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nata no Sonata
这里是《彼方的奏鸣曲》可能的最终版本。
另请参看《作文素材与虚无缥缈的彼方》。
Re:1
我从来没想过什么描写彼方。就算我并不出生在这,彼方的一切也已经从我记事起就浸染着我了。
让我突然想起描写这里的原因是诺维娅的暂时离开。
“人类不去一趟地球,就真的是‘人类失格’了呢——”她说。但实际上,我们就是在地球上出生的,只不过是很早就到了彼方居住而已。
彼方——或者“卡纳塔”,如果有人坚持认为这不是个日语地名——位于地球联合国火星大区阿拉伯平原区。镇内有阿拉伯铁路穿过,主要支柱产业为农业。
这种冷冰冰的介绍当然还可以无限地持续下去,但那样,彼方大地上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她去地球是为了研学。当然,另一个目的是所谓预备风纪委员的培养。我只是单纯因为懒惰而这次没去地球。而这似乎改变了未来的许多可能性。
我所住的乘鞍家也是一户农家,房屋内外的一切设计都以节省人力为第一要务。屋内的装修风格几乎没有特别之处,过度简洁的设计甚至显得有些缺乏人居住的气息。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夕立——这一家的老奶奶,是彼方的镇长。然而这个位置本身也无何特别之处。
乘鞍家的中年一代在地联工作,留下的是叫做初雪的孩子。大言不惭地说,彼方可以称道之处在于这里的女孩子都很可爱。她那副有些锐气的面庞后是中长长度的黑发。目前来说,是从脑后披散到后背,显得稍微有些无力,又和她的面容很不搭——如果扎起马尾的话,看起来就帅气多了。
露出后脑勺的她看起来那么伟大。
——当然,并非是我自顾自地评价别人。这个评价是我问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初雪的人之后得到的。
新高白露。有着和初雪白皙的皮肤相比显得非常健康的肌肤、同样的黑发,但扎着高马尾。
新高家不过距离这栋房子三块田地的距离,耳机中一首歌刚好放完的功夫就能走到。
我和初雪曾经在从这到那的田埂上走过无数遍。夏天时,鞋垫踏在水泥硬化的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海风吹拂起薄外套,没有拉上拉链的外套就那样鼓胀起来。而冬天时,靴子踩在积雪上,冰晶被踩碎的声音让耳朵发痒。而被夏天暂时带走的思绪也随之积累起来,新雪被逐渐踩实、踩脏,逐渐沾上泥土的颜色,直到化雪时的一片狼藉。
我缓步走在彼方的田埂上,思考着雪落到雪融的循环。如果是夏天,我应该不会有这么思考的闲情雅致的吧。不过,这一个夏天已经过去了,而正好由那位夏天的白露带来的冲击余波,现在依然在这道田埂上回响着。
其实,我认为白露是属于夏天的少女,只不过她的夏天以最为遗憾的方式落幕了而已。只有夏天过去了之后,人才会意识到夏天的好的。
但现在,如果我对她说出这种内心想法,会被在看闷书的她轰出去的吧。
我对初雪说,“我不是你们俩之间的传话筒”,但她这样回答:“……没有办法啊。毕竟我是输家。在那样之后,就算是人际关系上我都成了输家。”
起因不过是因为某些事情,她对白露说了些气话。由此,她本来不多的人际关系就彻底崩塌了——至少是她自己这么认为。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也还没弄清楚,更妄谈那两位女孩的脑海对此如何运作了。
不过,对此我也不会指手画脚的。毕竟比起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彼方都是个过于狭小但又过于宽广的场所了。狭小在于一切事理都简单的无以复加,事情的起因、经过与结果都很普通,甚至让身处别处,复杂繁复社会中的人们嗤之以鼻;但宽广在于,同时也是最可悲的在于,那些最小最简单的事情却是彼方所拥有的全部。每一件事情都被反复地放大,每一种思绪都被反复地思考。于是,本应该波澜不惊的事情成了彼方的全部。就像小田急电车接连驶过,不过一分钟之后,错过就成了永别。就那样,彼方的土地上生出简单而又易碎的世界,彼方的人们思考着所谓无关痛痒的小事,以有限的头脑思考着无限的彼方。
每一个人的头脑都是一件乐器。彼方乐器的独奏曲,其方的歌曲,所谓的奏鸣曲。
一个彼方居民的心中生出一个自己的世界,一千个彼方的居民有一千个世界。但每一个世界似乎都不能互相理解,那样,居民们就像细胞一样以细胞膜和细胞壁分割彼此。所谓的“心之壁”。AT 力场。一般而言是无法中和的。
于是,从彼方走出的人们回过头来凝视彼方时,以那些充满心之壁的心来看待彼方,才会嗤之以鼻、不以为意。
这才是彼方的最可悲之处啊。最属于彼方之时,人或许还没有那样的自觉,或许有些自觉但又不成体系,只能发出杂乱无章、无人知晓的断音。他们或许还思考着如何从彼方中走出。但离开彼方之后,人又会一会怀念彼方,一会嘲笑彼方,彼方就这样承受着一切,于是——
但那些都不重要。想那些无非让自己的心更加混乱。最为重要的,无非只有自己在彼方发出的声音而已。
心的独奏曲就是彼方的奏鸣曲。
只有心存在,奏鸣曲才能奏响——断音的重叠固然也能算作奏鸣曲的一种,但没有清澈的乐器,曲子无论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总归不能让自己信服。
我所想做的,无非是让曲调和谐一些,再在合适的时机加入重奏的乐器——
而这并不会是件简单的事吧。我有这样的预感。
Re:2 (5.41)
132 年 14 月 1 日,这是今天的日期。地球历 2217 年 9 月 27 日。
我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考眼皮以外的一切。
这颗星球的北半球正处于秋冬交替之际。其成因——我没有了解的必要。只要知道今天我需要换上大衣就行了。
在我醒来时,光线已经能透过窗帘把房间照亮了。那现在应该已经很晚了。
我按照惯例在床头的位置摸索手机,却暂时只摸到了积下的灰尘。那些颗粒物在我的手指上遗留下了令人不悦的粗糙触感。我皱着眉头随意抹了抹,终于在将要掉进窗缝的边缘处摸到了手机。于是我才安心下来。
面向床垫的手机屏在我拿起之后亮起来。看到大大的时间数字,我才猛地想起来今天会发生的事——
今天有我的进修课程。
必须得在早上十点之前到课室。
我顿时大惊失色,猛地爬起来,用力肘击床垫。席梦思床的弹簧发出巨大的嘎吱声,而我整个人一下如同龙虾一样,竖直着蜷缩在床上。此时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锁屏上的数字——尽管那数字的字号和与背景的对比度,让数字在我的眼睛还未聚焦时就能看清——脚底就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我一瞬间爆发出一阵狰狞的吼声。门外的人或许认为乘鞍初雪今天早上起床时,也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我确认了一下,自己依然只有两只脚。痛感就来自于那里。是脚趾撞到了旁边放着的椅子上。
大拇指的指甲已经裂开了。指甲盖下粉红色的部分暴露出来,毛细血管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开始逐渐渗出鲜血。
啊……
好疼。怎么会这样。人类就是这种会因为这种细枝末节而疼得失去行动能力的生物吗。机械论又多了一个不成立的理由。
但我还是本能地伸手碰了碰。
那块脱落的脚趾甲被渗出的血粘到我的手指上,最后掉了下来。床单上划出一道血迹。我顺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不管那个,手机上显示现在方才七点。明明昨天我三点钟才睡,今天为什么又能这么早起来?再这样每天睡四五个小时该不会猝死吧?
由于脚底下的痛意,我朦胧的双眼已经完全睁开了。现在完全没有倦意。
想要躺在床上干些什么。睡觉是最好的,但我已经睡不着了。我是很矛盾的人,体现在睡觉上,就是不该睡觉的课程日总是慵慵欲睡,该睡觉的休息日却精神百倍。这么算来,我已经有三天理论上说睡眠不足了。
现在怎么办呢。
我扪心自问。
我决心走向衣柜。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由于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想翘课了。始终一个人迷路着的我,连做换衣服这种事,都需要将自己的决心付诸其上。
无精打采。这样的早上,我明明应该好好睡觉,直到真的有第一缕阳光洒到我身上时再起床。到那时,被自己口中难受的酸苦味难受到,昏昏沉沉地刷牙洗脸,在那期间才苏醒过来,再吃些合在一起的早午餐——被微波炉自动热好的。然后,不做什么促进消化的麻烦事,带着吃饱的胃与灰色的心情,再度有气无力地躺回懒人沙发上。然后稍微拉开窗帘,让冬日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
阳光果然还是有点刺眼。还是拉上窗帘吧。我想。
我按照肌肉记忆拉开柜门,拉开抽屉,拿出袜子。我暂时还没想到自己的指甲盖刚刚被撞裂了的事实,就开始套上袜子。这一系列机械的动作终于在引起又一阵疼痛之后停了下来。
袜子已经穿上了。定眼一看,袜子上也抹上了新鲜的血。但脚趾又不痛了。
因为,最讽刺的是,那双袜子正好破了洞。
一切怎么都这么不顺畅呢。脚底与地板发出黏糊糊的接触摩擦声,那上面掉下的指甲处还有些空气带来的异物感。我把另一只袜子顺手扔进垃圾桶。
今天没有人和我一起去上课。白露和我绝交了,我只能希望不是永远的绝交。胧和新月又不是同一节课。
上的课是我最讨厌的火星本土课。不知道谁会对这种地方有归属感。
……又是政治吗?为什么总是想到这个……
我累了。脾气就此失掉了。
我再次躺在床上,抛弃了一切,继续陷入黑暗无物的梦境。耳边没能成功关掉的闹钟播放着渐强的叫醒旋律,成为了我的安魂曲。
Re:3 (5.42)
坐在电脑前的我面对空白的文档发着呆。
果然,没有灵感的时候,强逼着自己写多少东西,也都是空洞无物的躯壳而已。总感觉自己的心中出现了无法弥补的空穴才会这样。
我望向旁边堆叠成山的书籍。最近同样看不进书。翻开书时,用手指定位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很简单,但却很难找到那种感觉。视线在文字的行列之间游动,搜寻着上一次的断章处。啊,找到了。继续看下去吧。视线随着文字流向下游动,沉下去。沉入文字之中。
……啊,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不行。总感觉有一种浮力从海洋里拒绝着我。浸入的越多,排开的水的体积越大,浮力就越大。浮力就越大。浮力和运动方向相反。浮力做负功。浮力是阻力。
我把手掌张开着向水里划去。水的阻力大得过分。
但我依然强撑着继续看下去。目光强行左右摇动,跟随着文字在书页的外表上鳞次栉比的排列。从一行的最左端到最右端。眼神毫无必要的向左偏,然后向右偏。翻页。下一页全是文字,不要,好烦。全是文字。没有分段。
当白露有一天在书页上恍惚时,一定会想起她强撑着午后的困意也要继续看《百年孤独》的那个下午。
好困。好痛苦。不想看下去了。但是,我必须看下去。为什么会这样呢。绝对不是因为,“那是我花钱买的书”这种肤浅的理由。想要继续看下去,但却觉得……有些……难受。现在不想看。但我确实想继续看下去的才对。
遗书。遗书。直治的遗书。
遗书……先生的遗书?叶藏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银河倾泻下来。煤袋星云。天空。青色的云。天空之城拉普塔。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意识流进行着。以一种功利的方式。我想写出什么。单纯是因为我想看完这本书之后写些什么,想到些什么,或许我才会这么想。功利的意识流。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为什么?
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什么我成了这种人?
为什么?
我不禁闭上眼睛。拉上窗帘,闭上天空。
我尝试着为了自己而思考。但我还会那样吗?我好像失去了为自己思考的能力。心中缺少了什么,心中的空穴。
我思考。我迷路了。我缺少了某种自己都无法名状的东西。灵魂被抽出,变成了灵魂宝石。灵魂的重量是 21 克。三份心的售价是 894 日元,八九寺真宵这么说。
我询问。
于是,巴洛克式的废土风格是怎么样的?我问他们。他们不置可否,“没人研究过这种东西吧”。他们叫 Shiratsuyu 给出一个合理的定义。
或许,我感觉,那就像是在世界的终末旅行一样。如果把钢筋混凝土排列的队伍改成弃用的哥特式教堂,会不会变成那样呢?我没有闲心追求什么哥特式和巴洛克风格之间的关系。那种极尽奢华和细节雕琢的是不是叫洛可可风格?
不是吗?
其实我的内心不在意。对不起。
内向的细节装饰反射了我的想法。大理石的教堂有巨大的断裂石柱。色调是灰蓝色的,不时有马赛克玻璃从头顶掉落。教堂顶有金银的装饰。靠下的已经不见了,但在苍穹的尽头依然隐约存在。
我思考着。从教堂的穹顶可以看到远处飞翔的魔女。她在天空中骑着扫把,以观察者的视角审视着破碎的废土。她思考着要不要介入,或者继续她的旅行。就算下一次见到的人时隔多久都不会再会,她思考过吗?她在旅行途中会想什么呢?她会想着她在魔法使之国邂逅的那个爱慕她的女孩子吗?
骑摩托的旅人还可以和摩托车对话。
她们的时间是停滞的。
所以,或者像是东正教、拜占庭式的繁复教堂。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们见没见识过。墙上彩色的马赛克,在黄昏斜阳的照射下,在地面上投影出彩色的图像。背光墙上的圣象和画作永远得不到阳光的照射,发霉了。
无论如何,总该有一位少女端坐在教堂的长椅一端。大主教站在上面宣讲。其实主教已经不存在了,这到底是哪个宗教和哪个教派的场所呢?
不过,上帝还没有死。心中自然会有自己的上帝,可能是城堡、这个或那个的形态吧。
曾经这里有人如秦王绕柱,裁判与选手周旋着,在手臂上加上了许多红色印记。
在那之前,或许——我祈祷,世界另一端有朦胧的和彼方一样的小镇,那里的装饰和这里完全一样。在那里,我会患上只能保存几个小时记忆的记忆障碍症吗?
世界另一段有此方吗?为什么我此时在彼方呢?
但由于星球并不正着旋转,那里的季节与这里截然不同。
从那座教堂走出去,在底下寸草不生的石英荒野里,有我自己的象牙色倒影。那里面的我和这里格格不入。我应该有着更加雪白的皮肤,更加拘谨的表情,最好看上去像是拘谨了数十年。
对方会有另一位少女走来。那少女身着过长的卫衣——并非古典风格,也没有作出穿着洛丽塔服装一类的尝试——毕竟为什么一定要符合环境装扮呢?底下通过反光,能看出她穿着灰蓝色的短牛仔裤。
苍穹是苍白色或者藏蓝色。周边的大理石废墟象征着过去。落幕已定。底下的道路是罗马时代铺设的大道,笔直地通向世界的尽头。尽管现在石缝里长出一些青草,但那大道其实铺设了鹅卵石还打过地基,上边有马蹄踩出的脚窝。
一部分的大道被挖走,被就近当作羊圈的垒石。就像远古的斗兽场和神殿上的大理石。古代的人挖掘“古迹”时并不顾忌,因为古迹还不是古迹,而他们建造的建筑只要留存够久,也会变成古迹。
夜幕一下子落定了,根据我的喜好而进行。天空中旋转的玻璃碎片和地面上的尘埃,什么都没有说明,没有意义,不过是符合空气才存在。少女走向另一位少女,试图说出什么声音。中间却隔有空气墙。外边是一望无垠的黑红色自动机器人,头顶着小块石英和大理石建材。我打响空气墙的表面,那力道足以打伤那个少女,让她的脸皮开肉绽。表面出现橙色的六边形标记,隔为数层,在碰触不到的空气墙里。
我绝望地望向另一位少女。她甚至比我还娇小一些,但她柔软短发的末梢却宛如尖刺,让我什么都无法捉摸到。狼尾的最上端是圆溜溜的头顶,下方只有绝望般半睁的眼睛,板着自己颇有弹性的脸。如果微笑着的话,如果圆溜溜的头顶被抚摸着的话,如果周围有软乎乎的抱枕的话,那副面庞会可爱不少。
她转身向无限走去。
头顶上的呆毛一瞬间竖立起来。我注意到她不断地上升,一直到我看不见她的地方。本来能稍微俯视她的视线不断掉落。
我从地面掉下来了。那里有个空洞,通向下方的苍白。
不过多久,什么都已经从视野中消失,只有虚空能看见。这样我便存在于虚空之中。坐标显示 Z 轴坐标正不断向数轴的反方向移动。
周边极尽苍白,尽管有大地周边的日月变换,但我看不见——不敢用眼睛直视,更摸不着。太阳与月亮在一次呼吸间在周边旋转一回。太阳当道时阳光刺眼,而且没有热量;月亮当道时便一片漆黑,只有白色的圆盘是视网膜上的幻觉。任何时候苍穹的蓝色都能把我吞进去。
只有重力作用时,我尚能分析上下。但我无法支撑住自己的头。
掉落了很久,不管什么裙子,衣服都已经被呼啸而过的空气划破了。空气就是我的衣服。但虚空中没有空气。我的身体只能感觉到微风吹拂的舒畅感。
那是虚假的感觉。大脑在骗我。
大脑在骗我吗?
说明大脑此时不值得信任。那大脑什么时候值得信任?庄周梦蝶吗?
最后,以最朴实的方法,我到达了所有重力的原点。我的身体和世界格格不入。浅棕色的皮肤显得过于真实,不属于这个荒谬的世界。
原来在原点处已经没有空气了。原来一直以来都没有空气存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才开始窒息。
Re:4 (5.43)
我坐在进修课的课室里,旁边坐着的是心不在焉的新月。她用自己小小的脑袋凝望着窗外的原野。在大门口,我们俩等到上课时间就要到时都没看到初雪的现身,发消息给她也没有回应。
台上的讲师讲的是历史课。他确实讲得声情并茂,措辞也很有意思,时不时也能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但我还是听不太进去。无非是因为我必须待在这拿学分,我才会听历史课而已。桦太岛、北海道和千岛群岛几次在俄罗斯人和日本人之间易手什么的,真是我不太想在意的话题啊。我知道的不过是鄂霍次克海的凛冽寒风,能够遥望见桦太的宗谷岬,以及千岛中无人的神秘岛屿之类的事……在旅游视频上见过不少。
总感觉,那些事情不觉得离我太远了吗?看到变得越来越长的日本,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总感觉那些事情才更有意思。
不过,那些男生们似乎很在意。
每次提到火星,他们就会激动一阵。可能是意识到火星在人类的历史中多么无人在意,所以每次在历史中有人提到的时候,都会蠢蠢地骚动一阵。
“桦太和千岛当时是拥挤的日本少有的处女地……”讲师说,“就像火星一样啊。”
“哦哦!”
台下又是一阵点头。像是波浪一样一阵阵的。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火星这种地方有这么强的归属感呢?因为火星对地球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吗?不过,旅行不是“从一个一群人住惯的地方,到一个另一群人住惯的地方”的过程吗?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对其他的地方有更强的归属感才对。
我又想了想。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吧。所以才就近选了一个地方归属上去了。
“你觉得火星怎么样呢?”因为历史课太无聊,我戳了戳新月的肩膀。
“啊?什么?”她困惑地抬起头。娇小的脸蛋历历可见。“你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太大只了吧。加上我的声音在女生中算是比较低的(浑厚?也不是。是中性的声音。在其他人看来,我的声线和初雪的对调一下才比较正常的程度)。我重复了一遍。
“无人在意啊。有零个人在意火星怎么样了。我的话,肯定是想去东京的啊。”
“哦哦。”我说,想起了更多更多的视频里的东京,“话说我也想去呢。”
“那就过一两个星期出发吧,怎么样?到时候彼方估计也下起雪来了,整天闷在家里很无聊的。我可以跟爸爸申请旅游经费哦,反正最近我都没怎么用钱。到时候我们去东京找诺维娅吧?”这样,反而是新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是个体型很小,脸蛋很小,手也很小的女孩,总之看起来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人类。另外,也是追赶潮流的少女,在 cosplay 方面很有建树。不过唯一的问题是彼方没有漫展。新威尼斯和埃律西昂又太远了,彼方刚好夹在这两个大城市中间。
“嗯。”我思考着自己。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感觉我喜欢的东西随着潮流变化而变化,就像墙头草一样。
思考着自己的模样。比新月高了不少,算是大只的少女。因为生长在火星,又本来就会高一些,在地球恐怕是大型少女吧。嗯,一米七五算高吗?虽然人类有长得越来越高的趋势,但是我这样似乎太高了。然后是发型,一直是没有变过的圆乎乎发型,不过也不是妹妹头,虽然也很像妹妹头……耳朵旁边没有那么圆,头发是自然地到后边的,后面也没有那么圆……话说,我好像想不出一个词语来形容我的发型啊。
“话说,我这是什么发型?”
“你啊……短碎发?还是什么?话说发型不应该是你自己剪的吗。”新月打量了一下我,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对哦,好像应该是这样。
“但是我……一直是‘就像这样,稍微剪短一点’这样的说法。”
“……”
新月叹了口气,似乎对我的时尚品味不置可否,继续望着窗外。她今天的发型是双马尾。虽然有点不礼貌,但我总感觉现实中的人因为发量普遍太少,都不适合扎双马尾。
不过,正因为新月是可爱的女孩子,才可以这样随便装扮自己吧。
“唉。唉——唉。新月果然是美少女啊——唉。”
“……什么啊?”
“意思是……”
“胧酱啊,”她说,“你真的长得很可爱哦。只不过是喜欢短发女生的人大多都比较内敛。其实你的五官很端正很立体的哦。真的很可爱,看起来像是那种幼驯染的感觉。”
“……啊。”
“还有眼角的痣……”“以及整齐洁白的牙齿……”“特别笑容的笑容……”
算了,我不想再思考了。思考的时间有的是,为什么又得抓紧这些时间呢。话说,“特别笑容的笑容”又是什么样的啊。
于是,我打开手机,开始翻看东京的旅游攻略。
初雪依旧没有回复我。我下意识地想点开白露的头像,但又突然想到之前的事情。诺维娅在地球看样子玩得不亦乐乎,又是这个实验又是那个合照的。Minoria 也合照了啊,话说是挺有名的主播呢。纳尼娅呢……纳尼娅又在发些看不太懂的东西。只有他发到我自己比较熟悉的东西的时候,我才能共情上呢。
算啦。我满不在乎地拉上卫衣背后的帽子,继续翻看浩如烟海的旅游攻略。窗外的北风逐渐呼啸起来,呼呼声逐渐开始盖住室内的讲演声,直到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新月一把关上拉窗。她环顾四周,墨绿色的原野早已看腻,讲台上的骚动略显单调,直到发现了我真的在看旅游攻略。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和我对视了一下之后,她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要查好东京的电车呢。迷路的话——”
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样,我们努力地试着今后不再迷路——“但不可能不迷路的吧?”
