17 - 于是心之壁又提醒了自己的存在

我还想再去田埂的另一端看看的。但前奏等不了我。

但或许仔细想想,在没有付诸行动之前,一切对自己的辩白都只不过像是歌词一样苍白。这么想的话,我可能有些安心了。

今天依然是一个清冷的日子。不同的是,天空澄澈了起来,我的头脑不自觉地沉入了苍蓝的天空。

初雪没有带什么东西,背后鼓囊的不过是几件衣服,最多的是一些留待拍照的小玩意儿,底下的是笔记本电脑和书。fufu 玩偶本来就要被塞进大背包里,却被她制止住了,现在被抱在了怀里。白露提着小行李箱,从远处逐渐变大,使劲地跋涉过铁轨。初雪左右看了看,克制地抬起右手示意。穿过道口之后,两人在天空下相遇了。

看着这一切,畅想的清澈湖水忽然从上方的天空里涌出。原来这就是思想——有时候是畅想,有时候是胡思妄想——只不过是关于过去已经怎样,现在是怎样,而在那之后会是怎样,在这以外引申出的想法,以及便签纸和草稿纸。在作为背景的样例视频的神经网络中,神经元连接又一次史无前例地纵横交错。只是占位符的金色丝线如牛奶般流淌,而在那其中有几朵不安分的逆行箭矢。上面涂着牛奶的带来《雪国》的回忆,于是我才想到,那时仿佛有银河倾泻了下来——其实并无益于问题的思考,但神经网络不过恰巧这么连接。

涂着毒液的让我下意识想到电车难题。如果有电车突然驶来——

或许她正讨厌这种毒箭吧。思绪中有咬人的螃蟹,人与人是带刺的豪猪(或者刺猬),互相理解能让刺痛不经意间少一些。

如果箭上都涂满蜂蜜和牛奶,在一阵阵的箭雨之后,心底会变成流着奶与蜜的土地吗?

更广泛普适的语言称其为头脑风暴或者其他的名词,以最不幸的方式,往往出现于各种管理学书籍。

在形而下的箭突然带来刺痛的时刻,我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宛如将要入睡时的一阵失重,带我去见了海百合。

“就像是和世界隔离开了一样。”我说。

“所谓的灵魂出窍吗?”白露用力地解析了我的自言自语。

“我喜欢头脑风暴呢。”初雪也下意识说。下意识地说,她后来强调这种下意识往往会成为后来被反复思考的对象。“反气旋或者漏斗——就像是那种会把一切带进身体里的。”

“……”

其实我喜欢这种表达。航迹云把云层带进发动机里又喷出来,大雨中的排水井盖把水流吞噬,那里面说不定有某人遗失的宝物。自己世界里的一切旋转着到了身体里。以我作为中心,往上是不断扩大的云彩同心圆,而我是苍蓝的天空、广袤的大地、此方和彼方的原点,一切思考的中心与箭矢的终点。

“……我不是很听得懂呢。”

白露说。于是心之壁又提醒了自己的存在。监控室般的大脑里还有那幅反气旋的倾泻,我也依然思慕着它,只不过不受控制的意识又一次把现实放在了世界的正中间。犹如螳臂当车一般,倾泄的星空、苍茫大地的反气旋、闪烁的银河铁道都被迫让位,视觉传感器里,就连汽水味的苍穹也忽然迎来了不明不白的多云。


彼方相当宽广,本来离开镇中心几公里开外就会有那种世界尽头的断崖。但是彼方的车站本身却和其他地方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很遗憾地说,或许我更希望的是那种只有站台和模糊的站牌的车站,但彼方站因为有新干线停靠而与之截然相反。

不过新干线早已停驶了。现在只有按照地方线路运行的慢车。

上午十点。刚布满云彩的天空还试图示意自己的存在,阳光因而从云层的裂隙中用力溢出。铁轨旁侧没有种植暗淡的各类作物,只有完整的青草地。本来就没有人踩踏,火车班次又极度减少,定期的清除已经弥补不了大地了。

只有我因为被视作小孩子,不用背大包或者提箱子。确认了她们正在跋涉过来后,我凝视着那只铁盒子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走来。眼球不经意间变成了长焦镜头,笔直的铁轨扭曲了,让人不禁怀疑行驶的电车是否安全。地平线也随之扭曲,是夏天才有的现象,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所谓的“阳炎”。

电车是无人驾驶的,按照极简单地设定的时刻表运行,不管站台上有没有人,车门还需要手动打开。视野所见,车上果然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搭起的临时房间。车厢的地板上有这样的轨道,可以拉出临时的隔间来——本来只是为了乘客少而乘车时间长的慢电车而设计的功能。感谢颇有前瞻性的几十年前的制造商。他们会想到今天我们会把这当作卧铺车来使用吗?