“迷路的话,也是一种体验呢。这就是所谓的 city walk 的啊。”
Re:5 (7)
在彼方镇的中心以南,从家里出发,穿过车站旁的道口之后,眼前就会出现一座迷你环形山。具体来说,是可以作为“冷知识”登上短视频的程度。它被当作了天然的水库,一个小湖被放置在小山的中心。
于是,我和初雪一起,在阴云密布的冬日上午到彼方山散步。
走在路上,我还不停地扫动着智能眼镜。看到诺维娅不断发来的照片,虽然我嘴上不予置评,但心里多少还有些羡慕。我很相信初雪或者白露也差不多是这样的。
那种得以暂时从一片黑暗中抽身而出的感觉。飞机从阴暗的地面开始,穿过积雨云,爬升进入平流层时的感觉。
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虽然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
而且,让人忍受不了黑暗。因为他已经见过光明了。
不过,就算我知道这种事情,我的眼睛还是继续浏览着诺维娅的照片。唉。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羡慕,但还是继续在看。
于是我只好借助外力。我用手摘下眼镜,直视眼前的彼方。
在彼方的秋冬季节,时不时就会有厚重灰暗的云层出现。热风从南半球吹来,而北方则有逐渐变强的阿西马尼亚海的季风。二者交汇在一起,正好在彼方交持不下。
而夏季的彼方,因为上述两者全部改换了方向,夏日的天空里甚至看不到一缕云朵的泡沫。从那时的彼方看向天空是一派无限的景象,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没有云层的阻拦。庄子如果看到这样的天空,就会问出“天之苍苍,其正色邪”了。只不过整个火星系都凑不出九万里的长度。于是,在埃弗尔莱语——地联的通用语言里,“无限”的构词是夏天加上天空。
不过那只是因为联想到了《鸟之诗》,大词典里写。
回到冬天的彼方天空吧。
冬日的天空一反夏日的无限,低气压的云层压迫着地面,云层间找不出阳光可以透过的缝隙。就像是“发烧了就要盖好被子”时的被子一样,天气渐冷,空气黏稠,乌云低得不能再低,人难以不跟着也沉默下来。
有了乌云,一望无际的原野变成了一道狭窄的灰绿色矮墙。如同哈德良长城一样,阻碍着目光的延伸,标记着文明世界的终结。空气中的水雾、灰尘、其他的一切东西也都蜂拥而至,为所有物体蒙上阴影。这样,万物都变成了褪色的黑白照片,一切都混在一起。
掌管冬天彼方的神没能看到光是好的,于是光暗便没有分开。
世界一片昏暗,好像听到了远方天空的雷声。就算伸出自己的手也确实看不清五指的轮廓。尽管有着像是凌晨四点的光线,但现在已经上午十点了。
铁轨照例向两侧无限延伸,最终绕着整个星球围成环状。上面自动驾驶着的列车如同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电车缓缓驶了过来,不管涂着什么绿色、橙色还是白色,现在也都完全褪色了,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剩下来。
道口处明亮的指示灯突然亮起,暂时晃清了我们的视野。
电车通过。衣摆被带起的空气吹了起来。夹杂着水分的空气令人担心那些水分会不会附着在衣服上,让衣服湿掉。
车站的站房被仿古的煤油灯照亮。那些灯低于一定亮度就会亮起,现在看起来,孤独伫立于灰暗原野上的站房,就像是末日降临时四方唯一的避难所一样。
与此相比,路灯就只随时间而不是亮度机械性地开闭。
从本能上,光还是会吸引生物的。夜晚的路灯下总会聚集飞溅的蚊虫,不过我们倒不是趋光的蚊虫,所以才会背着光的方向走向荒芜的道路。虽然,走上小丘的话,就相当于离窒息般的乌云又近了一步。
虽然都写作“彼方”,但是彼方镇里的念做 Kanata,彼方山里的念做 Anata。这座山的海拔不过二十三点四米而已,在上山口旁边的牌子上写得很清楚。
“彼方山(あなたやま) 海拔 23.4 m”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话了。或许还可能可以写“火星上最小型的环形山”吧。虽然我认为实际上并不会是。
其实在各种度量的数轴上——包括高度、长度、深度、大小(没有“大度”),人们都只会对数轴右侧的方面感兴趣,甚至大部分时间里,只会对那个唯一的最值感兴趣。
比如说,地球上的最高峰毋庸置疑地是珠穆朗玛峰,而大部分人的认知也就止步于此。要是问第二高峰的话,很多人是答不出来的。
“——是 K2?”声音传过来。
当然是 K2 了。但作为堂堂地球第二高峰的它,甚至也只留下了代号一般的名字(至少是对使用大部分的人。中国好像习惯叫“乔戈里峰”这个名字):K 代表 Karakorum,也就是喀喇昆仑山;2 代表它是第二座被探索的山峰。
“只是到了第二高的山峰就到了被赋予代号的程度啊。好可怜。”
是的,人类就是这种有时很有仪式感,有时却十分缺乏这种感觉的个体。
再举一个例子,台湾最高的玉山曾经叫做“新高山”,因为它比富士山高一百多米。至于同样比富士山高的雪山就叫做“次高山”,从字面上理解就是第二高的山。
当时的马鹿们尚且如此,其他的更不值一谈了。
其实,据说世界最小的山是中国某地的“静山”,相对高度 0.6 米,东西长 1.24 米,南北宽 0.7 米。也只有被当作噱头的可怜石头会被如此精细地测量,并没有人以小数点后两位数的精度测量过奥林普斯山的长度。即使提出质疑,人们也会说它是确实和地壳下层的岩石连为一体的,所以得以成为真的“山”,只是被冲来的泥沙掩埋了而已……之类的。
但在怎么看,那座山也不过是广阔农地里的一块石头,如果不被发掘出来,只会让农机容易撞上去而已,根本没有观赏价值。或许当时人们是准备把它撬掉却挖不到底时才发现的,这么一想,“最小的山”名号还有很多可发掘的地方。以后“最小的山”的海拔说不定会是负数了。
彼方山没有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无非是因为申请世界纪录也要钱。
不过一会,我们登顶了彼方山。
二十三米,其实也相当于七层楼的高度,在广袤的阿拉伯平原上耸立着。视野没有了其他的遮挡,横向上无比开阔,但却在纵向上仿佛进行了被动的偏振。由于不合时宜的偏振,进入眼中的只有饱和度极低的灰暗图景。
其实这就是彼方冬天的通常景象。
我冒着弄坏眼睛的风险,极力眯紧双眼。远处其他的环形山早已被朦胧吞噬,那些踪影在夏天的彼方还看得清清楚楚。远方的地平线本能因它们而现出一些波澜,现在却因云层的压迫而早已模糊不清。视野之下,所能看清的无非被融化成暗黄色的土地。脚下的田埂星罗棋布,在缝隙中若隐若现,粘滞在一起,仿佛夏天被高温融化的沥青,在阳炎的错觉下显得更加模糊。房屋匍匐在地上,形成所谓人口一千余人的彼方镇。
一千余人不过是名义上的人口。
房屋围绕着车站微妙地稍微聚集成一小团,以作为所谓的镇中心。隔着云层弥散开的雾霭,便利店、咖啡厅和小餐厅的招牌无一例外地暗淡无光,显得毫无生机。尽管那些店铺就是彼方不多的商业设施,最热闹的中心。周边还有些诊所一类的公共设施,实际上人烟更加密集,不过却没有发光灯牌。还有许多的是靠外的零散农家房屋。在那之中,我试图寻找乘鞍家,但怎么都找不到。
上一次,初雪还久违地谈起了彼方山上的风景,带着我向左边望去。
“看吧。那里就是我们家。”
这是今年的夏天的事情。当时白露还没有回来,初雪已经接近释怀了。夏日祭上,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当时的她比现在开朗许多,眼睛张得大些,眼袋没有那么明显。
“哪个?”
“那个三角形的屋子……那个,”她下巴点了点,仿佛以为我和她能够共享视野,“那个很奇怪的突起,白露家。旁边的不就是我们家了。”
“啊。”
我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原来那么渺小。
就在那两个房子里,发生了会影响她们两位少女一生的思考。
不远处的彼方镇中心广场。看起来是个不规则的多边形,依然很渺小,从这里看仿佛大地上打碎的一块玻璃。在那里的夏日祭中心,各种摊位上,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无数的变化。海边的断崖,崖壁上还是未受改造的铁红色岩石。崖壁的尖角处有一座像模像样建起的灯塔。尽管从来没有船只驶入过又浅又贫瘠彼方湾。彼方湾的水里没有鱼,自然连钓鱼者都没有过。悬崖上是暗绿色的苔藓,看起来像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尽头一样。当然,还有曾经从那里升空的烟花。
……原来彼方是这样的地方啊。我想着。原来是这么渺小、狭隘又逼仄的地方。
我大概是不停地想着夏天的广大,忘记了眼前的灰暗。
于是,我习惯性地从裤兜里掏出了眼镜,戴到了眼旁。与眼前的情景毫不相干的浅蓝色 UI 顿时在我眼前展开。
我无言地摇动一下视线,切换了 UI 配色。或许还“嘁”了一声。
一旁的初雪把身体靠在栏杆上,耷拉着嘴角,同样用手指滑动着屏幕。
界面的最中间是诺维娅从地球发来的消息。“利伯维尔的单人车轨道真厉害——”
我的点赞单纯出于礼节。
回看旁边社交媒体的模块,美食视频也好,旅游视频也好,似乎都在不断地使我的心思烦乱着。堪察加的火山如何,大久保的辛拉面如何,现在一时似乎与我无缘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明明还很乐意投屏看的。我和初雪不多的交流恐怕都在那时。
“唉。”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声气。虚拟的开拓眼界也只是一时的而已,后来的会是无限的空虚才对。躺在床上的凡尔纳,发电站里的刘慈欣,真是伟大的人物。
“你怎么想?关于诺维娅。”
初雪出人意料地开了口。看着她有点失去光泽的发梢和乱糟糟的头发,不知道那是出于心理状态的躯体化,还是只是单纯天气的沾染。
“……看得我心境狭窄了。”
“果然是吗。”
“平常看着别人的吃喝玩乐都没有这种感觉。但就是因为是诺维娅正在这么做,总感觉心里有了些负面情绪。不知道是因为妒忌还是不甘。”
“应该不是妒忌吧。”我感谢她的善良。
“那就是自己的原因了。不甘心自己的不争气吗?”
“嗯。有点吧。”
明明是我在问她。我这么想着。
“如果是别人成功了……成功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有几十亿的‘别人’。但如果一定是那个人的话,总感觉很奇怪。”
“嗯。”
“会自暴自弃还是会继续加油?”
“……我不想回答这种辩论赛一样的议题。”
我很不满意这种回答,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挪开了视线。
“两者都不是。第三条路,继续那样生活下去。”
叹气。我和她一齐的叹气。
感情只是一时的。持续长久的叫做“性格”。
我望着眼前不断迫近的又一垛黑云,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即使是一时能引发我如此联想的感情,最终也一切都无济于事吗?
“当时我的心情虽然很复杂——听到白露的消息的时候,不过也就是难受了一会吧。后来放弃是自然的,因为本来也就差不多该放弃了。实际上,如果要归咎给白露的话是强加因果。”
我点点头。我感觉 AT 力场正在尝试被溶解。
“不过,”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一片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这和后来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和现在的关系也没有关系。这是另一个议题。”
是吗。是这样的啊。不过下一个议题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讨论起来呢?
虽然在那之后出现了我始料未及的情况,从而使得无限多的事情都纳入了一方脑海之中。
不过,那时还没人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话题最终试图以轻松的方式结束。
“算是套出你的话了吧。”
“唉。真是狡猾啊。不过也算是我自己不够有防范意识吧。”她说着往来时的方向走去,“算了。说出来的话就好受多了。以后如果有时间我再跟你聊吧。”
此时的初雪身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后来也没有的坦率气质,明明马上就要进入一种和自己和解,和自己补完的境界了。但是,却没有达成。
想到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残念。
Re:6 (9)
简要介绍一下新高白露。继承了经典的名字格式,地名加上天气。皮肤是浅褐色,看起来很健康,扎着单马尾,刘海剪成齐的,遮住光滑的额头。非常普通的深棕色眼睛很大,并不需要“显”出来。脸颊很圆,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白牙以及隐约的酒窝。总之,从头到脚她都应该是很真挚直接的人,一定是那种元气笨蛋役吧。
但既然我加上了“应该”,就肯定不是这样了。
越了解她我就越感到她的可怕之处或者有趣之处。她就像炎炎夏日中的一杯冰奶茶,但下边的配料尽是难嚼还黏在一起的芋泥、芋圆和珍珠。
初雪和白露理论上正在冷战中。
事情的来源说起来很复杂,但最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到底她们到底为什么吵架。
“既然是在冷战,你会不让我跟白露一块吗?”
她摇摇头。一提到白露,最近的她就露出复杂的神情。眼神游离不定,仿佛对什么拿不定主意。
实际上我们对什么都拿不定主意。无非这件事目前的优先级最高。
“你的心怀还怪宽广的。”
刚回到家,正在玄关换鞋的她,越过视线高度的差距瞟了我一眼。
“随你便吧。反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我走出家门。正是为了扭转这一点,我才这么做的。可能是出于无聊,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我有促进人类补完的义务,至少目前可以从这两位的和解开始。
人际关系方面,我一直凭借真诚打动别人。我对人类补完计划的热衷绝对是真诚的,不亚于碇司令。
从初雪家到白露家,两地的直线距离不过一两百米,最近的道路是线段,一段硬化的拓宽的田埂。现在是秋季的倒数第二个月,但气温一直没降得很低,充当绿肥作物的豆科植物都还能保持深绿色。等到下了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它们就该被翻进土里了。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去。压到白露家的合掌屋——其实这里下的雪没多到这种地步,只是装饰作用——的头顶的乌云浮上去了一些,但依然遮蔽着天日。尖锐的屋顶矗立在平旷的深绿色原野上,在平直的地平线上掀起波澜,莫名显得极不和谐。
就像在刷了石灰乳的白色墙壁上,用蛮力强行钉上了一根钉子一般。虽然不和谐,但却总归让人好奇标志着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白露家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客厅里有一个燃烧着真正的木柴的壁炉。可不是地球所谓的电子壁炉,那只是一块会发出热量的橱窗而已,里面的“仿真”效果通常还做得相当迫真。所幸在火星并不用担心什么温室效应和海平面上升的问题。
当代乡下的人气——或者说人居住的气息不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初雪家这样的装修风格大行其道。空间太大,人又太少,自然方便各种机器人打理的极简风格大行其道了。相比之下,城市里盛行的简直是巴洛克风格。
鞋底踏上水泥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沉闷声音。初雪的大房间在一楼,开了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这条小路。
今天,她也把玻璃设置成了单向透光模式。我在外面能看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样子。
田埂旁的豆科植物们在阴天也在光合作用。地面下的根瘤菌在试着把氮气转化成氨。其实火星上本来并没有多少氮。或者说,整个火星的地球化工程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段道路短得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寒冷就迎来了结束。
我脱下薄羽绒服。黏稠的空气碰触到了裸露出的双臂,让我一阵哆嗦。凑近门口,她们应该从摄像头里看到了我,但门还是过了一会才打开。
呼吸到了屋子里温暖的空气,终于让我的心情好了些。空气里弥漫着奶酪的香甜气味,壁炉里放的木柴不多,火很小,但还是能隐约地听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这种声音让我很安心。我曾经用这种白噪音来助眠。
微弱的火苗照得室内一片黑暗,温暖的黑暗把墙壁外寒冷的黑暗驱赶了出去。火焰的花朵摇曳着,隔着玻璃做的护栏,在淡红橙色的木炭上蜷缩起来,仿佛就要熄灭一样。
窗帘被拉了起来。白露和初雪正好相反,会在阴天这样把坏天气拒之门外。而另外一边的那家伙,喜欢在阴天拉开窗帘凝望囿于天空的大地,在雨天观察雨滴在窗户上凝聚与流下。
拍下照片的话,一定是很有意境的场景。
我叹了口气。
仅从表面上看,初雪真是阴暗的家伙。白露则不然……
不过我以直觉感觉到,她们以褒义的方式各自表里不一。
脱了鞋走进客厅里,加上我,屋内的三人都一言不发。不过这是那种心照不宣的一言不发。
我顺势坐在自己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那里位于沙发的拐角处,后面有角度和大小刚好的抱枕,垫着屁股的棉花好像被我压出了形状。从那里看靠近壁炉、稍低处的白露和黑潮姐,她们正处于光路的侧面,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有嘴唇在说话时的颤抖可以看得见。眼窝在鼻梁的阴侧,成为了光线的死角。
黑潮姐坐在我的左边。头上灰黑色的头发让她脸庞的所在之处不为我所知,只是看到翘着二郎腿的双腿和随意放在抱枕上的手肘。
“说亲潮的事情吗……”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不然还是让我叫她八潮吧。这个名字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说啊。”
一位叫做天城黑潮,一位则叫笠置亲潮。黑潮姐要早出生几天,当时大家开玩笑说,后出生的孩子就顺势叫做“亲潮”好了。日本暖流和千岛寒流。于是事就这样成了。不过“亲”这个字果然很奇怪,所以昵称去掉第一个音,就叫“Yashio”——八潮了。
“小八前辈。”白露附和着。
她叫初雪的时候也用“小初前辈”。我不由得、不自主瞪了——向那边转了转目光,她却毫无反应。
此时她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当然,或许只是潜意识的所作所为吧。那样最好了。但是如果不是的话,就算仅仅是为了先补完带动后补完的目标,我也想要知道。
总言之,现在白露并不在意我。于是我转向黑潮姐,全力倾听她的讲述。她身着黑色上衣和紧身的牛仔裤,脖子上还带着皮制的颈环。手腕处的纹身正对着我,写的是很和谐的“KANATA”字样。她拉长实现适应着光线,扫视着室内,最后也稍微撅起了嘴看着我。
加上这里那里的各种钉子和环扣,一副朋克样式的装扮。
对于我这个小孩子的对视,她一瞬间或是困惑或是好笑地皱了皱眉,随后很快转移走了视线。
“嗯。八潮。我一直在想,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给人带来的第一感,和我们本人其实反过来了才对。怎么,我这个人挺‘亲’的吧?”
对于算不上冷笑话的冷笑话,我们两人浅笑几声。实际听起来只是有些轻蔑的喷气声。不过,黑潮姐那种大姐头一样的气质就来自于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我又特意离她近了一点。她的身上有一种混合了柑橘和烟草的奇怪味道。
“要不还是把灯关上吧。”
“是吗?”白露一边做出象征性的礼貌回应,表面上疑问着,一边又毅然决然地把灯关上了。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圆滚滚的黑色眼睛里看起来毫无防备。一下子,又只能看到被微光照亮的光滑脸颊了。
“毕竟这种场景更适合进行精神分析吧。”
白露发消息给我的时候,叫我务必帮她担当弗洛伊德的工作。其实正合我意。
不过我没想到是帮黑潮姐精神分析,不过到头来,这工作还是黑潮亲自向我们提出的。我们并不是什么心理学的专业人士——虽然彼方镇上这样的人士也只有火村先生,但不至于为了类似于故事分享会的聚会麻烦他。我们一位只是进阶通识课程过关的 C3 级人员,一位往高了说更是民间杂学家(往低了说,就是啥都只懂一点)。C 级人员“可以复现简单实验,进行与分析观察试验”,只是比 D 级人员好一点。
并非有孰优孰劣,只是我们俩的知识确实不值得一提。
其实这就是那种“说出来就会好一些”的时候。
白露清了清嗓子。
“我很好奇!”
黑潮姐的首页图片是她和八潮的合照,虽然会时不时更换,但照片上的一直都是她们两个。
八潮比黑潮小两岁,黑潮姐比我大一轮。量化来说,黑潮姐现在 24 岁,是农民。这里的农民是开农用飞机施肥撒药的那种。
八潮最引人注目的是水蓝的瞳色,和照片上的水手服一样的颜色,而头发则是浅黑色。在照片里的日出下,和她深白色的皮肤形成了照应。这张她们背对着日出拍下的照片,虽然摆的姿势很有造型,但却以自拍的方式以脸为中心,脸上糊成一团,完全看不清。摄影的角度是黑潮姐选的,实在很烂。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照片的一角都有签名样式的水印。再仔细看的话,每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都不一样,黑潮在照片上的样子则怎么样都有些模糊。
这一点,对于黑潮姐想要表达的主题,只能是必要条件而已。
主题很出人意料。因为八潮是小有名气的视频主,黑潮是视频里经常出现的人物。到一个地方就拍张照,然后把黑潮 p 上去,这是传统的环节。
“能做的也不过是 p 上去而已……啦。”黑潮姐重复了一遍,浅浅叹了口气,“其实事情的一切都很简单,但毕竟是青春嘛,一切事情都会放大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时我觉得这是很混乱的事情,现在一想,一生的遗憾也不过是一念之差而已罢了。”
这件事情作为她们之间事情的主轴,其实可以延伸到一切青春的故事上。青春期、第二性征期,这个阶段的原理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地、悲剧般地简单。
Re:7 (10)
八潮是有了想法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人。她有这么做的想法,也有这么做的资本。
此时此刻,她正在混沌中的俄罗斯的车里雅宾斯克——或者某一个名字很长的斯克。这一点目前还只有我们知道。自从到了俄罗斯之后,视频网站上,八潮发的视频永远都落后现实时间三个月。
很不客气地说,现在的地图上,那只能算是个单纯的地区。她就是在那种地方旅游的旅游博主。
当时,八潮读着从街角报刊亭里买到的杂志。
最近,读纸质书又跃迁成了几年一度的流行时尚,所幸那是不多的能够在彼方镇实现的时尚潮流。
“……什么啊。”
她自暴自弃般笑了笑,放下杂志,但很快又心有不甘地再攒着它拿了起来。她艰难地抉择着,手心渗出的汗水和施加的力,把光滑的铜版纸弄得皱巴巴的。
开往下田的“舞女”号列车,最近登上武道馆的乐队,东京的某一角落开的新网红店。按理来说,用耳机就能听到,用屏幕就能看到,用脑机接口就能感受到。
但家里的脑机终端她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
沉迷在那种东西里一整天,拔下数据线时,充血过度的头脑的晕眩感、肌肉的酸痛感、不时突然传来的心脏的刺痛感固然都让她难受。但更难受的是心里的空虚感。
城市与乡村,地球与火星,这种奇怪的落差感从心理上是无法补救的。那是一种心中固定的空穴,自从八潮意识到之后,就像思想钢印一样印在了她的心里,最终侵蚀掉了心之壁。如同深渊一样,无论怎样填补都无济于事,因为那固然存在。尽管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但那比物理的空洞更难以填补。
她只是想要离开而已,到其他地方去。不是任何这种单调、重复、枯燥的地方,是能够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嘴巴尝到、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世界的地方,而不是透过手机、电脑或者 VR 眼镜里的屏幕,或者其他现在的、未来的更加先进但终究是假的的东西。
当然,如果未来真的能把她的大脑取出,放在培养液里再插上电极,变成缸中之脑的话,她会很乐意的。她说。
于是她思考如何能够离开。就算只是在那边单纯安身立命也需要一些准备。住在网吧或者四叠半的房间都不太是她的风格。
她还是翻开了落灰的书籍,打开了很久没打开的旅游区主页,戴上了许多次 VR 眼镜。比起作为“参考”,那些更像是单纯维持希望的微光发亮下去的灯油。
不过,她在脑袋里依然随时想着“这是假的”。
世界的概念也像这样在八潮的脑袋里堆积,“我决定了。”八潮有一天这么说,“我要出门旅行。”
黑潮当她说的是玩笑,继续看她的杂志,并没有抬头。后来关于旅游计划的书堆满了他们所在的桌子时,她才把这事认真地研讨起来。她承担着被动的角色,负责提出“去哪里”“去多久”这类问题,从而进一步促成八潮计划的完善。作为回答,她准备用“所有”的时间来旅行,旅行到“所有”的地方。
至于收入来源则是社交媒体的频道。这是她自认为的一种符合自己的方式。事实证明,她在这方面或许是个天才吧。
她有一个长线的计划,在经营好频道之后再起身。彼时还是 129 年的夏末——三个火星年之前。一切都像巡航导弹或者鱼雷一样飞向彼方的夏祭,最终都在炸片与冲击波中消失。
第一部视频只是拍摄着小镇上空升起的烟花,背对着绚烂与喧嚣站立的八潮,以及那些最像是夏祭的夏祭——鲷鱼烧、浴衣、木屐,这种东西。
“烟花的话,”黑潮说,“应该既从下面看,又从侧面看。”她在手机上稍微寻找了一会,把那投影到了墙壁上。
长达两个小时的视频从摆放排列成双的鞋的土间开始。“火星彼方镇,129 年的夏日祭”。黑幕切入以用手指挡住镜头来实现。摇晃的视角拍摄着八潮的侧脸,直到走到会场。镜头草草旋转一周以资作为环境描写,然后始终拍摄着浴衣后的缎带。她们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尘土被踩踏着,让人们的脚边泛起一阵烟雾。
“马上。马上就要来了。”
八潮转过头,脸转向了正对镜头的方向,耳前的一段鬓发被空气吹拂起来。火箭随之从水渠另一端的田地中涌出。镜头前的她表现出可怕的随意性,那只拉着黑潮的右手的左手在那期间一直出镜。镜头一瞬间转向上方,那就是从下方看到的烟花:视野被灿烂与光辉填满,周围同样举起相机和手机并对准天空的一只只手、张开手掌的一只只手、指向天空的一只只手指,在黑潮举得并不太高还时常因手酸而放下来的镜头中,悉数出镜。她放下镜头休息的刹那,八潮又转过头来。
她鬓间灰黑色的发丝依然飘扬着,边缘在五彩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背后,焰色反应产生的巨大火花在空中绽放,电子不断在层级间跃迁。尽管背对着多彩的火光,她的容颜依然清晰可见。眼瞳与脸颊依然明亮,反射着光晕。
她用水蓝色的眼瞳侧视着镜头,嘴角微微扬起。绽开的烟花在她的眼中倒映出流星般的光芒。那只是一瞬之间呈现出星形的眼瞳,但却留存着一整个夏天。就算是现在,那颗超新星般短暂的眼瞳,依然在我们的眼前闪烁。
甚至我们的眼睛里也倒映出星辰的碎屑。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轻飘飘地说道。恍惚间,彼时彼刻的笠置亲潮游离于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如同夏日的凉风般,仿佛转瞬即逝。那种魔力让我甚至不敢再移开视线,不知那到底是给我们的总结,还是让黑潮停止拍摄的指示。
镜头逐渐升向天空,最终到了唯一一个并不由黑潮拍摄的镜头。
本来就是白发,由于年长而变成了黄发的乘鞍夕立镇长,出现在镜头里,始终无言。她把镜头从地上捡起,以可称天然与笨拙的方式,开始手动进行镜头演出。相机在她的手上缓慢地旋转,画面里越来越亮——
一下子的过曝呈现出白幕过渡般的效果。曝光被自动调整后,我们看到了彼方的夜空。
那是一朵最大的烟花,显着夜鹰的图案,从奇点开始燃烧自身,最后占满了整个彼方的夜空。夜鹰飞入了天空。从侧面看去的烟花,让地面或是天空中的一切其他事物都黯然失色,唯有夜鹰在空中飞舞翱翔,无所拘束,好像改在了夜晚才升入天空的柯西莫,又宛如那颗小小的奇点为世界所下的最后通牒。钙的红色,钠的黄色,然后是铜的绿色,钾的紫色。就在夜鹰的轮廓就要消失时,最后一次的燃烧,在夕立姥姥不经意的误触间,在镜头里完成了一次希区柯克式的变焦。很笨拙,看起来让人晃眼。
拉近了的镜头里,夜鹰的光芒总算落幕。一时,被烟花挡住光线的万千星辰重新焕发出星星点点的光,通过没有得以拿稳的相机,不断飞舞着、翱翔着,恍若万千只接连飞起的夜鹰。
“夏天,就要玩得开心哪。”夕立奶奶说。
无论如何,或许是那样吧。
那一刻之后,八潮为自己的计划迈出了合理的一步。那视频如今已经有两千多万播放量了。尽管对于互联网微不足道,但至少也足以成为那一步了。
很快,靠着视频带来的流量,关于远行的准备终于做足了。作为不是视频中的主角,但又是八潮重要的盟友的黑潮迎来了抉择。
“她问我说,是要以后跟着她一起,或者就这样留在这里。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决绝,但她就是这样的人。”黑潮姐说,“倒不如说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很想要我选第一个选择的。八潮啊,她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黑潮姐是选择了后者吧。”白露说。
黑潮点点头。
“说实话,八潮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对任何事情都有一种很决绝的态度,因为她……嘛,简直就是个人生的胜利者吧。无论做什么事她似乎都能如鱼得水。或许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也说不定?”
“……是这样啊。”白露猛地抬了抬头。
我想起,有的人援引专家的话说现代需要的是全能型人才,但是转眼间刷到的另一个视频就会说,对于现代来说全才等于全不才。大概只有社交平台上发的牢骚不会说谎。
“总之,由于那种令人恐惧的能力,她做什么事情几乎都不用太考虑后果。就算迎来了坏的后果,她也能保证事情不会像别人身上的那样那么糟糕。‘亡羊补牢’这种古老的人生哲理,她就是能践行得很好,踩过一次的坑就不会再踩,就是这种事情累积起来,让她成为了胜利者吧。也就是这种状态累积起来,让她看起来就像彩虹一样遥不可及。看起来就像是完全虚假的存在,但又真的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人啊。
“……当然,我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所以这种事情我早已习惯了。我和她还约定了,我们是‘一辈子的盟友’啊。倒不如说,如果作为盟友的话,只要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两人之间的均衡……她还挺‘好用’的。当然我不是说利用她的意思。因为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号称一辈子的盟友,要利用也是互相利用,而且各自也不在意什么利不利用的。这样听起来太市侩了。
“我唯一想到的是,现在八潮不再是单纯属于我的盟友了。当时镇上的同龄人不多,八潮的想法很超前,大人们也大多数是不明觉厉的状态,只有我算是八潮的唯一挚友。在八潮拍视频之前,我无论怎么麻烦她也没事的,毕竟是那种互相信任的盟友关系。但她成为了大家的八潮之后,我就没法这样下去了。
“毕竟,作为一位视频主的话,她哪里需要我呢?拍摄的话她自己就能搞定,那也是她的风格。作为旅伴的话,我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没法帮上她的忙,也没法为她的视频添彩。再说了,我感觉我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我跟着她一起走,恐怕会拖累她。
“当然,潜意识上说,八潮那种绝对能力带来的清晰目标和态度,大概也是让我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吧。毕竟我的能力支撑不起一次随性的冒险。
“我就是这么想着,拒绝了她的邀请。我跟她说,很抱歉,不能跟你一起了。几年以后,再回想那个场景的话,当时她眼里的光芒似乎突然暗淡了一下。‘那好吧’,她说。我当时觉得,难不成她是理解成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她了吗?为此我还难过消沉了一阵子,一直自责不该那么直接地拒绝了事,特别是跟她说‘让我考虑一下’之后还这样。”
我们投入地听着。不过,听到这里,我还是把目光稍微投向白露。不知道她聪明的脑袋能不能多少学到什么呢。
“但直到现在你们也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啊。”我说。
“那是——因为旅行间隙,总有段时间她会很无聊。这时就和我聊天来打发时间。她的想法、我的想法,各自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她当然也能理解我。”
“真好啊。”我不由得这么感叹。
“不过总的来说,我其实也不太后悔。比如说现在她去的那种地方,我绝对不会跟着她去的。倒不是说不关心她的安危,而是说跟着去了会是她关心我的安全。不过,像是日本之类玩起来很有意思的地方,她就带上我一起了。”
“啊,所以评论区经常提到黑潮姐呢!”白露刷了刷手机,惊呼。
“是。有时候我也评论几句。说实话,八潮的评论区氛围真是出奇地好。”
“不过也有黑潮姐跟八潮姐的 CP 向二创呢……”
“啊——那个啊。反正我和她都是双,实在要的话,我们俩是可以的。无非是真的成了的话,对她来说会很麻烦,我也不想做这样那样无聊又形式主义的事。”
意思是说,如果想成的话是完全随时可以成的啊。果然,幼驯染无非只差临门一脚而已。
“啊,扯得好远。总之那时候她也就启程了。不过,其实她——准确而言是我,后来还拍着迷路的你们的一年。那时候白露你才十岁。”
“我还有印象。”
“那我呢?”
“那时候才六岁的你还在利伯维尔呢。”
我不说话,无话可说,因为那是我错过的时间。这种时间间隔以尴尬的方式呈现在后来的我面前,并不久远得像历史,从而使任何人都能评头论足;又不在我的经历之内,从而让我能够加以个人的评价。还有其他经历过那段时间的人存在,于是我只好不好评价并且不做评价。
“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说吧。”
黑潮姐说。我们惊奇地看着她,但她依然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门。
白露看起来若有所思。她一定思考出了什么吧?但如果不行的话……
我会下决心把这些话跟初雪再复述一遍。
Re:8
“你是故意要当传话筒的吗?没必要吧。请回吧。”
天气阴沉沉。感觉又一次成为了初雪的出气筒。今天的她依然无精打采,但是夹杂着那种湿热的烦躁,变成了一团混杂的毛线。有的时候她属于另一种干冷的无精打采。
不过,些许的烦躁也不过是彻底死掉之前的回光返照。持续性的“我正在死”。躺着、坐着、趴着,就算知道某一种其他姿势更舒服,也没有动机去改了。好可悲。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虽然蜷缩着很难受,但就是这样刷了一下午的视频啊。
每天都待在被子里,或者披着厚厚的棉袄,或者蜷缩在火炉旁,迟早也会有背后突然火辣辣,感觉到难受的那个时刻吧。沉沉地死过去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做,头发也迟早会感觉到搔痒的。
就算只是躺着,有时候人体都会把衣物和身体的摩擦当作危险的征兆,在即将沉入睡眠时又不得不打破这一状态挪动衣服。有时候用耳机听着音声试图催眠,耳膜又恰巧灵敏过头,捕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冬日里穿着棉内衬的衣服,只是动了动身子,汗水就如雨般湿润皮肤,黏在衣服与皮肤间,宛如防水层掉落的防水衣物。
啊,真令人恶心。那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我还是当了初雪的传话筒。她翻遍自己的关注列表与稍后再看列表也一无所获,最终放弃了一切,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她无言地搜出那个视频开始看了。
“或许会有些无聊吧。”我说。
“反正所有的视频都一样无聊。”
那倒也是。
那种真诚的旅行视频看起来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彼方,与世界隔绝了。那种逛街的视频真的是去了彼方的正反面,那样是和彼方隔绝了。无论怎样都和彼方隔绝了——或者说,和此时此刻在彼方的自己隔绝了。如果不亲身体会的话,怎么样都是隔绝的。所以她才会痛苦地翻阅着视频网站上的一切。
“真够可悲吧。”她自言自语道,“有时候自己这么想想也不错。”
我问她为什么要和白露“绝交”。那样算是绝交吗?
“……哇。你觉得从哪里开始讲比较好?”
“原来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吗?”我不禁反问。
“嗯……你知道吗?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每个人的经历都像人类的历史一样漫长’……还是另一个形容词来着?原因是,‘无限和无限是相等的’。”
因为我们一点都不缺用来浪费的时间,我让初雪完整地讲下去。就当回忆不多的往事了。
Re:9
在去年的夏日祭之后——火星历 131 年之后,白露去了新威尼斯。今年的夏日祭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现在是 14 月。白露是夏日祭过后不久回来的。众所周知的是,火星的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所以那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很足够白露长大了。
一开始初雪并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当时还让白露帮她去新威尼斯的分店买附带特典的限定版书,直到一天她们在小超市遇到了。初雪说当时白露没有扎标志性的高马尾,还正好剪了头发,发型看起来土得难受,不像是去过大城市住过那么久的家伙。总之那样就是她俩在夏天以外的第一次见面。
要说的话,事情必须从去年的夏日祭说起。夏日祭在九月末举办,白露正好在七月成功通过了新威尼斯初中的测试。
测试每个季度都有一次。九月正好在历法上是夏季的结束——但夏天至少不会因为九月到来而结束。
“当时嘛……虽然说起来还挺好笑的,但我当时好像真的想变成一个科学家。”
“我觉得不至于好笑吧。”
“不是。你不觉得‘科学家’是个很虚无缥缈的词吗?现在做科研的人这么多,水过论文的大学生到诺贝尔奖的获奖者之间是不可能间断的连续体啊。”
初雪苦笑了一下。想成为科学家时的她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我刚准备开口这么说。
“不过,我不是想责怪自己。小孩子的志向都很单纯的,那种感觉才是最珍贵的。对吧?人之初,性本善,就是那种道理。
“想成为科学家就要学习,学习的话还是进学校去好些吧。进学校的话就要测试。测试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是盯着那个最厉害的学校。”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应该吧。她看出了我眼神中应该含有的无语。她在懒人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叹了口气。
“小时候的事不就是这样吗?完全没有逻辑,完全没有因果,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做不出来也要继续做,就算没有意义也要做。该说是时间太多了还是什么吗?虽然现在时间也很多,但那时候的我也不过是死脑筋吧。
“按理说,奶奶应该是开导我避开这个门槛的引导者才对。我也不是没有别的爱好,如果我小时候看的动画里再多些少女组的乐队,说不定我就去学吉他了。再喜欢些吹奏乐的那个话就去学长笛了。……不过现在返过头来再说这种话才是我最讨厌的事情。还是说主线吧。
“白露的话,她当时也不知道干些什么比较好。我们就像荒野上的孤树,即使基因里确实有正常生长的能力,最后也一定只能生长成风向标一样的形状。于是稀里糊涂的我们就开始一起学习,一起测试,一起落榜,然后继续一起加油鼓劲。那段时间很不错,或者应该说,那段时间很有盼头——因为有一个目标,虽然不是很稳定,还有精力和力气。我们这样一起学习各种说不定就会用到的杂学知识,看看这样那样的知识区视频,听这样的古典音乐,看那样的经典电影,这样下去也学到了不少。比起有些地方有些学校的专门备考,我们或许是更有深度的真正的学习者吧?”
或许地联想达到的效果就是这样吧。虽然看过试题之后,我认为这么跳脱的考试,想要筛选的大概真的只是天才而已。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也不错。因为当时就算落榜我们也觉得正常,毕竟是火星最好的初等教育学校。那可是新威尼斯学园。就算当时的我也觉得这样很开心,良性循环嘛。
“不过问题很快就来了。去年的九月份,真的有通知书送来了——送到了白露家。”
“哇。当时大家是什么反应啊。”
“当然夸赞白露是聪明的孩子了。”
“大家也包括初雪吗?”我继续问。
“啊,我的话。其实心境的转变几乎不可考了。总之一开始肯定有所不甘——”
“只是‘有所’?”
“我当时也不比现在小多少。”她声明,“本来很难受,但后来慢慢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白露或许本来就是这块料。当时就能看出来,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能快速上手,各种领域也入门得比我快。
“结果,白露还准备到我家,在去新威尼斯之前继续和我一起下去的时候,我跟她说先不了。直到夏日祭的时候,我告诉她自己放弃这件事了。当时我明明应该很理直气壮,本来也没有什么委屈的必要,因为确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我自己也不怎么后悔,不怎么不甘了。
“本来已经看开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白露就是流出了很看空气的眼泪。害得我都不禁掉眼泪了。于是当时,两个小女孩穿着浴衣,在烟花下面相拥而哭——好像很浪漫,但只是无根无缘的泪水。本来我们俩都没有理由哭的。
“夏日祭过后几天,我到车站送走了白露,就开始了我的半尼特生活。唯一不尼特的是,有时候靠着自己漂亮的外表偶尔尝试些 cosplay 也好,自拍也好的事情。有时候坐新干线去新威尼斯看看白露,和她一起逛街。唯一让我不满的事就是白露没回来看夏日祭……或者说,其实是伤心。因为她居然不回来看夏日祭。
“当时好像有摄影师让我入镜了,正好拍到了我那时候一个人坐在烟花底下的场景。他们或许手指是绑在快门上的吧。当然我还是同意使用我的照片了。
“那时我流的眼泪,是关于这整件事里我唯一一次真心流下的眼泪。这件事情货真价实。后来我对白露很生气的时候也是后话,或许流了汗,但没流眼泪。怎么说好呢——我这个人估计挺矛盾的吧。明明我想要白露,以某种程度上,继承我的遗志去新威尼斯的。”
初雪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的胸口起伏着,虽然如同彼方的原野一样,但依然有着十足的张力。
“啊。你不是说你当时是随便定下的目标之类的吗。”
“……这不一样吧。虽然当时很随便,但时间一累积起来,沉淀发酵结晶等等等之后,就会变成类似于心结一样的了。其实这种状态比真正的心结还难受。心结至少能变成某种程度的驱动力,这种不彻底的心结却只会时不时出现烦扰脑袋而已。偏偏却又不能主动让它消失。”
“中途半端啊。”
“……那是什么东西?”
“成语?”
“……”
初雪起身,到客厅接水去了。我的眼前暂时空缺下来。伴随着流动的水龙头声,空气暂时凝固起来,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话题中的夏日祭明明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听起来居然好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时间是停滞的感觉,窗外的暗淡也简直宛如后启示录一样,我们的话语仿佛末世的人类回忆辉煌时代。但时间真的会过得那么快吗?这是悖论吧?
“别想了。想不出来什么的。就算是我都没想出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无边的思考。初雪凑近了我的眼前。
所以……我在想什么来着?
观察着面前的初雪,额前的刘海缺乏打理,看起来乱糟糟的,整个贴在额头上。脸庞的曲线可以看出棱角,半睁的眼睛放出不分明的眼神。
……话说,她长得还真的挺帅气的啊。不过我确实是忘记我该想什么了。
“那好吧。”我叹了口气表明自己的投降,“话说初雪,不打理一下自己最近的外表吗?你不是还玩 cosplay 啥的吗?”
“……那个早就淡圈了。”
“那自拍呢?”
“那个可以靠 p 图解决吧。而且又不是一定要看我。”
“真的吗?”
我望向她脑后肆意生长的发梢。仿佛失去了生命力一样耷拉着,屈服于火星不强的重力。
“唉。初雪啊,你可得学会珍惜自己啊——”
“好油腻。别这样说话。”
“你真的不想和白露……和解一下吗?”我问。
“不了。”她的回答带着决断般的坚定态度,“现在一想,我估计对白露也是擅自期待擅自破防而已。反而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还是主动离她远些比较好。”
“……啊,这样啊。”
真是麻烦啊,我想。
“那我去白露家了。”
“好哦。慢走不送。如果是要把我说的话告诉白露的话也好。”
穿上刚从衣柜里拿出的更厚的大衣,我又踏上了两栋房屋间的小路。虽然不长但也丝毫不短的小路。到底怎么样人们才能主动和解呢,主动说出“恭喜你”呢,主动融化心之壁呢——
我的头顶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冰凉的感觉。抬头望向有限的天空,四周飘起了白色的固体微粒,只有眯着眼睛才能看清的程度。这么想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大概十几个月吧。头顶的雪粒很快融化,润湿了我的发丝,有的甚至滴到鼻尖,不禁让我打了个喷嚏。
这就是今年的初雪了吗?真有意思啊,也真够可恶。为了融化,初雪居然抢走了我的热量。
我不禁加快了走向另一侧的步伐。
Re:10
“啊——初雪来了哦?是初雪哦?”我对着传话器说,按着门铃的手因为变冷的空气有些颤抖。隔着厚重的大门,我能感觉到屋里沉重浑浊但温暖的空气。
“啊来了——”
大门打开了。白露稍微低下头才与我对视上。确实已经连续好几天来白露家了,我们短暂地面面相觑。
“?”我盯着白露的双眼。
“进来啊?”白露也因为这短暂的对视有些迷惑。
一段话言罢。总体上说是毫无亮点,只有陈述的对话。我又跟白露说了初雪的想法。
“……其实总体上我也知道。”她说。
“?”我微微皱眉,“既然那样直接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你这家伙的头脑还没到成熟期吧。”
我面前的白露发出了一顿一顿的、难以名状的笑声,声音来自肺部的深处,混杂着无奈和无语。她脑袋上的高马尾为之微微颤动着。那样强撑着的奇怪笑声慢慢结束之后,她把四处张望的目光凝集到壁炉上。
“又不是说初雪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有心事,就只有她想得多。”她有些不满。
“……嗯。”
“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如果听过初雪的话再看我的话,可能我就成负心汉了吧……哈哈。”
“不会的。我也知道初雪说的也只是一面之词而已。所以我才想听你的想法。”
“这样啊。不过,我不会随便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的。毕竟怎么说的话……有前车之鉴了。”
“前车之鉴?”