“这还真有意思啊。”终于坐定之后,初雪说,“就像是《金阁寺》里的主角先生一样。自己的脑袋里面太混乱,就乘着电车出逃了。希望我们不会遇到有人把自己抓回去啊。”

作为话题的开始,这句话实在太压抑了。而白露还试图撑住自己那一层薄薄的暖纱,脆弱程度就类似于冬天的阳光。如果因为汗水沾湿,那种薄纱一定会变成对自己实行水刑的用具。

但总而言之,初雪和白露的对话里总不经意间有着某种程度的心之壁。心之纱是主观形成的一方面,而初雪的才更类似于下意识产生的 AT 力场。

“你的意思是我们回去会烧掉些什么吗?”

“可能吧。”很低沉。为了配合自己的新形象,她最近开始压低嗓音了。

“嗯?”

“对于这种单纯的感想寻根究底是很不礼貌的,小——白露。”

“啊?我并没有寻根究底吧。”

“……”

似乎是被麻到了,初雪望向窗外。白露的所谓“下意识”的话语总有一种种玉米笋的感觉,还只是有苗头而已,就被一口咬掉了。初雪应该对此颇有微词吧——但坐在她对面的孩子差不多确实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就算是用这种刺痛的方式。在冬日里——

“在冬天,”初雪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出口,“穿厚大衣的话,如果稍微动一动就会很热,后背就像是神经疼痛般的刺痛炎热。但是不穿的话又会很冷。你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说实话,我也想用这个比喻。

“欸——这样啊。”很提不起兴趣的对话,“小初前辈的话果然让人听不懂啊。”

初雪咽了咽嗓子,稍微眯起眼睛,更加犀利地盯着窗外地上的第三轨。她不甘心于这种不着边的回答。

“简单的说,就是人与人之间就像是刺猬一样。虽然大家都这么比喻。或者说这就是心之壁。”

“欸。”依然是这种回答。

“……你在听我说话吗?”冷静的初雪开始有些动摇。她话语的末尾有点模糊。

“嗯。”白露心不在焉地说。她下意识地摆弄起手指。

“……喂。”

“嗯?”

“你耳朵有问题吧。”

请注意。问题就出在这里。在初雪看来——或者至少是下意识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说这种话了。在她的定义里,这算是单纯开玩笑损人的话。理想的状况应该是对方也损一损自己。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展开。

本来半睁的眼睛现在是怒目圆睁,低下的头也抬了起来,她缓缓用怒音发出声音。“啊?”这个模糊的声响里同样包括了很多种可能,“你是在骂我吗?”

“啊?没有啊。”

“如果我说‘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你会觉得我在骂你吗?”

初雪稍作思考。“如果是现在的情况的话,不会。”

“相比起我的脑袋,你的脑袋果然稍微劣等一点呢。”

“……”初雪怔住了。她强忍着不作出反应。但是她浅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有点不安的她在脑中为自己打开了座位加热功能,她左右摇晃着,开始辗转反侧。

现在,她开始后悔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切中重点,她还只是单纯认为自己的这句话戳中了对面的雷点。白露的反问确实是这么引导她的。

“……啊,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抱歉。”她认真地说。但只是坐在椅子上向前倾。

“对不起呢。毕竟我耳朵有问题。”

“……抱歉。”事情是不是严重了呢?

没有回答。白露自顾自的开始翻自己的包,拿出电子书。

“我的那句话让你很不舒服吧。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她一边说着,慢慢站起来,只不过是故意要让白露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动作。阴影遮住了她面前的人。

“嗯。可以让开吗?”

“对不起。”

“哦。”

“真的很对不起。”

“……”

白露毫无反应。或许很让人生气。但我又应该怎么指责她呢——毕竟被骂的不是我。我不知道白露到底认为多大程度上自己与她难以和解。

“对不起!”初雪突然大声吼叫起来。就算是被称作耳朵有问题的白露也抬起了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再大声地重复,从脸颊到耳朵都被充血而显得红肿,头发不停大幅度摇动。几根难以承受的发丝飘到我的鼻尖。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时要闭上眼睛。据说打喷嚏时的瞬时速度高得足以把眼睛甩出去。

再睁眼时,白露已经跑出去了。只留下初雪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着,双腿失了力,而脑袋又因为突然站起、狠狠摇晃而一时缺氧。我只不过看到她涣散着眼神缓缓坐下。

她用自己的右手撑住额头。这并不是沉思者的姿态,而只不过是因为她想暂时关闭自己的视觉。不过她或许也缓缓思考出了什么。

“刚刚,我差点就要出手了。”

“出手?”