“嗯。想问的话,你就刷高我的好感度之后再问吧。”她说。
我似乎无功而返了。在窗户上看见我的表情时,我以为初雪还会再像今天最开始一样发一次脾气,但实则不然。或许是因为看着窗外的自己开始从天空飘落,她的灵魂也由此寄托到了真正的初雪上飘荡了一会,也说不定。
看到我从她眼前大窗的另一边出现,她居然少见地对我微笑了一下。随着那浅浅的笑容浮现,她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酒窝。戴着头戴式耳机的她随着某种节奏摇动脑袋,双腿则用反拍一抖一抖的。在开了暖气的室内,她穿着黑色的运动短裤。与气质截然相反存在着的,宅系少女的小腿肚也随之颤动着——看起来有点怪诞的可爱。
等到我再次进到室内时,她早已因为 BPM 太高而放弃了寻找反拍,而放任自己身体的各部摆动。
“啊,回来了?”
她说着,随手摁下音箱的开关,从头上取下沉重的头戴式耳机。耳机压得她的头发出现了一道凹下的横杠,为之她正随机摆动脑袋整理着头发。或许这种形象最好的一点就在于无需特意打理头发的形状。
音响里传来的是 indie pop。或许是音箱的质量好,或许是编曲如此,贝斯的声音极其明显,几乎能形成次声波攻击。不过,那洋溢着都市气氛的摇曳的曲调,虽然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依然一时把我拉进了漩涡里。我们俩就这样闭上眼睛缓缓地听起来,一下子就是好几首——
“品味很不错啊,今天也是。”
“嗯。是今天新下载的歌——新下载的老歌。”
会把要听的歌全都下载下来吗。到现在也是这样?
“还是这边的空气清澈一点。虽然说没有那么温暖就是了。”
“白露家那种像是禁酒令时期的地下小酒馆一样的奇妙空气吗?我懂的。”
我的内心想的或许是格兰芬多的宿舍大厅吧。
不过我没说出口。因为目前要做的只不过是继续听歌。我们的脑袋或者双腿不时凑到一起,共振起来,她的发丝或许因音箱的音波或是生物电的反应颤动,在我的脸颊上留下音乐真切的触觉。
于是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
在这期间,她又拿出电子书看起某些这样那样的轻小说。或许这与在本栖湖前看世界未解之谜的露营少女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消磨着时间就迎来黄昏,又该随便做些生命体征维持餐,从此又过去一天。离冬天又近了一天。
大概在彼方的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
第二天。白天的初雪似乎在后半夜下大了,今天推开大门时明显感觉到了些微阻力。踩在雪上的嘎吱声在耳边呼啸的风声的缝隙里摇动,虽然微弱但勉强可辨。
“雪积起来了啊……”
“照这个架势,大概一个星期之后就必须得穿雪靴了吧?”
初雪点点头。一下一阵强风横着冲过我们的耳边,她的话就被风吹散了。我们默默地把帽子和衣服间的空隙全部盖上。
今天我们不过是不约而同地出门散步。昨天下午我们成功以听歌看书(轻小说)度过了一个下午。或许是因为向着健康的生活方式又迈进了一步,今天才会选择出门散步。尽管一般而言,散步反而是不幸的开端。
彼方的路无非横平竖直地排布在大地上,以车站为中心的区域稍微密集一些。在这密集区的边缘就是我们家了。无意识地就往稍微热闹些的中心走了。
话题在这种时候展开。
“知道为什么我对你们的事情这么在意吗?”我首先发话,只是因为一直听着风声——现在改为吹拂帽子外面扣着的羽绒服帽子的声音,耳朵有些腻了。
“什么?”但初雪似乎饶有兴趣。为了保持某种形象,她在最外面穿的是卫衣。双手插到卫衣前面的兜里。她一定觉得自己这样老有范了。
“——你看过《EVA》吗?”
“……这种程度的问题就没必要问了吧。”
“那么,我直说就好了。我想要从你和白露开始达成全人类的和解。这就是所谓的人类补完计划了。”
初雪噤不作声。
“——开玩笑的。反正我想要你俩和好。把一切说清楚,然后变成最好的朋友之类的。”
沉默一秒。
“完全不切实际的感觉。”初雪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微微眯起眼睛,拉上口罩。
“真的?”
“如果是你来推动的话。”
“言下之意就是你来推动就可以了吗?”
“差不多吧。只不过如果是在彼方的话会很困难。如果是在彼方的话,因为这是那种——毫无变化的地方,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你别生气。总之,是前面没什么盼头的鬼地方。就算是时间问题,其实我和白露也肯定会自动和解,但那种情况的话,因为没有沟通这一环,一定会有隔阂存在的。”
“心之壁。”我“指正”。
“……好吧好吧。心之壁。”她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家伙未必太喜欢 EVA 了一点。”
“毕竟,我觉得 EVA 里的词太适合解释人际关系了。”我说着走进便利店,用下巴指指广告屏,“你看。”
“一时解散的少女乐队,迎来总和解!该说‘恭喜你’吗?”
或许是觉得这有些太蠢了吧。她到买完东西结完帐,直到走出便利店走进隔壁的咖啡厅之前都没回复我的话。
我们点的是肆意地加了糖和牛奶的摩卡咖啡。出于菜单上根本没有美式咖啡这一点,我觉得彼方本身的心之壁可能比较薄。
“我是在想自己怎么继续长篇大论地讨论自己。不要误会。”
“?”
“毕竟我可是会跟你开诚布公地袒露一切的。和 Tsuyuko 可不一样。”
“Tsuyuko?”
“我发明的外号。小露子。”
“……”
“其实我小时候——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世间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话说清楚了,什么东西不就都完结了吗?火星的海洋也会变成橙色的海洋了。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
“我说彼方是个毫无变化的地方,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反正不怎么受外界影响——虽然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但总之,适合发呆和冥想。更适合所有人想清自己心中的想法。正因如此,彼方其实是个很适合作为真空中的球形鸡的地方。但就在这种地方都能出现我和白露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其他地方又如何呢?
“之前,我觉得人类把事情说清楚就能和解,但就算是在彼方也有说不清楚的事情。她的话我不好揣测,我的话——我直截了当地说了。其实我是把白露作为自己的寄托一样的存在。我对于某种人造光源般光明的,研究设施的墙壁般雪白的,圆角的墙角般的未来的幻想,全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所以她回来时我很难受。但这种话,如果我跟她这么说,她肯定也会难受。一定是这样的。就算是这种程度的可以被称为善意的谎言的东西都会造成心之壁,那别的呢?更何况白露是真的因为某种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真的回来了。这样的话,我反而更难接受自己之前的信条了。
“于是,我现在有点迷茫。总之就是这样。”
“迷茫?”
“非常迷茫。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要帮助我们和解也好。至少那样的话,我能和当事人本人好好沟通,而不是和你这个笨蛋了。”
我的责任大概确实是摄像头吧。毕竟空降到彼方,未来也一定会离开彼方。
“如果有底气的话,我也是想说出‘世界无所谓,只需要我们两个一起补完就好了’之类的世界系语录的。其实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比起女朋友,东京被淹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现在我的底气早就消失不见了。对于白露应该怎么表现、怎么说话我也不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她眼神交流时看着她两眼连线的中点处了。”
她长呼一口气,拧了拧脖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我也顺势把视线移向早已熟悉得过头的咖啡店内部。位于车站的正对面、小超市的隔壁,菜单上除了咖啡还有各种简餐,那种最普通的休憩场所。只不过比起没人的平日,今天的店里好像显得更为萧条。
窗外的雪景慢慢积累,早上像白巧克力涂层般的白雪没有化掉,反而开始逐渐变厚。一窗之隔的外面,冰霜似乎已经开始侵蚀彼方了。窗户内侧的水雾可以用手擦掉,但内外的温度差是消除不了的。站前的路上今天格外冷清,发呆了好久,甚至没有都看到有人进出车站。
啊,话说确实反常地太少了吧,这个人流量。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或许这窗户实际上是智能电子屏?
我推了一下。窗外的冷风顿时灌了进来。鼻腔里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开始充满液体。
又过了很久,久到初雪又叫了一份蛋糕。窗外路过的也不过之有一个买菜的老奶奶而已。
“今天的人也太少了吧。”我说。
“当然了,”耳畔传来一个略显浑厚浑浊的女声,“毕竟电车暂时停运了。”
“是这样?”初雪问。只有我被吓了一跳……黑潮姐,居然穿着裙子在当服务员。嘴上还叼着香烟糖。
“毕竟咖啡厅不让吸烟。”黑潮说着咬了一口糖。
“……”我死盯着黑潮看。奇怪的反差感。
“别管那个啦。只是最近店长跑去地球不知道干啥了,我得时不时来帮忙顶个班。”
初雪点点头。“所以,停运是?”
“前天的消息,准确来说是彼方站暂时停运。没有车停靠了。不过尽管这样,进修室、诊所倒是来了不少新面孔,不知为何。”
“这样啊。”
不久,我们俩就以看到香烟糖就好像闻到了烟味为由离开了。但实际上是因为周边的一切实在太奇怪了,人少得奇怪,氛围也分外怪异。
“初雪。我感觉马上就要有那种契机了。”
“契机?你可别想用推翻一切来重塑这种关系啊。虽然补完的最后是变成原始之海的橙汁,但现实里做不到那样的。”
走到站前的路口了。小超市、餐厅、咖啡厅、修理店,各种店铺居然十之有六歇业。说不上多宽广的街道本来就拥挤在宽广过头的彼方的一角,拉下的卷闸门就更显得奇怪了。有一种穿越到恐怖游戏的开头的感觉。
“……有点恐怖啊。走快点。”
为了这幅奇怪的场景,我们又在家里缓了半天。不同的是这次也刷上笨笨的搞笑二创视频了。
不知道是第几个第二天了。总之在彼方这种地方住一定会失去时间判断力的。这天早上我去了白露家。
“……喂。你这小家伙,想干嘛。”
“外面很冷。快让我进去。”
“不要。这是我家,我可有权力决定你进不进来。你觉得冷的话,去和初雪抱在一块我也不在意的。”她的眼睛望着远方,说出了深长的台词。
“初雪性冷淡。”我说,“她的房间自动就是冷的。”
“我怎么不信呢……”她自己嘟囔道,“快点,要进来就进来吧。”
我径直到沙发的拐角处,躺了上去。
“真不客气啊。”很明显,她是在讽刺我。
“我是小孩。或者说,‘我蛮夷也。’”
“……你高兴就好。我要工作,别吵就行了。”
“工作吗?”
“也不是工作,毕竟没有工资。但确实是要完成的事。比如说给视频写稿子之类的。”她说着,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看来白露姐姐的生活挺充实呢。我就这样报告回去好了。”
“真够没责任心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问。其实我大体上有个方向,我不相信白露能冷血到这种程度。虽然眼前的她看起来外强中干,还有雷厉风行的高马尾,但她的行动已经透露出某些东西了。
“嗯——这么比喻吧。你看完一部自己特别喜欢的动画时,会做些什么?”
“看二创。毕竟每一次看完的我都是世界上最空虚的人。”
“那么我也是这样的。为了对抗某种空虚感,我才这么做的。至少能有某种表面上的成就感。”
“果然是初雪的缺失?”
“划时代的狭隘角度啊,不愧是小孩视角。”
“……到底是什么让你从当年的高马尾元气少女变成这样的啊。”
“说得好像你见过当年的我一样。真够搞笑的。”
“见过啊。”
“那你记得我当时最爱看什么吗?”
“……那就不记得了。”我诚实地说。
“你看。”
“这个不影响吧?”
“如果你愿意那么想的话,估计是的。不过那对于你的白露学研究可会很有用。”
“我研究的绝对不止白露你一个。要说的话也是白露和初雪的关系学,而且还有更远的目标。”
“……唉。”听到这种话,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可是切实地反对人类补完哦。你说我其实是内心有见不得人的东西的话也行,但我知道人至多至少都有这样的地方。可能只有你这种小孩不会有,再或许说初雪那种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人才不会这么想。”
“哪门子的现实主义啊。”
“就该现实一点啊。虽然彼方这地方是非常理想——不是好的理想,只是理想主义的地方,但既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也应该现实一点才对。之前我和初雪有着一样的想法,是去了新威尼斯之后才明白那种想法或多或少地行不通的。虽然我很尊敬秉持那种伟大想法的人们,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对于我这种不想这么想的人,还是不要强求如何。”
“我懂了。大概吧。”
“你看起来完全没懂啊。”我刚想反驳,白露又把话锋转了回去。“不过我自己也不懂。啊,算了吧算了吧。您快点请回如何吧。”
“啊?好的?”
“等到我想说的时候自动会说的。那种时间总不能多么遥远吧。”
最好不要是吧。当然,如果能像这段小路一样短就好了。但远方的雪云,头顶的深空,又有哪个不比这个更近呢——
压抑的天气与低气压,其实并不是异常,但依然让我感到烦闷。转念一想,或许那其实是持续性的异常现象才对。
Re:11 (12)
正所谓现实比故事更魔幻。小说家向编辑交稿时,一时兴起的混乱之作会被负责任的编辑打回,但是现实里的超展开却没有编辑能来负责。
镇上的所有喇叭都一齐播放着特别播报。柏油路上的汽车、农田里的拖拉机、跑道上的农用飞机,也全都楞在原地。自称火星共和国大统领的人用缓慢却又沉重的声音干扰着世界。那声波传到耳道中,震动着耳膜,带着如注有魔法般的穿透力,让脑电波都受到了扰动。
“今天是火星历 132 年 17 月 11 日,我们在此……”
没有一秒等待着台下掌声的余波消失,回放就开始了。一级警报重叠三次,构成了三级警报,在天空中冲撞着。今天的天空依然是灰色,但压抑的云层与苍白的天空却少有地泾渭分明,连带着地面也是一样。
“……火星宣布脱离地球联合国的统治,建立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度……”
云层的边缘本来还在那边的第八条田埂处,现在瞬间移动过来。一时间,天空从我眼中消失了。从云层中下起了大雨。
雨滴打在便利店向外延伸的铁皮屋棚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尽力地抵挡着播报声。
然后,他用或许令人忍俊不禁的语言批判着地联的“可笑”统治,但那些东西看来已经与我无关了。或许我已经是个火星共和国公民了,也说不定。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瓢泼的大雨——或者说,我暂时也只想想着这件事情而已。
走到门口,自动门打开,一两滴雨滴飞入屋内,门口的地毯稍被浸湿。我决定就这样走回家。便利店的老奶奶摇了摇手,叫我进店躲会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就这样迈开脚步走上路面。
没有逻辑的事情似乎发生了。或许有些这样那样的伏笔,但以我的智力怎么得以发现呢?
我只能眯着双眼,尽力望向天空。空中晴空与云雾的分界线迅速远去,只把我以及我所在的彼方留在寒冷又孤独的这一边。
到最后,演讲似乎总共重放了一百多次。
回到家时我当然淋得全湿。进屋时,脚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水渍。
初雪往浴缸里放了热水。我泡在浴缸里,试图在眼镜上刷社交媒体,但网络异常。
首先切断网络吗……原来是玩真的吗。难道不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喝”吗?不过,除了土豆一无是处的火星能干些什么啊。
现在的话,还什么都不知道。作为普通人,我连棋子都不是,只是灰尘罢了。或许连灰尘都不是。
现在时代好像崩塌了。时代的一粒灰尘,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这么看来我恐怕是原细菌吧。
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大概只有叹气才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吧。于是我长吁短叹,在温暖的浴缸里闭上眼睛。
“别泡晕了。”初雪在外面路过的时候说。或许生活也一直会这样下去吧。
虽然我知道那都是无用功,但我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打开电脑时,还会下意识地看看网络状态栏。后来我只会径直打开自己的好几个硬盘,思考着应该干些什么,发着呆。
赛博囤积症患者的战利品也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啊,我不禁感叹。
硬盘里塞满了动画和游戏,都是用平时打开电脑时就自动打开的 p2p 软件下载的。仔细看看,居然涵盖 20 世纪末开始的纯 2D 名作直到最近放送完的新番。游戏则更五花八门一点。我最近做的事是试图解锁涩谷历史上的纯文字恋爱游戏,所谓的 galgame。
老实说来,居然有些无趣。我玩的这一部还是所谓的名作。或许是由奢入俭难吧,这种只用文字、立绘和配音传递信息熵很低的故事的方式,我有点难以接受。
至于初雪,她或许比我更和往常一样,只不过失去了刷小视频的能力的她只能看书了。不过,那种娱乐方式的缺位还是成功地让她时常陷入越来越长的发呆。家里有的书绝对不止她房间里的那一墙。半个月之后,看完正在看的几部轻小说之后,她开始搬出上一代人的轻小说存货挑选作品了。
“虽然很对不起我妈妈,毕竟也算擅自动了她的东西。”她说。
然后她翻到了一整箱的《妮可之旅》,以及各种各样的外传作品。本体是轻小说以便收藏,当然附有 VR 插画和通常用于鉴赏的有声小说版。明明是几十年前的 2176 年的作品,但和她看的那个《奇迹之国的爱丽丝》不是完全很像吗?画风也没有什么区别。潮流真是个环啊。不知道第一个发明这种题材的先驱还有没有人记得呢?
希望不是 lost media 吧。不过,出版物的话,应该不会的。
话说可以在 Internet Archive 查一下试试来着?
……啊不对,没有互联网了。怎么总是忘记这种事。
“封球”这种事情,最让人难受的就是这一点。毕竟彼方本来也只是物理上和世界分离,现在马上就要从精神上和世界分离了。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人们,比如说我,可很难甘心回到前信息时代吧。继续下去,我颇有一种火星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大哲学家的预感。
简单来说,不就是容易产生内耗吗?
这样不好。不能再在家里耗着了。消息还是会很快传来,从各种建立这样那样的机构或者颁布什么规章的新闻来看,这件没头没尾的事似乎不会很快就结束。铺垫或许是从听到火星就激动的人们开始的吧。
这样的话,继续下去总感觉迟早会疯掉。整天看动画打游戏也不是个办法。看着眼神游离在书本上,却许久都没翻到下一页的初雪,我坚定了这么想的决心。
于是,我又一次敲开白露家的门。
再看几次,也会觉得平原上耸立的合掌屋相当突兀。但正因如此,自己一个人住的白露才不用担心雪的问题吧。
敲了好一会也没有反应。家里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说过在卧室也能看到门禁系统。难不成她孤独死了吗?
……我开玩笑的。不过,以我们的关系的话……好像也不能开这种玩笑。
老实说,我和她不算熟悉。毕竟,在这之前,我待在彼方的两年里她都一直在新威尼斯,只有假期会偶尔回来。不过相比来说,还是初雪去新威尼斯找她的时候会更多一些。有时候我也会跟着。
那时候她会带我们在新威尼斯瞎逛。她当时是强颜欢笑还是真心高兴呢?毕竟从上几次比较真心的对话里,她实际的性格或许还挺恶劣。不过那时,新威尼斯坊间的水道、白鸽群起的圣马可广场,还有贡多拉上的白衣领航员,真的都在她们两个牵紧的双手间穿梭着,印在我的记忆里。我也记得诺维娅走进马可波罗太空港的出发大楼时的样子。拍下的照片里,她的穿搭仿佛已经到了东京。亮蓝色的卫衣和白色短裤对比度太高,那和新威尼斯格格不入的样子,就像是 p 上去的一样。当然还有她的学校,坐落在新亚得里亚海滨,看起来仿佛凡尔赛宫一样广阔明亮……
……这么回忆下去,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对于她的记忆,实际上都是关于新威尼斯的记忆才对吧?广阔明亮的新威尼斯学园里的学生,可不一定都一样明亮吧?就像是古朴的钢琴室里,也会有别离和遗憾一样。去过不少次新威尼斯的我,最终也只是在旧城打转,最多去过几次号称“火星银座”的商业区而已。
就像新威尼斯不只有作为旅游景区的旧城区一样,或许我对于白露的理解过于狭隘了。在狭窄水道的彼岸,还有延绵不绝的现代一户建,样式应该个个都和彼方的无异。那里的铁道系统也很完善,并不输给东京。马可波罗太空港的地下就是新威尼斯车站。就算是领航员们,估计也都是坐地铁来上班的。
怎么会真的有那种建在大海一隅的小小领航员公司呢。
我记不起来那些东西,难道是一厢情愿吗?或许新威尼斯也就像白露一样,更不偏颇地说,白露就像新威尼斯一样。都只是我一知半解而已吧。
所以,我至今想的大概都是错的。至少,在白露的这方面。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摁下了门铃。
依然没有开门。
“白露?”我试探着问,“白露姐姐?”
也没有应答。她自己说过卧室里有终端,所以她是知道的。而且最近常常被火星当局的工作人员调查各种事项,终端也不可能关上。
或许是需要某种密码吧。
想了半秒钟,有了个很莫名其妙的方案。能以轻松些的方式解决的话,就没必要严肃起来。
我故意吸了吸鼻子,嗓子被稍微堵住了,又压低声音。啊啊——暗淡了不少,像是初雪(营业状态?)的声音了。
“我是初雪。乘鞍初雪。快点开门。”我说,但没有应答。唉。“白露酱,我真的很喜欢你。呐,我们交往吧?”
过了一下子,屏幕上出现了白露的留言,三个句号。
看来是不行啊。估计我和她确实没熟到这种程度(不过我有自信,我和初雪是可以开这种玩笑的,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她打)。不过,此时我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的真实含义。
“差不多得了。”她又写道,“话要说得那么绝吗?”
“?”
“你也只是个小孩而已,到底想干嘛?故意想骚扰我的话,我也可以呼叫闲的没事干的火星积极分子们的。”
那个意思就是说,要把我以没事找事的借口抓起来了吗?好可怕。
算了。打住。看来——
我深呼一口寒冷的空气。好不容易,今天的我突然表达了体内和诺维娅一样的躁动基因,以至于在深度思考之后还能说出这种阳光开朗的话。虽然大抵是宅家的副作用吧。唉,多亏这俩学术狂人,我平常明明都只讲知识区的冷笑话。
看来,必须得认真一些了。
睁开因为强风而半闭着的眼睛,拉好手套的开口,抖一抖肩膀上的积雪。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再一次关上了自己的另外一部分。现在出现的,又是那个故作深沉、早熟的小孩子——或者说是人造人——准确来说是体外培养的试验体,纳尼娅。从门禁终端机的黑屏里,我看到自己的淡蓝色长发正暗淡着。
“抱歉,白露。”我说,“我真恶心。”
“……”
咔嚓一声。门估计是开了吧。
说实话,事情有点出乎意料。我稍微愣在原地,或许是觉得这样直接走进去未免唐突。和初雪一样,我也有些自私吧。
稍稍打开的门缝因为室内外的气压差被推动,产生了风。因为门框的狭管效应,风力强得惊人。哗啦啦的风声冲击着我的耳膜,鬓发也被挟着飘散开来。一时间,仿佛飘浮于空无一物的空中,又好像整个彼方成为了后启示录下的废土,只有这两栋游离于世界的房屋是最后的火种。
“……别愣着,进来啊。”
耳畔出现了声音,不过没有失真。
白露站在我面前,身上裹着棉被,看起来像是大王具足虫。
“如果你不是纳尼娅的话,我就不会和你和解了。”让我坐到壁炉旁边之后,她说。
壁炉似乎在这段时间里都没点燃过,白露更换着木柴,又扔进助燃物和火柴。壁炉自己都还没有暖和起来,更没有可能加热我们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是个小孩。”
嘛,我确实是小孩,毕竟身体的年龄确实只有 12 岁。“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我的思想是很早熟的哦。白露应该记着这一点才对。”
“……好吧好吧。或许应该把你看成虚拟世界的人物才对。”
”嗯。”
“言归正传。你有想问我的问题吧。”
我点点头。“不过,首先,我真的很恶心……”
“啊啊,够了够了。我不想担任 asuka 的角色。”她打断我的发言。
“啊、嗯。主要是,或许我怎么样都太过于强行了一点,之前的时候。或许你感觉到了或者没有感觉到,我都有些那样。”
木柴开始被点燃了。隔着透明的观测窗,淡灰色的烟雾弥漫起来。
“……不用那么说。该怎么说呢……这段时间我也很消沉。有一种失去了前途的错觉。倒也不一定是错觉吧。”
她说,她参与了某一个项目的供稿工作。就在截止日之前的不久,出现了封球事件。写好的稿子没法发送出去了。
“他们会理解的。反而是这里,最不用担心吧。”我试着安慰。
“虽然说是这样。但是,这种事情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啊……喂。”
从象征意义上来说,代表了她和世界的脱节。这一点我多少是明白的。至少,从这里入手的话,有深入的机会。
很快,我跟她讲述了我和初雪这段时间的状态,也包括我们俩的对话大意。
“是这样啊……。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很自私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不然。我明明也很自私。虽然显得有点没有立场,但我还是撤回之前我对你的‘人类补完计划’的批评比较好。”
“哦?”我稍微来了兴趣。
“那时我还在赶忙进行那个项目,关于每个时代的神作动画之类的。自从我从新威尼斯回来之后,还没有过那种充实的感觉过。不过新威尼斯的生活是混乱带来的充实……
“结果就遇到了这件事。我暂时的生存意义就遭到了破坏。一个人待在家里,看那些存下来的动画,打那些存下来的游戏。结果我存得不够多,今天开始只能看实体书了。所以今天的我一开始和你讲话时有点神经质,一开始怒气冲冲,后来又死气沉沉。”
“信息摄入不足啊。”我提醒她,我和初雪这里真的存了很多东西。一瞬间,她展现出现代人特有的,对于“信息”这种维生品的渴求之情。
“所以,我今天邀请你进来也是有目的的。这是真心话,是真的。这段时间不止你们,我也在思考。思考了很多,这种情况下一定不能再一个人待着了,迟早会变成精神病,最后或许孤独死。所以我让你进来,这样就至少能见见有灵魂的活人了。”
那群积极分子自然是没有灵魂,大概。
“不过,但我最后还是觉得——最重要的一点——”
“?”
“乘鞍初雪。”她重重地说,“Norikura Hatsuyuki! 这家伙,一点都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对我发脾气的样子,我还记得呢。一开始是‘诶’,然后慢慢地向坐在便利店靠窗座位的我走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就开始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不知道叫了几次‘Tsuyuko’,我还以为她是认错人了。”
“据她说,是你走之后发明的外号。一般只会用在第三人称的。”
“啊,这样吗。怪不得。当然,当时我也以为我认错人了,我印象里的初雪明明是耍酷大师,怎么会做出这种难缠的前女友般的举动。然后吧——唉,算了,不讲了。讲了让人生气。反正最后我是丢下她走了。一点都不注意自己的人设,这厮。”
她说着狠狠地拉下观测窗,往里面扔进一块木炭。木炭很快由黑变红,炉火烧得更旺了。
从这种程度上来说,居然挺像小情侣拌嘴的。
“不过,我也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她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所以,我也只能借助你来和她慢慢和好了。
“如果是封球之前的我,可能就不会想着这件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环境对人的影响……大概、确实很大啊。”
白露少见地用上了表示可能的副词。
“是这样啊……”我思考着眼前的情况,条件反射地念出,“啊对了。谢谢白露姐姐告诉我这么多事。”
猛然的一句话或许让她有些飘飘然,她猛地扭过头去。“……啊哈哈。那很好了……”
“嗯嗯。”
“……咳咳。”她自觉有点失态,“再说些真心话吧。其实和你说话,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人。算是很高兴。”
然后,我踏着小碎步跑回家里,冲进初雪的卧室,拿出几盒移动硬盘。初雪正对着显示器看动画,一点都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默默地摁下玻璃的控制器,外面苍白的世界一下子清晰起来,但她依然没有反应。
白露的电脑在卧室进门后的右手边,而她的卧室在一楼走廊的第一间,位置正好可以从客厅直接进去。看得出来,整个家里似乎只有卧室、洗手间再到厨房一线有生活的痕迹。不过,就算是平时,会用到的房间也只有这么多吧。
“话说,白露家应该还有不少其他房间吧。”
她点点头,“但自从爸妈去利伯维尔之后,加上爷爷奶奶走之后,就没怎么用过了。”
“这样啊。”站在白露卧室的门口,我望向黑暗的走廊。卧室的窗户似乎许久没擦过,经过那里再投射出来的日光暗淡,勉强还能照射出浑浊的室内空气。在光与暗的分界处之外,不过一脚掌的距离之后就是灰尘铺作的地毯,积成了肉眼可见的厚度,上面连一点扰动都没有过。
抬起头,不长的走廊彼端就是深沉的黑暗,一片漆黑,除了隐约的墙壁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我不禁想起各种恐怖游戏里的意象,虽然我没亲身玩过任何恐怖游戏,但那种意象总归很常见。老实说,有些毛骨悚然。
咔嚓。
突然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是我的瞳孔在试图调整进入眼中的光线。白露突然开了走廊的灯。眼前的短小走廊被暖白色灯光照射起来,看清之后,我才发现其带来的恐惧感和实际上的深度丝毫不成比例。
不过,里面拐角处的杂物间和楼梯口依然漆黑,还是让我背后有点发凉。
“……真够恐怖的啊。”我说,“居然一个人居住在有这么多空房间的屋子里……”
“没什么。”她丝毫不在意般,“大概习惯了吧。相比起来,关上门之后的卧室里不是更舒服了吗?”
好难理解的想法。
“而且,好像还有二楼吧……那也……”想到各种东西,我又打了个寒颤。里面说不定有一只顶着苹果被压死的巨大甲虫。
“……所以才装了那么先进的监控系统。”
系统终端上可以看到屋内各个房间的情况。我看到二楼最新的消息已经是一年之前了。
但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异样感。”我“嗯”了很久,还是说。
“那就算了吧。”她直截了当地说,关上屏幕。
顺带一提,我后来把这和初雪说了。她评价白露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天才,就是会有这样的独特癖好。
“话说,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她打开电脑,连接硬盘,开始浏览文件。我提醒她,直接借走一段时间也可以的。“真的?”她极力克制,但略为颤抖的双手展现了真正的感情。
“我的话……白露到底是怎么看待八潮姐和黑潮姐的事情的?”
“看待?”她不免奇怪,“我也能够‘看待’吗?”
“就是说,你有什么想法,之类的。毕竟之前的未免有些社交辞令吧。”
她摇了摇电脑椅,似乎在用整个身子点头。
“该怎么说呢——纳尼娅啊,我现在有点累了,所以不想做那么多思考了。前面的也就是回忆而已,所以不用那么多思考,但现在是叫我总结自己的想法吧?”
我点点头。
“那就很难办啦……虽然要说也不是不能说……”
“喂,不是在绕弯子吧?”我不免不满。
“其实我还挺羡慕的……和你想要的答案不同吧?”
明明这是我伟大的成果。
随便扯东扯西了一会,差不多该回去了。白露的房间似乎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来访,仅有的桌椅上都堆满了杂物,所以我居然只能坐在床上和她对话,让我相当不自在。
“白露姐姐,什么时候能和初雪和解?”我最后问她。我不指望一个多好的回答。
“靠你了。”她说。在暗黄色的夕阳里,面对着窗户前的显示器说出这种话,未必显得有种托孤的感觉。于是我拉上窗帘,打开房间里的灯。
“请不要看窗外冬天的彼方,另外,请不要在一片漆黑里看屏幕,请不要熬夜——”还没等说完,我就被推出了门外。“但那些都是真心为你说的话啊——”
“好好。请继续研究初雪学吧。”
Re:12
纳尼娅在这里和那里之间跑来跑去,试图建立——重建我和白露之间的关系。看着踏着小碎步、气喘吁吁的她,坐在这正对着这段道路的大窗户前的我本该内疚的吧。
我可以想得到,如果再跟纳尼娅提起“人类补完”的话题,她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或许会带我去敲开白露家的门,让我们面对面坐着,直视彼此的眼睛。接下来,一定就能和好了吧——如果不行的话,就再来几次。
我看着电脑继续补番时,纳尼娅轻轻地推开门,踏着小小的步子,蹑手蹑脚地靠近电脑桌,拿走了许多硬盘之一。虽然在行为中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但也能听得出来,有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要不要就装作没发觉到呢?
或许还是反应一下比较好吧?不然,指不定谁才是那个人工智障。
不过动画正播到一半处——
啊,她出去了。
我摁了摁玻璃的按钮,看见她又踏着步子走远了。
阳光很不恰当地又从玻璃窗里照进来,投射到书柜上,空气中的尘埃反射出绚烂的微光。正好播到一半,Part A 结束了。播到转场图的那一刻,我摁下暂停键。或许得做些什么了,虽然没有原因,也没有目标。但却是如此。
一时间,我居然以为自己漫步在西伯利亚某地的原野上。周边没有一点起伏,找不到森林的踪迹,估计是西伯利亚的西部吧。
在寂静的原野上,海浪声和风声隐约传来,交织在一起,仿若不插电的贝斯声。新落下的雪勉强维持柔软的形态,而纳尼娅当时奔走相告的初雪却早已被压扁得不成样子了。其中一部分化作泥水渗入地下,还有一部分被铲到旁边,成为一堆堆脏雪的某一部分。
看到那些脏雪,我的心里就很难受。或许是因为被人们脏脏的鞋底践踏过,本来洁白的雪变成了肮脏的综合体。就算是那些刚刚落下、踩下时会有嘎吱声的新雪,表层也会有各种微小的脏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因为这种事情心里闷得难受。因为我叫做“初雪”吗?
唉。真的闷得很难受。身体上下就像要爆掉了一样。闷在厚大衣下的皮肤早已厌倦了温暖了吧?
我感到血管的收缩与跳动,热量在传导,同时传来的还有灼烧般的刺痛感。皮肤渗出黏稠的感觉——
……啊,只是衣服穿得太多了吧?
但贸然脱下大衣一定会感冒。这也就像无法永远洁白的雪一样让人难受吧?我一时又想到因为没有网上的教程迟迟无法通关的游戏,想要解说的看不懂的动画,沉重的白露家的空气,想要她回答的一个个问题。不好又不坏,不冷又不热,不阳春白雪又不下里巴人,不想继续走下去,但又必须要走。
好难受啊。可恶!可恶、可恶!
这种无法喷出的怒火到底是什么?或者说,那真的是怒火吗?我想把怒火喷发出来,但却找不到对象。对象是火星吗?但那绝对不是我能做得到的。是白露吗?我明明感觉她比我有着更多的怒火。是纳尼娅吗?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所以,那不是怒火。只是因为一直被闷在心里,所以演变为了怒火。一团炽热的、成分不明的气体被一直压缩着,努力地维持着物体的形状,被液化、被凝固,最后被压缩到了某个大爆炸之前一样的奇点。温度、体积、质量,我试着观测。但是是 N/A。至少,在初雪的世界里是这样。躁动的不安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在大脑里挣扎。
于是,在最后爆炸。
就这样,我突然没有缘由地想要大喊、想要撕碎什么、想要把拳脚施于什么。焦躁的情绪猛然爆发,踏着步子的靴子底下的声音登时混乱不堪,连带着留下的脚印都像串被打碎的玻璃瓶。眼前的白色原野竟然格外眩目。雪盲症?
就算是面对着眼前的雪堆,我也想着打碎它的方式。飞踢过去,一拳打上去,或者扑上去——那是某个院子前一堆洁净的雪堆。
……洁白的雪堆?
是洁白的雪堆啊。那样……
那样就不能踢了。我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我的眼前闪过某些胶片,电影标志的实体手办。初雪一个人操弄着不受使唤的身体,在偌大的白色彼方的一端,自顾自地大开其脚、大挥其手。从无人机上来看,宛若在蛛丝上挣扎的某种蚊虫。那矮小的身体,那混乱的发丝。
多么好笑啊。
尽管我后来得知,雪堆的中间有一个铁杆,但并不是我害怕踢得又一次脚趾流血那种浅显的原因。
那样大闹一场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逻辑,没有作用,虚无的极致,暴走的深渊。啊……初雪,又是这种状态不稳定的同位素吗。
捡起地下的石子两枚,装在雪堆顶端。用僵硬的手指划出一条弯线。初具雏形之后,我差点就要为之自满了。所幸转过身一分钟之后再看,发现那个雪人就像摄魂怪。
……意外地或许还很有趣吧。
我望着眼前的雪人。脑袋上有石子的眼睛、钢管的鼻子、手绘的嘴,然后是身体,因为没有材料而没有手脚。
要不要再堆一两个呢?……
……
在这种奇怪的自满之后一段时间,虚无感又侵袭过来。
没有比堆雪人更虚无的事了。雪人会化掉的。最后会变成一滩脏雪,然后是脏雪,最后蒸发掉。而且,融化中的雪人更像是某种恐怖片的一部分才对。
而且那是种长线的虚无。虚无的后果不会即时显现。
话说,人一生最长线的虚无是什么呢?果然——
所幸,某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定期就会浮现出的问题。
“啊,初雪——”
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头柔顺的短发发梢靠在两鬓,之间是一副大眼睛,微微扬起的嘴角让人安心。笑的时候真的会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现出浅浅的酒窝的人,我也只见过她而已。是那种……
一晃眼间,已经跑到我眼前来了。
……我还得仰着头和她对视。
“好久不见哪。”她说。脸上的笑容依然不改。由于笑容的幅度特别大,甚至脸颊都显出了明显的鼓起。看起来很软,让人想戳一下。沉浸在那让人打出一百万分的笑容里,只有眼角的一两颗痣以及脸颊上的痘痘,让我确实感受到她是现实中的人物。声音如同……就如同洁白的雪一样。咔嚓咔嚓、嘎吱嘎吱的声音,清澈又富有穿透力,却又不显得遥远,不高扬也不渺远。
“还是一如既往啊,胧。”
嗯,是雾岛胧。明明和她并算不上熟悉,但我总觉得她有着某种亲和力。体型在女孩子当中来说显得有些大只。穿着卫衣的样子就像是大只的米歇尔,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
抱上去?
不对不对。那样不对吧?虽然闷了这么久,但我也没那么性压抑。虽然前面的描述是有些那样了。仔细想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在我们这些无限地绕弯子的家伙里,胧的笑容穿透力太强了。
最后坐到沙发上的时候,我还是和胧靠在一块了。她的身上有股柠檬的香味,或许是沐浴露带来的。就像白露家的饮品永远是什么可可、咖啡和奶茶一类的悬浊液,胧家的是柠檬水。顺带一提我家的是自来水。然后,又因为她家的装饰奉行小而美的原则,看起来更有日式的生活情调。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味。确实有人居住的感觉。
闻着柠檬味,窝在包裹着我自己的沙发里,从别人看起来,我恐怕变成某种萌妹了吧。
我的心里不禁有种负罪感。胧明明不是我们这种人,但也总是由着我们作为她的朋友闹性子。有时候在社交媒体倒些垃圾,反而首先却是她来半懂不懂地发条善评。只能说,“真是好孩子啊……”之类的。实不相瞒,现在这一刻的我把她当作某种恢复 san 值的方式。
这样不好。嗯,这样不好。还是干正事吧。
在“封球”事件之后,如果我没记错,我、纳尼娅和白露应该都一次都没出过门。有时见到其他人,也不过是上门要求填些这个那个,或者发些宣传单和小册子的人。我们家的食物储备很多,所以还不用出门,但白露呢……应该没有饿死吧。
总之,在思考生存危机的同时,作为解决方案的一环,向他人寻求解决方案固然很重要,但是——为了不饿死,还是先与现在的社会接触一下吧。首先想到的,和我比较熟的、社会性比较强的人,确实也只有胧。真是巧妙。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从沙发上坐起来,然后换了个姿势又躺了下去。
所幸我问的问题,胧都差不多可以回答上来。
总体上看,前些天我和纳尼娅出门时看到的萧条景象并不是错觉。因为阿拉伯铁路的运行问题,前些天彼方站都没有列车停靠,以至于各种商店都在缺货中。而且我们出门的那一天又刚好是周末——说实话,尼特怎么会有工作日和周末的概念。
“意思是说,现在的情况比那几天还要糟糕吗?”
“也不一定是这样啦。就在昨天,阿拉伯铁路的货运列车开始重新运行了。不过客运列车似乎还是只有那种自动运行的气动车。”
顺带一提,那种气动车是阿拉伯铁路上类似于安全措施的车型。从外形上像是 KiHa-40 一样。因为阿拉伯铁路经过很多无人地带,至少这能作为某种生命保险手段。
“……喂,不会饥荒吧?”我试探性地问。因为科技退化,原本高科技的人类退化为钢铁丛林中的原始人,依靠上个时代的自动化设备而活——这种点子我看过。我们要是成为塔斯马尼亚效应的例子可就糟糕了。
“噗。”胧猛然笑了笑,“你看看彼方的土豆储备再说吧。彼方储存的食物大概够我们吃一百年吧。前些天的小册子上还写,‘阿拉伯平原的马铃薯是火星的重要资源,应当加以保护与充分利用’呢。”
真不是反串吗?我暗暗思考。
“嘛,而且彼方山那边还有不少温室和养殖场,所以也会有蔬菜和肉吃的。这是夕立奶奶担保的,不用担心。”
诶。我自己都不知道。奶奶还开玩笑说,彼方食物不足之后第一个就该饿死我们这些家里蹲。
如此这般,我差不多是了解了彼方现在的状况。虽然饿不死,但是需求金字塔更上方的内容无一例外的都几近消亡了。外界的声音少得可怜,互联网更是断掉之后一直都没有消息。更别提地联是什么态度。唯一从火星报纸上知道的是,火星当局过几天会派来专员,算是羁縻统治。
我知道了。
明白了我们饿不死之后,就应该攀登需求价值的金字塔了。
“那么。”我说,“小胧是怎么想的呢?”
“诶?”
胧对于我突然的提问有点惊讶。被提问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她自身。
“我的话……其实不太重要吧?毕竟我和小初和小白露这样的不一样,脑袋笨笨的——”她移开目光,发出两三声嘻嘻声,但我听得出来那其中的勉强。她的嘴角用力地抿着,笑容看起来令人有些不忍。
“才不是。”
“?难道不是吗?”
“恰好相反。我们这种看似脑袋好用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时会疯狂瞎想。想出了办法倒还好说,想不出来的时候就会一直想,最后大脑的内存就被占满了。都说哲学家是疯子,其实就是这样疯的。所以,与其说是好用,倒不如说是不稳定。”
“啊……”胧似乎不知道怎么回复。顺带一提,我感觉自己的话似乎默认了自己确实脑袋好用……但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才想问小胧的意见。”
“……”
她思考了很久。
“啊……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的好。”她用手点下巴、戳脸颊,然后挠脖子和肚子。“啊,有了。”
我看着她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某个文件夹给我看。“这个是……我和新月一起做好的旅游计划。”她说着滑动鼠标。屏幕上现出地图、时间表和预算齐全的攻略。
第一天从彼方站出发,坐特急车到新威尼斯。预计大概需要三个小时。新威尼斯的中央车站就在马可波罗太空港的正底下,所以不用担心新威尼斯市内的交通问题;但是,就算选择了工作日出发,白天也还会有很多人,所以选晚上的班次。
“初雪知道吧,去地球的路上大概需要一两个月。所以这份计划做得很长很长,不能浪费窗口期的机会。”她说。船上的日子大概会很无聊。虽然加速和减速时都会有短暂的休眠,但剩下的日子也很长。只是看着一舷窗外渺小的太阳和另一舷无尽的星海,精神危机恐怕不亚于现在。那上面的网络更别想了,只是局域网而已。唯一比现在的我好的,大概是有存在本地的弹幕和评论。
去地球的路上很麻烦也很无聊,所以我才不去地球。我也没去过地球。
“地球的太空港在利伯维尔吧?然后,正好诺维娅酱也在那里的吧……?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就让她带我们去那里看看。利伯维尔好像有连绵不断的实验室还是什么……据说每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科学之类的。
“然后再坐飞机去日本。超音速飞机的话也不用坐很久。到了日本之后,随便玩都可以。在东京要去的地方,果然有秋叶原、涩谷和新宿吧?在每个区都至少呆上一天,一定要好好地玩。不过原宿估计就算了。毕竟我和新月不一样,看起来会很土。”
我摇摇头。胧不解地“嗯”了一声。这种可爱的生物,走在路上说不定都会成为街头采访节目的对象。而且谁也保证不了,万一胧去的那段时间刚好流行特别火星的土土的风格呢?
我的印象里,胧有一件乍一看很奇怪的吊带牛仔裤,下边是短裤,看起来乡村得过头的那种。但是就是有一次和时尚区的潮流完全撞上了,号称“乡村田园”。
“错了。像我这种不修边幅、出门就拿连帽卫衣糊弄的家伙才是最土的。”
“小初不是会 cosplay 的吗?”
“那个和日常不一样。总不能每次出门都 cosplay 吧,会很麻烦的。”
“至少能借鉴一下穿搭,不是吗?”