“‘啪’——一下,那样的。”

“所谓的友情破颜掌?”

“或许吧。”她说着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们之间真的有那种友情吗。如果我真的干了的话,恐怕真的一切就那么结束了吧。”

我站起身来。探出房间门望了望。白露一个人坐在最前方的展望席,一副轻松的姿态。仿佛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望了望我,和我稍稍对视。

“或许啊,”我身后的初雪又说,那种语气宛如酒后吐真言,“我真的是个笨蛋。”

“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我不想和她也起这种冲突。

“你想想啊。”她缓慢地开口。此时我看到白露已经回到附近了,她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横排座位上,用耳朵对着我们。“这是一个悖论。像我刚刚那样下意识说的话,就是所谓的‘真心话’吧?如果两个人要用真心对待彼此的话,这种话就不得不说;但是说了这种话之后,要是踩到了对方的雷点,又会很麻烦,恐怕一切就就此结束了。不说真心话的朋友之间不过是表面朋友罢了。表面朋友要转化成真心的朋友的话,那种话就是必须的吧。是掏心窝子的话啊。”

“哈哈哈。”听完这些长篇大论,白露终于绷不住了。她笑出声来。“意思是,你真心认为我就是耳朵有问题啊。”

初雪又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她欲言又止,看似不知道怎么回复。

“怎么?又要说我的哪个身体器官有问题吗?”

“……不、不是……”她以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转向我。而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而已。

“我就喜欢这种看别人大脑疯狂运转,而自己只用看乐子就行的时刻啊。”面对初雪的求助,我报以这样的感叹。初雪表情上的潜台词似乎是认为白露不可理喻。看起来,白露并不是那种性格——不过,或许是出于她自己的总结,或许是我的总结,或许她是那种外热内冷的人。

经过几番同上的对话,初雪终于放弃了挣扎。“不行不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感谢新高同学今天让我意识到这个道理了。所以我发自内心地道歉,可以吗?我以后不会再对你说这种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说出来的话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就是加厚心之壁,“可以吗?就像我现在说的话一样,虽然听起来是玩祖玛一样说出来的,但是真的是我自己经过思考的话啊。就算我的脸已经这么红了——你看——但是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当然最开始的那句话真的只是一时上头了而已,我现在说的话都是我真心想要跟你说的。我以后都会和你好好说话的好吗?不会再说那种伤害我们两个关系的话了。”

“哦。那挺好的啊。希望你能践行哦。”

两人间从表面上就此达成了和解。一只很白的手和一只略微晒黑的手合在一起。初雪顿时玩起了那种小学男生的把戏,用力地捏紧了白露的手,但脸上并没有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她警惕地望向对方,直到手上也感觉到来自对方手指的压力,对方脸上也露出微笑之后,她才稍微放下心来。过了很久,初雪才悻悻然般放下手。

最后,“……我们去展望席看看吧。很有趣的。”白露说。


“其实吧。”初雪还没走进展望室,白露就低声地开了口,“我刚刚也只是有些生气而已。我脑海中的小初前辈应该不是那种随便就会骂人的人吧。”

“嗯。我已经在反省了。”初雪说,“真的。真的真——”

“我不是在质疑这个。你不要着急。”白露似乎为对方的笨拙而着急,“往小了说只是互损,往大了说就是人格侮辱了。”

“嗯。”

“我只是希望……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小初前辈能不要那样意气用事,不要说出那种只是逞一时口快的话。”

杂糅到话语里的书面词汇让初雪又多想了一会。“啊。我知道了。”

“如果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讨厌你的……不过对小初前辈来说不重要吧?”

“并没有!”她声明,再次没有盖住自己的本音。

“更害怕的应该是被纳尼娅和诺维娅,或者被小胧和新月她们讨厌吧。”

“嗯。”她回应,“但是。但是,很重要的一点……”

白露转过头望向她。她知道现在应该是很重要的时刻。

“那么,那种……那种真正的感情又该去哪里找寻呢。毕竟又没有真的人类补完计划。”

“啊……”

这还真是很难的问题。电车在周围荒芜的土地中向着东北方向缓慢挪动,铁路上未除完的杂草时不时让车厢摇晃。白露和初雪肩并着肩,出于偶然,开始聊起其他的话题,随着电车的摆动,时不时爆发出一些笑声。我依靠在隔间的门口,时不时看看手中的杂志,不过是过了中午,高纬度的残阳就开始从我的后方射入车内。两人眼前的场景未有改变,不过时不时因掠过几个无人上下的车站而暂停一刹那。车内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而又未到车灯打开的时分。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刻里,车内一片暗淡,理应让人昏昏欲睡,但两人的聊天依然断断续续。而那个问题依旧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