想了想,还是糊弄过去了。那种能够出门穿着的 cos 才是最难的,得模仿神态而不是外观才行,我还没有厉害到那种程度。
而且就这样不化妆不戴假发穿着服装出门的话,说不定会被挂。虽然我自认为长得不错。不过我不打算告诉她这个。阴暗面啊。
这样那样,我就听着胧讲了很多很多。从东京内的圣地巡礼,到不可错过的富士山,然后是过分经典的京都和奈良。
“要在新宿御苑听雨声,在御茶之水看地铁穿出来又钻进去,台场的彩虹桥,迪士尼的话……老实说不是很感兴趣。啊,对了,一定会在秋叶原买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的。那种稍微有点难堪的咖啡厅估计也会去的吧……?有新月在一起的话,我倒是不害怕。另外,还要专门拿出一天只坐电车才对。另外还有都内各种美食的探索,那样完全靠运气就好。另外在某个旧街区里一定能遇到很有格调的旧书店或者咖啡厅的吧。那时候就应该好好地坐一个下午,仔细地听音响里放的是哪种应该很有品的歌吧。
“啊,还有东京塔和晴空塔吗?肯定会看的啊。从那上面能看到富士山吧?可以俯视一切我们那么在意的地面上的东西。我看过那种全景图。除了那些商务区,直到地平线的那端都是矮矮的房子。每一户房子里都是一户人家,就这样组建起巨大的东京。就算是什么玄乎的赛博朋克街区,也只不过是稍微发出点霓虹灯光。不可能看到涩谷的大广告牌的……”
如果是我的话,那时候一定会陷入踢雪堆式的思考。所幸登塔按次数而非时间收钱。就算这时我都不经意间走神。但到最后,胧把我抓回了现实,用她那些乐观得令人感动的话。
“不过,还是地面上的……我们在意的那些东西最重要啊。毕竟,人都是人的大小,不是晴空塔的大小嘛……”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好笑,略微低下了头。
明明与之相比,那动不动就遁入虚无的我,早就应该把头埋到地里。
“到京都的话,就是金阁寺了啊……我之前听说过那本很有名的《金阁寺》,真想亲眼去看看啊。”
不过那之后的金阁寺只是二十世纪重建的。所幸在那之后没有人再放过火。不过,或许我也早就失去了真的去一览金阁寺的念头,只会看《金阁寺》里的金阁寺,而不是金阁寺本身。
“奈良公园的鹿据说很好玩。啊,话说,我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薄饼干,原来就是鹿仙贝啊。
“大阪,然后是神户。我反而不是很熟悉呢……不过,在关西 city walk 一下什么的,应该会很有趣吧?毕竟不是说关西人都很和蔼的嘛。
“这样下来,大概也要玩一两个月吧。我还在想着让爸妈联系一下,那边有没有熟人能让我们借住来着……还有北海道、伊豆、飞驒,都想看一看啊……还有……”
她说着,突然不说了。我以为她只是在思考某个突然忘记的地方。过了短暂的几秒。
“啊哈哈。我太过沉浸了呢。或许我也是被八潮姐姐传染了吧。之前一直在看她的视频。”
“嗯——”我还没接话,胧却反常地打断了我的发言。
“现在都不可能了啊。哈哈——”她吸了下鼻子,“嗯。”声音中不经意间带上了些微颤抖。然后她就没再说什么话。只是时不时地滑着鼠标的滚轮,有时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念一念上边的字。在东京站坐中央线,两站路就是御茶之水,在那里可以看到著名的圣桥。我看着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始终都没再看向我——
啪哒一声。她合上电脑。
“啊、嗯!不能再看了……不能再看了呢。再看的话我会更难受的。”她又吸了吸鼻子,勉强抿起嘴唇,露出某种令人窒息的微笑。她尽力地仰起脖子,克制住自己生理上的脆弱情绪。那种微笑让我忍不住想要认真地拥抱一下她,但我知道,我的拥抱在此时没有任何意义。
“抱歉,小初。让你看到我难堪的样子了。”
我真的很想说,你哭的样子也很可爱。不用贬低自己或者怎么样的。但是我没说出口。
“嗯……没事——”我连忙改口,“没什么。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随意说出了这种话。
我走到玄关的时候,新月正好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看着眼眶湿润的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很想再看她们一眼,再呼吸一口房屋里柠檬味的清新空气,但心中油然而生的罪恶感却似乎愈发强烈。
我这种人,明明在胧的眼里已经很厉害了,却在因为某种自作主张的自以为是,放任自己的宇宙崩塌。我低下头,只是穿鞋。
“啊,对了——”脑后传来新月的声音,“这是胧要给你的礼物,都是蔬菜。”
我失神地微微低头,以示感谢。于是新月似乎有些不满,哼了一声。她用往常一样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尽管我知道她的习惯就是这样,但她嘴角的弧度依旧让我辗转不安。那气势恐怕要把我吞噬。
“喂。”她说。我因为那种气势被迫抬起头,“把胧弄哭了也就算了,你自己也要跟着哭吗?对自己的定位多少也要有点自觉啊。你们是或许就能去利伯维尔的人。我不是说去了新威尼斯上学,然后成为研究人员就一定要担起某种责任,但那其中蕴含着的未来——呼。我一直希望着你能够做些什么,把我——不只是我,还有胧、白露乃至整个彼方,从慢性死亡里拖出来……”
她顿了顿,像是换行符。
“当然,也不是说就多么伟大……只是作为朋友,作为恰好是领队一样的角色,或者说憧憬着的对象,我不甘心也不情愿看着你们就这样下去。”
“嗯……”
“喂,初雪。做些什么吧,可以吗?做些什么吧。就和白露和纳尼娅一起。”
一起?
“我们……特别是你们,明明都不想消失吧?”
我看着新月浑浊的眼睛,心中的混沌愈发难以平静。不想消失、做些什么?那是什么?那种像台词一样的正论,明明我知道很正确,但我应该怎么做?
我思考着这些向后退,顺带着关上胧家的门。未免有些失神落魄。新月脸旁的散发被吹进来的寒风拂起。她的脸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而我的耳旁,雪风的声响又雷鸣起来。
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又下雪了。我赶忙在雪地里踩出新的脚印。
Re:13 (13)
羁縻统治的专员过几天被派了过来。我正好在黑潮姐帮忙的咖啡店里坐着打发时间。她放着某些不太流行的电音,似乎是 Trance,总之印象上和店内的装潢相当不搭配。不过她一副“这就是真正的音乐”的神情,我也只好把思维摁沉在渐进的音乐里,眼睛随机扫视窗外。结果就看到了这一幕。
时经几个月,彼方站终于又有了有人驾驶的列车停靠。内燃机车后方挂着几节车厢,看起来重得会把铁轨压坏。这可是也会跑新干线的铁轨啊……
不过现在新干线估计都停在车库里吧。
“哇啊,真够稀有的啊。”黑潮姐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疑似是从 Trance 里跳出来了,但还是稍微摇着脑袋。
从一个车厢上下来了几个穿着正装的人,不过与外表相反的是,外貌上看起来都不算成熟,估计普遍二三十岁。前面那些拖着公务行李箱的人很快上了站前停着的大巴车,这是送他们去彼方附近的镇子的。
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队尾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没有从铁轨对面的出口走出站房,反而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俩不禁发出疑惑的哼哼声,盯紧了那个身影。走出站房了,走出站前广场了。穿过斑马线了,然后……
她推门走了进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美少女。惊讶的我们不禁扫视她的全身上下,确保她身上没有什么问题。她则以没有什么颜色的脸淡淡地看着我们。穿着套像是冬装校服的衣服,但和 JK 不一样的是腿下确确实实地套着厚裤袜。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没有裸露的皮肤。背后背着巨大的灰色登山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与此同时没有拿行李箱。
头上有着浅灰色的短发,发梢微卷。面容标准可爱。瞳色是灰蓝色。
“呃、你好?”我们问。
“……”
她好像有点呆住了。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夹杂着防备与不解的情绪。双手搭在背包的背带上,不停揉捏着那已经不堪重负的东西。
总之,我们先让她把巨大的背包放下,又给她端了杯热咖啡。她只用沙哑又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声音之低沉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那是因为喉咙干渴还是因为不适应说话呢?如果是前者的话,咖啡反而会加重的吧。
所幸她不过多久就缓了过来——从恍惚里缓了过来,但又遁入了某种更为宽广的恍惚。不过来到彼方的人多少都如此。她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这是否真实。仿佛很不服输一般,又好像已经绝望一般的眼神,和推门时的那种完全不同。
“那个,你——”
“这里,是彼方镇吧。”她说。
我点头。
“打扰了,抱歉。”她紧接着从大背包里取出黑色的包裹,拿出一台明显是工作机的平板电脑。“我是接下来新任的……彼方镇专员,北上みのり。……”
她时不时翻动平板,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以及来干什么。但她似乎忘记了我们俩并非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她没有向我们解释的必要。我们只是认识到,她估计就是那个被派来的专员。
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
我不禁怀疑起上边是否有某种恶趣味。所幸是第一个遇到我俩,其他人的话指不定不会相信的吧。可能只会当作某种新型狂热分子。就算是被真正的狂热分子遇见,估计也只会被嫌弃吧。那样的话,说不定就会冻死在路边……
所幸。所幸吧?
她自称要和镇长见面。于是我把这家伙带回了家。
“?那是谁啊。”
初雪昨天似乎熬到很晚,到大中午才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自称是‘Minori’的家伙,不知道名字具体怎么写。似乎是那个专员。”
“?”
她望着那比自己都矮、比自己都瘦弱的身影的背后,似乎陷入沉思。
谈了刚不到一分钟,Minori 就被奶奶从她的办公室里强拉出来,十分不镇定地坐在了懒人沙发上,在那上面竭力正襟危坐。
“那个,这些时间不应该……”
“啊呀,小实子呀——”不知道这是不是老一辈的亲近感,“反正火星政府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吧?”
“……”
“那么和大家说说有何不可?据我所知,火星当局还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军队或者警察,那就说明还不过是纯粹的草台班子而已。”
“按照我收到的指示……”
“指示吗?哈哈哈,那指示你的大人物可没办法在那之后管理你了嘛。再说了,小朋友,要想混得开的话,一直摆架子可不行的。……”
她依然不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几句重复的话,却肉眼可见地有些动摇。她的双腿有些颤抖,双手摁在腿上,似乎要止住那阵子感情。但总之没有成功,随着对话继续进行,我看着颤抖传递到全身。她的双手、肩膀乃至脑袋都开始压抑不住。
与之同时,夕立镇长开始讲些经典的老奶奶话语,虽然很正确但也很普通常见的话。比如说遇到事情要冷静哪,和别人说话要认真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就是彼方)要保持警惕之类的。不过最后一条,似乎与用意相反?
我和初雪则是静静地观察她。按照常规的方法,开始猜她的年龄和性格,以及性别。
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路上看到了什么,一开始是类似于这种的无聊问题。然后转到了喜欢看什么动画,喜欢哪些角色,喜欢玩什么游戏、听什么歌。我问他在 eva 里会更喜欢零还是明日香……她说,如果是她的话,会更喜欢真嗣。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敲代码的时候会听歌吗?
她说,一开始的时候会听。但有时候突然思考起什么东西,就把歌暂停,再之后就忘记还要听歌了。有时候会换成有声小说,但也是这种情况。脑袋总是会不自觉地去解调当作白噪音播放的声音。
还有,睡觉的时候也是。
“本来我不太懂日语的,于是就没什么麻烦,听歌也好音声也好。后来逐渐学会了,能听懂了……就失效了。”她说。
“啊,我懂的我懂的。日语正好是那种能听懂和听不懂的分界线上的程度吧?有时候听着听着,大脑就自动开始试图理解内容了。”
“是这样。睡觉的时候,本来空转的大脑会重新启动,然后干活的时候大脑会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但是矛盾的是,感觉把休息时间专门拿出来听音声,又感觉很蠢。”
“我的话会选择不听。”我说,“看动画的话,可以多调动一个感官。”
“不过那也算是我用钱买的。不听的话感觉很亏。”
说着,我不由得观察初雪的表情。我和 Minori,都是以新语——埃弗尔莱语——正式名字诘屈聱牙的语言,为母语的吧?日语不过是耳濡目染的第二语言。不过初雪是地地道道的双语人。彼方的通用语言是日语。
“问我吗?”她不在意似的说。她没在做其他别的事,只是看着我和新客人聊天。
我点头。
“真是抱歉啊。我没有见过用新语做的音声。那样做也太猎奇了吧。”
“喂。”我说。明明也就是有以世界语为题材的游戏和轻小说的。不过埃弗尔莱语可能没有世界语好玩。毕竟世界语社区总感觉有种抱团取暖的感觉。
“啊,抱歉。你们继续。”
被初雪突然打断之后的我们,居然意外地再也讲不出什么话了。我望着新来的面孔,她则看向自己的膝盖。初雪继续无言地看着我们两个,那不知从哪来的攻击性似乎终于找到了泄气的阀门,正在无端地发着脾气。她的眼睛里闪着冷淡的焰火。
但没办法,有时候话题的提出是很巧妙的。大概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发语词往往局限于那几个固定的套路,就像这两句话一样。
对于不太熟悉的人,往往思维会从对方的话语里抽离出来,突然囿于表面上的文字。那样疏离感就油然而生。就像现在,所谓的语言就是这样,是一种不完美的工具。更加熟悉的朋友间,可以付诸肢体语言或者眼神的交流,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启一段话——或者说,不需要前摇也能开启一段话。但是不熟悉的朋友间就不能这样,在交流上如同掉进了恐怖谷。
宛如玩笑一样。
我思考着要不要开口。就像谚语说的一样,问是一时之耻,不问是一生之耻。说话也是一样,说出来或许会是一时之耻,但不说出来时压抑的感情倒确实是一段时间的难受来源。更多的是一时自己的想法想要得到认同感,说不定能给别人带来些有趣的感受。
“彼方的地平线是平的。”我说。
“?”
她从自己的膝盖里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就像是地平论者画出的世界那样,如果是那样,地球是平的不也很好吗?”
我看过一幅所谓的地平论者的世界地图。就像众所周知的一样,地平论不管是作为真心的还是反串的信徒,在这个时代都早已消失了,反串为地平论者已经不是有趣的玩笑了。不过,那幅地图还是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真心的还是反串的。
地平论里,世界以北极为中心。南极的中心有无限的冰墙。冰墙的对面是什么——至少在地图上给出了,冰墙的外面是另一层世界。人们还没有涉足,或者说只有 NASA 的秘密机构涉足了。外面的第一层世界也有冰墙,这样嵌套下去,外面有很多很多层世界。
看着那仿佛 RPG 游戏设定一般的地图,我就曾经陷入过沉思。如果地球真的是平的,我们现在也没必要在火星上了。火星着实不是个好地方。冰墙外面的世界必然也很棒,或许还会有什么未知的东西,那样的话,大航海时代一定不会迎来终结的。
当然,星际的大航海时代也正在缓慢地进行着。我们知道的事情是有宇航员从轨道上拍下了金星的照片。大气层里据目前的调查并没有空中生物,就像火星上的确有过液态水流,但没有过生物。但如果是那种平面的大航海时代的话,明明就会更有意思了,我想着。
但她说,“……不过,我们现在是在火星上。”这暂时暂停了我的幻想。
“那么,火星是平的不也很好吗?”
“不太理解。”
“那样的话,不就会是像是 RPG 游戏一样的未知旅程了吗?”
……
“……不会像是阿比斯一样吗?”
“你说南极的冰墙?”
“嗯。越过那里,就像是深渊第一层一样。当然,深渊第一层……再往下一层,恐怕也不是什么坏地方。就人类的科技水平而言。”
如果移动一下就会流鼻血的话,我倒是觉得有些麻烦。
“意思是,那样果然是比星际的大航海差吧。”我说。
“倒也不尽然……就像在深渊第六层都有过人类涉足的痕迹,第五层都有半永久的前哨站。如果全人类都加入探窟家的行列,估计会有更好的结果。但问题在于到了某一个阶段,一定会有概念上无法打败的敌人出现,那样的话人类恐怕就永远止步不前了。已知空中再也没有地方了,地心恐怕也没有世界——如果不如凡尔纳所言的话。”
“呼,或许地心也有呢。”初雪突然插嘴。
“那样不就像是没活的游戏开新周目一样了吗?”自称 Minori 的少女说。
“嚯。”
“当然,现在的世界也不一定比那里的好。”少女又说,“真够无聊啊。对吉翁·扎克的拙劣模仿。”
或许理论上存留前往 Alpha Centauri 的可能性比起概念上的无法打败更令人绝望。但可以预见的是,既然因为地面世界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关于地月系也会有一年战争。更多的我懒得想了,反正想了也是叫人不痛快。
眼前的问题倒是只有初雪和 Minori 少女的进一步交流。
“真是引经据典的,”初雪冷冷地说,压低了嗓音,“很有两下子啊。”
“啊。真是谢谢啊。”
后来他说,他是看在对方是美少女的份上,才好好地回复着。对方则正好很挑衅般地打了个哈欠。我不幸也被传染,场面看起来不太雅观。
“算了,无聊。我该去拿本书看了。——搓不开,是沙之书。”
什么意思?
“博尔赫斯。”Minori 应和着。
“嚯。”
“不是吗?”
“所以说你是在掉书袋。”初雪说,“我不喜欢。”
“哈?”
好笑吗?我只看到两个在非地平论的火星上对话的方鸿渐——借用其人设的两个美少女。
这种对峙——主要是初雪和 Minori 的,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我找话题聊天,期间二人则一直互相试探,引用各种学科理论和名人名言,听得我昏昏欲睡。
“有时候,理性的系统过于复杂,表现起来就如同玄学。大概真的是那样。比如说,用日期算是星期几……我就不想理解。虽然肯定可以理解,但理解起来就是很麻烦嘛。”
“嗯。你听说过‘经验公式’吗?”初雪说。
Minori 点点头,“但那个本质上不一样。只是因为人类理解不了,才选择用近似但是能用的经验公式。你看,流体力学呀……之类的。”
“啊,嗯。”毫不在意的回答。
直到最后。初雪递给她一杯热巧克力。是我指使的。
“没有必要吧?”Minori 继续维持着警戒的状态。
“吵架是吵架。但热可可一定要喝。这句话不是谁指使的,你听着就好。”
“不是?”
“不是。”
同一时刻,她哭了起来。
初雪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嫌弃的神情,但很快收了回来。她赶忙把杯子挪开,似乎以为泪水会滴到杯子里。咸味的热巧克力可是会莫名其妙。不过她的双眼中并没有夸张的泪珠落下,我们只听到那个灰色的毛茸茸脑袋发出抽泣和吸鼻涕的声音。
“抱……那个……对不起,我……(吸)……”
那不连串的话语开始说出来之后,夕立奶奶又走回办公室。我们听着这灰色毛球发出奇怪的动静,看着奶奶穿上大衣,朝着活动中心的方向走了过去,手里还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如既往地去和老伙计们一块玩去了。
于是乎剩下的只有我们俩和这个毛球。镇长大人已经事了拂衣去,至少奶奶她自己这么认为。她可能觉得我们年轻人更能互相体会,但实则并非如此。
当然,我后来才意识到夕立奶奶的“年轻时”也属于后现代这一时代的范畴。她什么都知道。
镇长离开之后,她开始向我们解释。
她——实际上是“他”——是火星当局派到彼方镇的专员。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迹象表明她一定是女性,他这么一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姓北上,名字就写作みのり。作为网名的是 Minoria——米诺莉娅。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把自己的真名当作网名的人,但他说这是小时候取的,已经形成惯性了。我们则循奶奶的叫法,叫他“小实子”,在他的要求下改成了Minorin。奇怪的昵称,小实。
他理论上负责与火星当局对接各种信息,以及作为执行力的象征。另一重身份是作为火星的互联网技术人员,因为要防止在埃律西昂被特定而到了这里。在埃律西昂那种大城市,因为人手不足,很难确保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让不认识的人担当自己的护卫、搬去机密设施或者被疏散到乡下这几个选项里,他选了最后一个。
讯问很快开始。以初雪的气势,就像是讯问。
“那么,为什么是你啊。作为这种象征?”
初雪有些不屑。不过她也没有理由对对面的人给出太多好眼色。她大概意识到,刚刚那样的对话已经足够征服这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了。米诺莉娅看样子比初雪大概大两三岁,但却完全被我们的节奏把控着。
“因为人手不足”,她只能给出这种理由。完全就是没有理由。
望着扭扭捏捏的他,初雪或许就要更加恼怒了。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引起各种悲剧的所谓的“火星”的象征。在她的眼里,有什么比火星更令人厌恶吗?或许从一开始,人类就不应该登上火星,就算只是因为最终会引起世界这一角的低气压气氛。
但她想起什么。去过胧家之后,她最特别的改变就是剪掉了那长得过长的短发发型。原来的发型如同在一场大雨时无人打理的多肉植物。在和白露绝交之后,她一直都没打理过自己的外表,自然估计是没更新过社交媒体账号吧。
现在的她比之前更帅气了。只能说出这样的形容词。原来因为熬夜而练就出的锐利眼神是减分项,现在则是毫无疑问的加分项。脑后的发梢明晃晃地露出后脑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卫衣换成了深色系。戴上卫衣连着的帽子,也不会有奇怪的发丝在额头上乱晃。唯一不好的就是因此额头显得有点大,“不是发际线的问题,人类的构造就是这样的。你这纯纯的伪人”,她说。
回到正题。初雪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大声地关上房门。留下我和米诺莉娅。
对此,他似乎只是呆呆地看着而已。我借此仔细观察他的样貌。双颊看得出原来很圆,但现在有些不健康地现出棱角。眼袋和黑眼圈都很明显。发现我在盯着他看的他默默地拉上卫衣的帽子。
“抱歉啊。这副样子,很狼狈吧。”他淡淡地说。可以说是冷淡地说。
“不,并没有。我们乡下人都变成了熬夜怪物,城里人的话,因此会产生的副作用完全可以想象。”
不过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其实原因只是因为任务很重,他说。
“总体上来说……也算是我自己自找的麻烦吧。”
“何以见得?”
他想了想。做出某种决定。
“你们知道吧。在那次事件之后,火星的互联网就被切断了。总体上来说,是因为火星的互联网服务都是在新威尼斯和地球的互联网接入的。那里有很强大的基站之类的机构,可以和地球进行信息交换。当然,我们如果想要和地球通信的话也未尝不可,但一定不能做到新威尼斯的基站那样的程度,而且还需要卫星帮忙。”
“那地联的卫星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现在完全不知道地联是个什么态度。新威尼斯明明还在地联控制下,如果他们愿意的话……火星完全可以被很快解决掉。而且完全不会有反抗。火星的普通人完全不希望什么‘独立’,就目前来说。”
“那么,所谓的积极分子是从哪里来的?”我说着拿出各种传单和宣传册子。
他有些疑惑。“你们有留着这种东西的习惯吗?”
“没有。”
“我们一般都会丢掉的。难道不是吗?”
看样子他完全不明白这种事。或许城市里可以交换思想的人们还很正常吧。于是我跟他说了彼方镇上的所谓“积极分子”。几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家伙,时不时从卡车或者火车上搬下来宣传资料,然后到处派送。
“什么啊,闲的吧。”他的评价很低,而且很微薄,“有什么在意的必要吗。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武斗呢。”
“那样说实话也太恐怖了……”
“不过……”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警备。尽管并没有这种必要。“算了。继续说我的事。
“我就是因为收了这种传单,看到上面所谓‘招贤纳士:互联网领域人才’之类的话,加入了这个项目。可以有着互联网的特殊使用资格,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还以为是能连接互联网了,结果居然是要我搭建火星范围内——不包括新威尼斯,的局域网。在那之后当然可以随便连接‘互联网’了。从那之后就搞得我的生活鸡飞狗跳的。
“包括但不限于,动不动叫几个‘积极分子’随时提醒我 deadline。你们是这么叫的吧,积极分子。我们都当脑子没长全看待而已,毕竟寻找存在意义的青少年比比皆是,也就是有人能找到这种歪门邪道。但没办法,他们就是整天来骚扰我。差点就要线下找上门了,就是在那之前我逃走了,然后现在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但凡想要阻止他们,他们就找上级告状,结果我又被另一边压力。而且因为我是和室友合住的,那样还特别麻烦室友,倒不如说我是因此才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再想要脱退的话也不可能了,因为没有细看就签了合同,在这个项目做完之前退出的话要付违约金。虽然不至于让我到家破人亡的程度,但也算是一笔大钱,大概是我整个卧室里的东西加起来的价格的程度……细想一下,那些漫画、画集、手办、周边什么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更别说还有各种硬件软件来着……不过现在卧室里的东西让室友帮我打理了。或许也有某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本子也好电脑里的东西也好,有的被看到的话会有法律风险。但也没办法,大概活命要紧吧。而且我的话相信他们不会乱翻的……啊。”
“哦哦。”我适时感叹。
“忘记了,你们都还没成年吧。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来着。”
“没事的。”我说。本来我还想说什么“现在谁不懂这种事啊”的话,但一想觉得很笨,就放弃了。
“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对了,黑眼圈很在意吧?那是喝咖啡导致的。本来只是喝存着的类似于饮料一样的咖啡饮料,本来那对于熬夜打游戏的我来说很有用的。后来就失去了作用。于是我开始喝本来很讨厌的冰美式。冰美式之后换成了茶,奶茶、绿茶、红茶,最后茶多酚大概也无效了。于是就只好喝黑咖啡了,也偶尔喝那种最纯正的抹茶。虽然很苦,但是有效。就差没把咖啡豆和抹茶粉干嚼了。”
没有嗑药,真是奇迹。我浅浅瞟了一眼旁边。
他似乎捕捉出我的潜台词。“嗑药什么的我是不会做的。不想搭上这条命是一方面,我也没那么多钱买药。唯一的事情……不过安眠药有时候 overdose 吧。”
那明明就是嗑药。我对着他瞟了一眼。真够不良,或许有社会性风险。应该赶走才对。他打了个寒战,正是我想看到的。
“哼,有意思。可别在吃糖吧。”初雪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说。
他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笑容。这种表情似乎已经出现过不少次了,看得出面部的肌肉非常娴熟。
“……有那些钱,我还不如再买个手办放在书架上。”
“那样就好了。听说激素失调的话会造成巨大的副作用。我还在想这里没有糖给你吃什么的。”
他沉默。
“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的性别认同是男性。”他说。
虽然从外表上看,分辨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所以我一开始都不太确定该写成女孩子的“穣子”一类还是男孩子的“稔”之类的——当然后来发现就是三个假名。不过,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穿着、装束或者行为举止都没有是一定断定为女性的必要。我看向初雪。她刚刚剪短的头发和脑袋似乎还不是特别协调。
“刚刚的话……”米诺莉娅有些犹豫,“毕竟,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种程度的交流了。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吧。说话只是为了说话,那种纯粹的感觉。和网上的交流不一样,有时候只是为了反驳,有时候都没有什么为了什么。那样的话,我大概早就忘记了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嗯……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当我在对空气说话。”
“那就好。”
“欸?”
“那样很好了。有趣的男孩子。顺带一提,我的性别认同是女性。”
她颇具深意地一笑,拍了拍米诺莉娅的手。
他在彼方远程办公的网络似乎是直接通过卫星建立的。我惊讶于火星的上空居然确实有火星控制的卫星。
“不要那么认真。这些东西都没有逻辑的。”一天晚上,我叫他下来吃晚餐的时候,他这么说,“你们估计是把火星独立这件事情看成吉翁公国独立一样的大事件了吧?但和那个不一样,火星共和国不过是大人的过家家而已。你这么理解的话,一切不就都说得通了吗?”
“这样的话,我完全理解不了地联为什么不反应。”
“反应了啊,不然新威尼斯现在怎么还没‘解放’呢?”
“那样的话,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简单的推测之一,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就是这样吗?”他稍微哼了一声,转而搅动碗里的面。
“就连口号也……”
“嗯,‘没有想象力就是空壳,无耻的寄生虫’,这是曾经有人跟图书馆里的少年卡夫卡君说过的。”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他摆摆手。大意是说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别多想了。用有逻辑的头脑考虑没有逻辑的世界,最终会让自己疯掉的,就像那些哲学家一样。有时候就让自己没有逻辑一点吧。啊对了,因此,以后可以把晚餐送到我房间门口吗?”
我点点头。这句话和前面的话没有逻辑关系,完全没有逻辑,但我试着用没有逻辑的方式思考没有逻辑的话,最终成立。
屋檐下多了一个人,但实质上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早上烤面包时要多烤一两片以外,他完全没有参与进我们的生活轨迹。
除了有时候我会看到他出房间门。或许是上厕所,或者说接杯饮料。比我稍微大些的身躯,感觉再摁一下就会炸开了。他的喉咙里那像是鹅卵石一样不尖锐但是清楚的声音,好像也变得嘶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很喜欢看这种本应很阳角的人,因为自己想不通或者单纯的工作原因,被迫阴暗下来的画面。或许我有些心理变态,也说不定?毕竟我感觉我这种大众能接触到的心理学,也完全没有什么逻辑。只适合作为语言考试里的阅读文罢了。
他还问我要安眠药吃。因为晚上必须得睡觉,不然总会猝死的。但有时候白天喝的咖啡和茶药效延迟发挥得过于明显。
如此的话,我只好把买给初雪的安眠药借给他用了。
其实有时候初雪也需要吃安眠药。感觉这种设定非常有意思。不过和她的新人设又似乎很搭配。
总之,忙活了将近两个星期,⑨ channel 算是终于上线了。看着灯光下白色的卫衣和他深度睡眠中的脸,总感觉注册帐号在这面前失去了诱惑力。更想多看一眼他的黑眼圈和眼袋,地上的速溶咖啡包装或者塞满的垃圾桶。这是那种想摧毁可爱事物的心理,可爱侵略冲动。
从零建立起的火星互联网网站故意做得很复古,像是 21 世纪开端时的论坛风格。帐号注册不需要挂靠邮箱之类的联系方式,设置密码不需要二次确认,甚至没有验证码。
唯一的分区是杂谈区。
在网站正式上线的那一天,米诺莉娅久违地能够上桌吃饭了。眼袋和眼泪的痕迹叠加在一起。据说他们重新写了一个论坛的框架,因为这种古早的论坛翻尽了本地的库都没有找到。既然汽车已经能够单独成为一种人类的爱好,那么没有《如何制造轮子》之书好像也很合理。
当然,这算是额外的小动作——各种各样的对接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吧。
“火星上,比你们彼方人更搞不清情况的人有的是呢。”他说,“嘛,多说无益。反正那些来火星养老的人们也不在意这种事情吧。不过,你们应该是第一个用户了。”
我无视了这没有逻辑的生硬逻辑转折,以及主语和宾语的不搭配。
“我比较无知,恕我直言。”我说,“为什么一定要是这种风格?”
“那个——”
“为什么……”
“虽然互联网这方面的开发经验比较丰富……但是还需要做好起跑第一步,找到未来项目用户,发掘可能蓝海市场……”
“米诺莉娅!”
大大的眼珠骨碌碌地旋转,哭诉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职位缺失。他以这种方式又失魂地走了回去。
又稍微过了一会,他又从楼上下来了。客厅里只有我,初雪回房间里去了。
他对我的态度还不错,似乎很关照我的样子。毕竟是我维持着他的生命体征。至于初雪,那家伙似乎除了剪头发还没有做出其他更加革命性的举动。有时候跑到外边去,衣服上沾上一堆雪又回来。有的雪都被踩的很脏了。总之米诺莉娅和她能见到的机会不多。
“啊……让你目睹了社畜的惨状哪。不过,虽然做火星互联网也是任务之一,但我也挺想做个自己喜欢的项目的。说实话。”
“自己喜欢的项目?”我问,“想成为什么有趣的管理员角色?”
他抿了抿嘴唇,稍微转了转脑袋,用手指摆弄着鬓发。
“嘛,确实是这样。”
“欸。”大概我流露出一丝不屑。
“你就理解一下社畜吧。哎。要回 san 值也只能通过这种奇怪的自我满足了。”
“好的。”我敷衍道。此时缓慢的网络终于连接到卫星上。
他示意我稍微挪一下,我照样做了。他确认起各种功能是否正常,似乎各项都正常。
“不过,居然昵称就叫 Nania 啊。也真有你的。”
“我的名字大概不重要吧。”我的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大家的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大概。
“嘛,算了算了。你叫上乘鞍她们也注册吧,网络如果可以的话。”
他去睡觉了。看样子,估计可以睡上个一整天吧。而我自己捣鼓着论坛的功能,虽然可以说是没有。
算了,就用这个帐号发出论坛历史上的第一条帖子吧。
睡完一觉的米诺莉娅,性格的转变大得可怕。如果说睡觉之前的他或许是因为加班不小心把自己的人设变成了帅气十足的少年,现在的他倒是符合了对伪娘的一概印象。
他用了几句携带着过度语气词的话跟我继续聊天。
“嗯,该怎么说呢——初雪是很美好的女孩子啊。”
“美好”吗?真是有意思的形容词。过于了解初雪的我倒是没有这么想过。只是感觉这家伙和白露一样麻烦。
“让我想起了——什么来着?《雪国》中的女子们。不管性格上像不像,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还有‘雪’的名字,都很棒啊。”
虽然,其实她还有个闹腾的妹妹叫做吹雪,好像脱离这个规律了。不过这么形容倒确实……大概符合初雪会给人的初印象吧。只不过越了解她,就会越发现这家伙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实并不在这里。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只是普通有趣的女孩子而已。
我的眼睛如同红外线扫描仪一样,看出了那外冷内热的奇怪内心。
“其实初雪设定上是有个妹妹……”我说。
“欸?”他说,“在哪?”
“在利伯维尔,和爸妈住在一起。”
“……啊。”他无言地看着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老实说,就算是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吹雪几次。
“只是想让你知道……嘛,算了。不过只是有点意外,米诺莉娅看过的书比我想象中的多。”
“……毕竟也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书啊。既然正好还是日本的,那就一定会去看了。”
“拜许多作品所赐,还是芥川、太宰更为人熟知吧。”
“欸——是这样呢。不过啊,不觉得正儿八经地应用此二位的话,而不是二创的形象会显得更厉害吗?”
“哇啊。”
……
“话说,米诺莉娅……或者说 Minori。可以不要这么说话了吗。”
他没有一丝迟疑。
“啊好的。顺便,不想叫我米诺莉娅的话,叫小实也行。嗯。”
“小实。”
……
我才发现自己聊天的能力这么低下。难道该说是这么低下吗?感觉之前都没有这样来着。
所幸我不用思考怎么回事,就有第三个人开了口。
“居然这样随便评价别人,你们真够坏的。”
初雪出现在她房间门口。小小的身躯在短发的加持下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气场。
“想说什么话的话,在我房间里会更容易。我是这么感觉的。”
我转头望望阴暗又没有阳光直接照射的餐桌。旁边的极简风装饰反射冷白色的光。餐盘不是瓷的就是不锈钢的,没有一点温度。桌上简单的餐布也是灰色。大概是那样的。
“我居然可以走进女孩子的房间啊。真是意外……”小实站到房间门口,深吸了一口空气,说。
听到这种话,我不得不反驳。
“不把我当女孩子吗?”我问。
“这个啊……嗯,感觉初雪更加女孩子……”
“别废话。不然把你赶出去。”初雪拖动着软塌塌的懒人沙发说。
我们依次就坐,初雪摁了下窗户,设成了单向透光的模式。彼方冬季的雪原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
“都说女同多少厌男,今天遇到了真的,原来真的如此。”他说。
初雪并未对前提条件加以反驳,只是反问,“怎么断定我是女同的?”
“毕竟女同大概都喜欢你这样的外观吧。”
帅气的女孩子吗?可盐可甜?但其实我并不觉得小实就不能这样。我将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事实上就是这样,”小实说,“其实我认为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双性恋。必然会是自己心里对别人身上贴上的标签比难以更改的性别标签在选择时更加重要。”
所以,完全就会有“我在遇到初雪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女同”这种话,是符合逻辑的。
初雪摆了摆头,她脸侧的头发随之摆动,然后提了提嘴角,“嘛,说得不赖。我也确实是女同,我认为。我只认为你是个有趣的男孩子,或者说我对于你激不起什么想法。不过你在男孩子里算是有性张力的了。”
“……什么和什么。”
“就是说,你是会有女孩子能喜欢上的类型。”
小实尴尬地“哈哈”了一声。“谢谢……吧。”
一场谈话——就像是之前一样的——就此展开。
“如果对话很长的话,我可有点难办啊。”小实一上来就说。
“你的项目不是做完了?这不能成为理由或者说借口吧。”
“我说的不是那种方面。”
“哦?”
“说来话长啊……感觉不进行精神分析就不行。”小实说。“可以泡杯可可吗?像是之前一样的。另外,我下面就算说的是没有逻辑的长篇大论也可以?”
“……没问题。反正一切都挺没有逻辑的。”初雪站起身,很快听到外边热水壶的烧水声。
“我喜欢这句话。有趣的女孩子。”
一会,初雪端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瓶回来了。“里面装的是热可可。自取,可以吧?”初雪把几个马克杯摆到桌子上,“既然我这样了,你也要给出我想要的答案哦。实。”
小实没有理睬她莫名其妙的话。“那就从我一开始那一次哭开始吧。虽然过了很久,说起来不好意思,那样我其实是感受到了某种……包容感。毕竟是热可可啊,这种美好的饮料。咖啡加了再多糖也有若隐若现的苦味,但可可加了糖之后就会变成包容一切的温柔模样。”
“好肉麻。可以跳过吗,抒情部分?”初雪毫不留情地说。
“——好吧。因为你的行为,我感受到了某种被接受、被包容的感觉,让我感觉自己还不是某个被异化的怪物。投入需要逻辑的工作,就会让生活的逻辑消失,其实是我的工作和生活在做零和博弈。
“因为,我早就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毕竟做了这种决定,迈进了逃不掉的圈套。我以为自己当时和你们说话也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客套,虽然可以是某种回 san 值的自我欺骗,但总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或许你们还要在我身上撒气。
“但是那杯热可可不一样。它是承载了真正的……或许是友情,但那种基于随机性的友情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小实啜了一口热可可。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似乎在希冀台词版的戏剧性发展。
“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对吧?”初雪看向我。
“啊,会的,孩子。是会的。”
“噗。”刚咽下一口热可可的小实被逗笑了。温热的液体差点进入他的气管,他不禁大咳几下。所幸液体没有溅出来,但初雪还是施以嫌弃的眼神。
“其实我真想说,‘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什么的。毕竟哪一天或许又会失去你们这样好的朋友。”
“我可没说过我是你的朋友吧?”
“是的。”
“……你这人真够有意思啊。”
初雪放下马克杯。她又稍微抿起嘴角,望向彼方的原野。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种事情。很遗憾,我们估计真的会被你失去了,就在这几天。和你说话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
“欸?”
小实直觉般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中过分的情感,又咳了一两声。
“纳尼娅之前跟我说过的。预计在半个月之后,火星南半球的科纳塔——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此方’镇,也会举行夏日祭。说来有意思,此方正好在彼方的差不多正对面,也就是说火星大圆的直径另一端。”
“啊。”
“一个事情是,我想要问问有没有能让我们顺利过去的机会,这是最基本的。然后……”初雪想了想,说,“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样的……至少。”
“我吗?”
“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像前面说的那样。算是我认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的一个信号。对了,火星互联网能保证我们在这期间和你保持联系吗?”
“嗯……”
“可以?”
“只是在思考。”他说。
“好吧。”
初雪看着他,思考了几秒钟。她的眉头皱起又展开,颔首的线条因为处于光线的暗处而模糊不清,她的手抵在那里。
“这样吧。纳尼娅,可以帮我去问问白露吗?关于这件事的事情,我也想要和她一起。”
我点头。
“而且……不如说,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她。”
这么开始吧。
“实。你觉得彼方怎么样?”
“彼方?这座小镇吗?”
初雪点点头。她用脑袋点点窗外。积雪反射被云层遮挡的些微阳光,发出闪亮的光芒,雪地中间一条隐约的道路铺展开来。只有靠着那有些被踩脏的雪才勉强辨认得出来。
反射的光线让实有些难受。他眯起眼睛。
“我就算说不喜欢,也没有什么意义吧?不是吗?”
“大概是这样吧。但是我还是想问问。”
“那我真想说‘我不喜欢’啊。只要你不生气的话。”
初雪笑了笑。
“无妨。因为我也不喜欢。”
“是吗?”
“这就是我想去此方的理由。”
她摁了摁窗户上的按钮。偏振片挡住了一部份光线,实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嘛……哈哈。真好啊。不仅要尊重而且要祝福的少年们。”
初雪没有回答。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实说话。
实的心里一时浮现起无限多的场景。他接下工作时对方送上门来的一箱箱材料,箱底下压着的是合同。他直到后来才仔细翻了合同,里面的种种内容让他望而却步。当然,还有门外的敲门声和毫不客气地闯进家门里的家伙们。室友们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包容反而让他更加恐惧。于是,到了所谓疏散技术人员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这些东西他似乎早就跟初雪她们说过了,于是他按下不表。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而是把另一个被束缚的灵魂解脱出来的时候——哪怕一点点。
“从前提上说,”他说,“是可以做到的。他们没有给我随便移动的权利,但倒是给了我理论上随意通行的权利。只要我给你们写通行证就可以了。”
初雪点头。她伸出身子,取出平板做笔记。
“至于通行方式……”
“铁路上现在有自动运行的气动车,不用担心。据称适配了乃至于后启示录情境下的避难、生存或者移动功能。”
“后启示录情境?”
“当时我似乎从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但是来源……忘记了。总之如果以火星作为后启示录的舞台,阿拉伯铁路上的自动气动车就像是文明的火炬,之类的。”
“气动车啊……能源呢?”
“其实是太阳能的,”初雪说,“不过是习惯上叫‘气动车’。毕竟外表也很像 KiHa。”
后启示录的火星是为什么呢?而且,如果气候改造失效,火星一定会变成氧化铁的世界,那样的话怎么样都无法生存吧。实想着,但这些与话题无关,他突然发现。
“不对,话题扯远了。前提可能,过程可能。那结果可能吗?”
“应该是可能的。”
“‘应该’?”实反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吧?南半球的希腊洋附近,当局的控制力并不强。”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伊哈托布一带似乎有自治政府成立。”这是他在协调互联网事情上知道的。
“所以那里的形势还算不错。再说了,本来封球这件事情对基本的生活影响并不大。烟花至少火星是有的吧。”
“……那结果也可行了。”
实勉强说。其实火星所有的烟花都是从地球进口的。火星上虽然有硝石,但是相比起来还是直接从地球进口更简单。夏日祭没有烟花也能是夏日祭吗?
但既然对面的少女已经打心底决定了这件事,他就不再多问了。他知道对方找自己说这件事,无非是想要获得更多的认可,从而坚定自己的选择。其中有没有想让朋友知道的这一层意思,他也猜不出来。
“嗯……这样的话,就全部可以了。”初雪说,翻看着平板上的笔记。上面的内容不多,但初雪看得很认真。
“不过,我还是想问。尊重且祝福……真是奇怪的说法。”
初雪说。这是她笔记里的又一点。她想要搞清楚实这个人。
这回是实半天没有回答。不过初雪并不着急,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着急。这种事情着急也没有用。
“你问过其他大人吗,这件事情?”实最终反问。
“只问过奶奶。她说,去可以,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说她老人家也没能力在哪里的荒野或者沙漠上把我们捞回来。”
“这就是一般的大人们的做法——当然,值得提倡。镇长奶奶说的也很合理。但是其中只有理性,没有感性的参与。这就是大人。”
“大人?”
“其实。”实停顿了一下,“我也早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大人。而且是那种无趣的大人。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不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吗?那时候我全身心地思考着应该怎么继续工作。忘记了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自己了。”
“……”
“和你们说过话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杯热可可……或者在这之后所有的不是我自己泡的咖啡里,拿铁或者摩卡里,我都感受到了一种自己身上渐行渐远的气息。那是所谓的青春吧。
“虽然这么说很油腻,大概。
“但是,在成为大人、心胸冷下来之前,一定要做些什么。作为大人,我似乎只能做出这种建议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实搓着手指。他很少说出这种漫溢着不成熟的情绪化话语。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程序开发,以及后来的自由程序员工作,似乎和这种东西毫不相干。他悄悄瞟着初雪,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突然,窗户上的偏振片被撤了下来。
“我喜欢这种回答,”初雪说,逆着光的她在实眼里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就算有些老套。”
实本来想叫她继续打开偏振片。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紧接而来的是一句真诚到过分的话语。那似乎不像是从现在的初雪的口中说出的话,实一时有点混乱。
“啊,不用谢?”
“你不是那种大人……那种自断后路的丑陋的大人。我见过很多大人,有的大人像奶奶一样,尊重并且包容着我,就算不那么支持和鼓励,也会搭上一把手;有的大人虽然不善言辞,但内心还像少年一样坚定……当然,也有那种丑陋的大人。
“那种大人,把痛苦一代代传递,让压迫变成纵波。明明只是自己的青春灰暗一片……而且是因为自己的选择而灰暗一片,却因此嘲笑青春中的人们。‘长大了就老实了’,这种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知道长大了就会安定下来,但凭什么非要是被这种人说教着?……”
初雪大喘了一口气。实听着,有些不敢说话。他只是暗自思考着自己是不是那种大人。
“我知道自己是在走弯路,但凭什么我不能走?到时候就老实了,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凭什么要在给我堵上一扇又一扇的后路之后,看着那些无能为力,没有锻炼的能力与可能的少年们,又指责他们是温室里的花朵?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什么温室里的花朵,什么垮掉的一代,难道不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吗?!”
初雪的最后一句话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她实质上是对着空气讲话。
“如果不走弯路,不迷路,怎么会成为完整的人类呢……就连那种大人们也说挫折中成长,这种事情,明明很明显,但为什么又不让我被挫折呢……”
“那个……”
初雪没有理睬实。
“不那样,怎么会是‘彼方’呢?……是吧?”
她最后转向彼方的天空。那天空今天也被乌云所笼罩,宛如一道巨大的防蚊罩。蚊子在里面,或者在外面。而且,那蚊子是蚊子吗?那为何不是被摘掉了翅膀的蜻蜓或者被摘掉了双翼的蝴蝶?
“嗯……”
实陷入沉思。他一时间被这番和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逻辑’的话语击中,被回旋镖击中,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
所幸初雪缓过神来。
“……抱歉,吓到你了吧?”
她的声音突然柔软无比,和刚刚那惊雷般的怒火截然不同。
实点点头,这是事实。
“其实,说出来之后感觉好多了。或许我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共情怪物吧。明明我只在网上看到过那种下流的傲慢与偏见,我自己除了被他们追着骂以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但我就是想为我——不对,是‘我们’正名。”
“那句话我听过。‘就算迷路也要前进’……”
“啊,对的。那就是我这个怪物的价值观。”
明明我才是怪物,实想着。那只是初雪临时的价值观——但以她的底气,似乎又会是一生的价值观。而我这个“大人”却又如何呢?
“啊啊——不可解呢——不可解啊——”
初雪的话里转眼间已经满是期待。
实说不出话,只能为那不可解的价值观在心底默默鼓掌。
Re:14 (15)
我们并排走在彼方的海边。
离海岸越近,田地就越稀疏。大块的方形田地愈发像是剥落的马赛克一样。简易的单人车轨道横贯在无人看管的广袤土地上,一端是小镇,一端是下方就是海洋的悬崖。
本来火星的海洋并不古老,海浪冲刷不出高耸的崖壁,也没有冰川的作用,理应不会有这种地形。这应该是某一座环形山的一段弧形吧。不过,火星很宽广,有这种风景不足为奇。
崖壁上是灰绿色的苔原,因为火星的温度而过早出现在了纬度过低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崖壁上,戛然而止。悬崖旁没有护栏,有几处崩塌的突出部边缘还附着着苔藓。从上面纵身一跃能够品味到空气的速度,应该很舒畅,但人也没有能够随意张开的翅膀。
天空依然是一片灰蓝,厚重的云朵重叠,看不出层次感,只有深浅不一的区分而已。在那之下的大地和大海也都是灰色。
区别在于,小镇那一段更多地偏向灰绿色,其中还有着深红褐色的土壤条纹,如同大地上的编织地毯。勉强能让人伸手看清五指的阳光,在穿过厚重的云层之后,勉强在深翻过的田地上划出不规则的明暗界限。各种颜色不一的补丁又被轨道、田埂和道路所切开。
来时的轨道上早已长满了不高的杂草。每过一段时间,从阿拉伯横贯铁路的本线上就会来无人的运维车,把铁轨上的杂草除去。请运维车是要定期交费的。于是不过几个月,杂草再次长起,但都羸弱无力。
至于眼前的大海则无所形容。深度不够的海洋掀不起什么浪花,海水只是随着几道缺口侵入了环形山中央的盆地。入口处松动的土壤早已被冲刷开来,但盆地的另一侧更多保留着原有的样子。崖壁底端,布多力计划未能顾及到的大地尽头,海水无力地冲刷起余下红褐色的氧化铁尘土,让浪花一片混沌。
从远处看来,大海的各处没有蓝色,而是深灰色。海洋的蓝色来自于对光的散射,但阳光相当微弱,便只剩下深灰色。这种颜色的海洋上是无力的浪潮,冲击着松散的崖底,让人抬不起兴头。
沿着崖壁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道,一直通向左侧最远端的环形山最高处。那里的崖壁高耸起来,下方被溅起的石头撑起了反牛顿的尖端。
只有石板是浅灰色,在泥炭般的土壤和桉树叶般的苔藓间显得格外起眼。
心之壁从表面上看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初雪一个人走在最前端,侧过头去瞟向左侧的迷你陨石坑。底部积着未化的积雪,旁边的几块脏冰见证着阳光与温度的拉锯。她的心中存着崖底无力的浪花、涨潮时润湿的最高水位线和那时沉闷的潮骚声。现在来讲,她本来就可以为一切事物而迷路——那种自称可怜的共情感也一样,何况是为大自然这种最能让人有感而发的地方?
火星的现在,一切时间停止了流动。没有人再知道著名视频主的下一个企划,哪位主播的下一次直播预告,动画这周播出的下一集。时间这一刻并不美丽。虽然我们人类时常贪心,希望时间的流逝随着人的意志而转移,但至少每一份期望都出于心房和心室。但也正是美丽的时间将会流逝才显得美丽,作为代价,不美丽的时间或许必须像这样被停滞下来。
问题,并不在于我制造出这样的场面是想要什么。空气凝固的崖边让白露裸露在外的皮肤甚至冒出些冷汗,她的皮肤更哑了。
“我不太喜欢大自然,短时间内或许还不会变。”
“毕竟这是彼方的海岸。”
我想象中的海岸应该在苏格兰高地和冰岛能够找到。这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我和朝潮姐很一致。这里是令人窒息的地方,这个事实并不依托于其他地方是不是窒息。”
我不想再掺合进哲学思辨,诺维娅去地球的那一天发生的讨论还在我的潜意识之中。
初雪让我去找白露,告诉她这件事情——但是我不想成为传话筒。于是我成为了电话线。初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自己想要告诉白露这件事,却又在见面时故意避开对方。
我望向远方的岬角,环形山的最高处。仔细一看,那里还有未拆下的长椅和护栏。祭典时就是在海边放的烟花,正对着那岬角。
就是在去年的夏日祭之后——也就是火星历的 131 年,白露去了新威尼斯,在那里呆了一年多。火星的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大概足够一个青少年的成长了。
初雪似乎还不知道白露为什么要逃离新威尼斯。信息差所带来的不成熟柑橘味几乎是所有青春故事的底色。成为了无聊的大人(或许只是高二病),这种味觉便会退化,进而觉得这是一点小事闹麻了。小实后来告诉我的,初雪对他说的某一段暴风雨般的情感宣泄,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意思。
首先她不认为那是小事。其次她认为,就算是小事也值得闹麻。或者说,她其实想说的是,“明明是你们大人自己没有过值得闹麻的小事,怪我们干什么呢?”这种问题。一切存在过的感情都应该被尊重。如果对人类最细腻的感情嗤之以鼻,当之无愧是一种损失。或许人是不愿意回首,但到了中年甚至老年时,又会努力想起自己年少时做过的事,拿来讲给其他人听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然接受。
愿意把自己的脑袋变成橙色的海洋吗?
心之壁来源于可能的胃痛感,胃痛感来源于信息不对等,所以首先要开怀畅谈吧。在这种稍微的主动存在的此刻,更应如此才对。
我望着相距至少一百米的二人这么想。
以什么提起话题呢?
远方的长椅怎么样?
海浪继续无力地拍打着岸边。远方同样迷茫的身影缓慢挪动,正好坐上了湿润的长椅。
“白露啊。”我说,“当时你和初雪就是一起坐在那张长椅上的吧。”当时我和诺维娅一起坐在她们后面。
“啊……”
“你就是夏日祭之后去新威尼斯的。”
看来她有些动摇。会有谁不怀念夏日祭呢?这还是记忆中的夏日祭。记忆中的一切感情都会被放大。
“上一次夏日祭你没回来吧?”也就是 132 年的夏日祭。已经是大约十个月之前的事了。
应该说,我认为她没回来。没有白露的初雪在那一天本没有提起去祭典的兴头,只不过是为了带小孩而去了海边而已。看着年长一些的熟悉面孔和零零星星的游客,却只有自己不一样时,她又会怎么想呢?
我回想当时的场景。初雪是场景的主角,她在之前说这件事的时候记得的无非只有眼泪。
当时,唯一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是一个游客,背着大背包,里面是全套的摄影器材。出神的初雪坐在长椅上,三角架不知觉间搭到了脚旁,甚至连“抱歉”的话都没听到。烟花一朵朵绽放开来,倒映在海面上,涌起的浪潮如同滚烫的岩浆。最后一朵烟花喷发时,他随机采访了附近几位——初雪也在其中,但最后视频里她的话没能出现。她的画面只是作为背景,虽然动着嘴唇,但只有背景音乐的声音。那平时提不起精神的眼皮睁起来,汹涌的烟花的反射光线占满了整个眼球,怔住的目光里只有漫溢的情感。“最后那个少女的画面是画龙点睛之笔”,大家评论道。但画出再好的龙也是没法鸣叫的。我仔细地看着画面里初雪的脸,最大分辨率下她哑然的面庞,最高音质下暗淡无色的声音。
能把眼界之外的烟花也一起映入眼中,是因为有泪水含在其中。真正流下眼泪的那个瞬间没有被视频辑录。
但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白露说。当时她已经逐渐无法直面杏了。
“——我说过杏的事情吗?”她突然反应过来一般。
“应该没有。”
“这样啊……”她叹了口气。“算了。具体的跟初雪一块的时候再说吧。这种事情我不想回忆两次了。”
反正,当时心里相当愧疚的她想着回来与谁谈谈——初雪算是唯一能够商谈的对象。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彼方的傍晚时分。初雪那时候已经带着我们去海边了,是被迫营业。于是她一直尾随我们之后,远远地望着。
“你也太阴暗了。”我直接评价。
“但是,我下不了决心。”她说,“我对不起小初……前辈。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
“而且,小初前辈……我也不想让她那样。她也很温柔,不仅如此,我对她的憧憬,她对我的期望还更进一步。那完全在于我们两个自己作出的抉择。”
白露一时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深渊般黑暗的这片浅海。我再次望向岬角处,初雪依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横风吹得她的发丝一片混乱。
“就像是,用蛮力打在了非牛顿流体上一样……那样一定会很疼。但我又不得不用这样的蛮力来对待这些柔软而粘着的情感。蛮力来源于我的退缩。或者说我只是单纯的太笨了。当然造成最后更大的蛮力的是我夏天时的退缩。所以这全都是我的错。我退缩了。”
如果有再作评价的我,似乎会显得不近人情。
再次转到人类补完的角度。这样说出来的真心的话,让我们的脑袋离成为橙汁又近了一步。而且此时此刻是白露在说出来。
只可惜她的真心对的是我这个旁观者,而我又不掺合其中。但这样已经很棒了。立一个虚拟论敌:有的大人们在此时会让她们去面对面说出来,对着初雪、爷爷奶奶或者小杏。这样行不通。他们自己做得到吗?连孔子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为促进我身边的人类补完,我心力憔悴。为了表彰阶段性成果,我轻轻拍手。“祝贺你。”
她只瞟我一眼,感情无法捉摸。“我很难受。”她只这么说。
温柔的主角说,“全部说出来就好了”。灵魂伴侣相视无言。而共同迷路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无话可说。我听着她内心的呐喊,她如同野兽一般,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不过也只有她自己能呼唤。其他人的努力不奏效,并不是因为“只能靠自己”的陈词滥调,而是因为其他人同样也呼唤着爱。自己作为野兽的部分都已经足够麻烦,怎么会有余力来帮助别人?
于是,迷路的孩子才只能一个人迷路。纵使有结伴成对的,也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迷路。青春故事的出路一般是两个人在一起,继续迷路;或者长大,自己的野兽自然会消失。
“加油哦。”
这么说的话,我不需要付出代价。
以另一种方式,我像是上次白露“出席”今年的夏日祭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试图介入初雪一侧。
看见初雪回头的白露,那时候眼角噙着泪水,并转身往后全力奔去。彼时,她的心脏停跳一拍。
不过我的心脏则如设计般精巧,被发现时,她叫我一起坐过去,让我继续承担旁观者的责任。
“白露对你说了什么吧?”
我点头。
“我知道了。真相,具体来说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想知道头发的事情。”我说。
话音刚落,我们的背后被人重重地敲击。
“啊,是你们俩啊——这个的话,可正好和我有关。”黑潮姐不知不觉间走过来。估计是刚刚巡视完。
“是吗?”我问道。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情况。
在第一次在封球之后去过胧家之后,初雪还时不时去胧和新月那里。一次串门回来,她跑到这个岬角发呆。看起来似乎是压抑的情景,但不过只是她脑袋暂时宕机,并没有像一跃而下。
黑潮姐当时也在巡视,看到这场景急步赶过来。
一过来,就被初雪问了这种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黑潮姐有些晕乎。不过她是个正常人,对于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应该说些什么。
“什么怎么办?”她首先问。
“……所有的事情。”初雪思考了一下,缓缓开口,“眼前的未来,人生的目标,我的才能,白露的感情,失联的小诺维娅,以及我的发型。”
黑潮姐用力思考了一会。
“啊,发型啊?”她最后这么回答,“我觉得短发更适合你。”
“欸?”
突然转换到了相当形而下的话题,让初雪的脑袋转不过来。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脑袋一片混沌中,她暂时显露出作为少女的本性。她脑后沉重的长发尽管柔软但没有光泽,看起来应该很无力。
“不过那么短也不好……还是中等长度吧?像是小胧那样的?”
胧的发型是圆圆的样子,如果剪了头发的话,长度比许多稍微留了留长发的男生都要短。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头发长度最多也不会超过衣领。
“不过,这种发长恐怕就辨认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了吧,嗯……”黑潮姐假装在思考着。其实就算是从外观的第二性征上看,无论是胧还是初雪似乎也辨认不出来。
不过黑潮姐上面的话事实上并没有经过这么认真的推理。但初雪却捏着下巴。
她在思考着把胧的发型接在自己的脑袋上吧?那种发型只适合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的孩子哦。
“这个有点……”她总结道。
“那就再长些?”黑潮继续随口胡诌,“啊对对,八潮酱的那种狼尾感觉会很适合你。”
初雪再次陷入了思考。思考的结果展现在我们面前。
“哇,居然真的剪了……不过很帅嘛。有你的八潮姐姐的样子了。”
“真的?”初雪马上问。眼里似乎闪出与环境不符的闪亮光芒。
“除了身高之外——”
迷路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一个办法是走回原来的起点。有时候周围的人都说应该前进,但前进不一定有出路。当然,人是一定要前进的,但一时间不前进也不是罪行。
仿佛走钢丝一样的中庸之道是对于青少年思想的刻板印象,既要也要,既是也是。让这种大脑控制经济和政治会带来灾难。
不过火星的大脑们虽然很老了,但也是这样的。算了。
但回到个人的人生哲学,这也不是不可行。
这样的话,“即使迷路也要前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了补偿失去的夏天,应该做些什么呢。明明那一天我看见白露了,她向后跑去的背影里到底蕴含着什么呢。
在黑暗无光的未来面前,为什么我不能继续迷路呢。我希望我可以打开控制台,输入传送的命令啊。
这时候,我可以往后倒退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说实话,完全就是一片空白。尽管一片空白有时候也能酝酿出厉害的话语,甚至能够吓那个男孩子一跳。
我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或者说地平线已然模糊不清。倒不如说,彼方的冬天哪有什么清晰的地平线?如果有水手向着那样的地平线航行,必然会迷航的。
但地平线之上有隐隐约约的光亮。穿过厚厚的云层,那微弱的光线依然给我带来微热,没有让这里降到绝对零度。
夏日祭,半个月之后。之前我就得知了这件事情。纳尼娅跟我说的。说实话,她那似乎玩世不恭的态度简直就像个游离的摄像机一般,难以想象她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嘛,不过……既然卡夫卡君——海边的那位,年仅十五岁也能有那种思绪,纳尼娅的似乎也很正常?
以上所提的一切都让我迷路。而带领着我走出迷路的就是那抹迷糊的光芒。那光芒,当然,同时也带着我走进另一次迷路。
我的内心坚信着,似乎只要踏出一步就至少会有什么改变。有时候我也认可“至少现在一定不会是最坏”的话,但那话在这里不适用。或者我已经不想再思考哪句话在哪里不适用。我想的只是,我必须继续迈出下一步,朝着夏天的彼方迈出下一步。就算下一步那里没有夏天的彼方。
像是八潮姐那样决绝的脚步我模仿不来,但我不想让更多的我流下小胧那样不合时宜的眼泪了。我也不想成为小实那样的自称怪物。我更不想成为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至少,未来我会想起,在某一个夏天——至少是火星南半球的夏天,我做过这件事。我试着对我自己取极限。这样就足够了。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只是在做些什么。我将遇到的“此方”是怎样的呢?我不去思考这种事情,就算思考了也没有意义。
不完美的彼方也是彼方。
正因如此,我才暂时离开彼方。
初雪站起身来,又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路上她看到崖边的白露,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是示意她跟着自己走。白露照做。我不知道这象征着结束还是开始。
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在那期间她打发我去胧家。
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的初雪已经整理好行李了。她穿着那件白色的连帽卫衣。那就是我在未来的几年里一直记着的短发的初雪,那个冷漠但是又温柔的少女,那个沉默但是又坚定的人。
她把一晚上就细化好的旅行计划发给我们。
她——或者我们,只是要去那里,火星南半球的新希腊大区伊哈托布区彼方镇。那里有夏日祭。就算她不知道夏日祭是否会成功举办,烟花是什么颜色,更不用提路上她们又会遇到什么,最后她们又会怎么样。
彼方的奏鸣曲暂时落幕之后,世界彼端的此方,奏鸣曲又会奏响。以二十四个月为一次的交换和循环。她尝试着把此方转化为彼方,那是项狭窄又广袤、微小又伟大的工作。
“我们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一样呢。”白露只是评价。
“非也。我们是被装进克莱因瓶的水才对。”
Re:15 (17)
我还想再去田埂的另一端看看的。但前奏等不了我。
但或许,仔细想想,在没有付诸行动之前,任何对自己的辩白都只不过像是歌词一样苍白。这么想,我大概有些安心了。
今天依然是个清冷的日子。不同的是,天空稍微澄澈了起来,我的头脑不自觉地沉入了苍蓝的天空。
初雪没有带什么东西,承担背后那鼓囊的不过是几件衣服,最多的是一些留待拍照的小玩意儿。底下的是笔记本电脑和书。本来 fufu 玩偶差点就要被塞进大背包里,却被我制止住了。现在它被抱在了怀里。
她先一步走到道口的另一端,侧过身回眺彼方的道路。没有云彩的日子里,彼方的天空居然透明得让人恍惚。天空之下的少女只是穿着不着调的白色卫衣。
白露则提着小行李箱。她的身影从远处开始靠近,逐渐变大,使劲地跋涉过铁轨。行李箱下的万用轮在沥青路面上滑动,发出低沉的骨碌声。初雪左右看了看,克制地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微仰起头,轻风吹过她的身体,卫衣帽子的松紧绳飘扬起来。
穿过道口,两人在天空下相遇了。
看着这一切,畅想的清澈湖水忽然从上方的天空里涌出。原来这就是思想——有时候是畅想,有时候是胡思妄想——只不过是关于过去已经怎样,现在是怎样,而在那之后会是怎样的事情,在这以外引申出的想法,以及便签纸和草稿纸。在作为背景的样例视频的神经网络中,神经元连接又一次史无前例地纵横交错。只是作为占位符的金色丝线如牛奶般流淌,而在那其中有几朵不安分的逆行箭矢。上面涂着牛奶的带来《雪国》的回忆,于是我才想到,那时仿佛有银河倾泻了下来——
其实这一连接并无益于问题的思考,但神经网络不过恰巧这么连接。
涂着毒液的让我下意识想到电车难题。如果有电车突然驶来——
或许她讨厌的正是这种毒箭吧。思绪中有咬人的螃蟹,人与人是带刺的豪猪(如果不喜欢的话,或者刺猬),互相理解能让刺痛不经意间少一些。
如果箭上都涂满蜂蜜和牛奶,在一阵阵的箭雨之后,心底会变成流着奶与蜜的土地吗?
更广泛普适的语言会称其为头脑风暴或者其他的名词。但是,那个词一般都以最不幸的方式出现于各种管理学书籍,所以我不喜欢。
在形而下的箭突然带来刺痛的时刻,我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宛如将要入睡时的一阵失重,带我去见了海百合。
“就像是和世界隔离开了一样。”我说。我思考着那些词藻的胡乱堆砌。只是一分钟之后回想也未免让我有些脸红。
“所谓的灵魂出窍吗?”白露用力地解析了我的自言自语。
“我喜欢头脑风暴呢。”初雪也下意识说。下意识地说。她后来强调这种下意识往往会成为后来被反复思考的对象。“反气旋或者漏斗——就像是那种会把一切带进身体里的。”
“……”
其实我喜欢这种表达。航迹云把云层带进发动机里又喷出来,大雨中的排水井盖把水流吞噬。那里面说不定会有某人遗失的宝物。自己的世界里的一切,只是旋转着,进入身体里。以我作为中心,往上是不断扩大的云彩同心圆,而我是苍蓝的天空、广袤的大地、此方和彼方的原点,一切思考的中心与箭矢的终点。那是被称为拉普塔的天空之城在我心中的一份副本。
“……我不是很听得懂呢。”
白露说。
于是心之壁又提醒了自己的存在。或者说她只是这么说并且看看乐子也并未可知。毕竟她不是自己想要来的,只是被我和初雪强拉着而已——并且我可以确定,以她的性格,之前对我的话,至少也真假参半。
但那样不也是心之壁吗?而且性质更恶劣了才对。
监控室般的大脑里还有那幅反气旋的倾泻,无限多的屏幕并行着,我也依然思慕着它,只不过不受控制的意识又一次把现实放在了世界的正中间。犹如螳臂当车一般,倾泄的星空、苍茫大地的反气旋、闪烁的银河铁道都被迫让位,视觉传感器里,就连汽水味的苍穹也忽然迎来了不明不白的多云。
彼方相当宽广,本来离开镇中心几公里开外就会有那种世界尽头的断崖,但是彼方的车站本身却和其他地方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很遗憾地说,或许我更希望的是那种只有站台和模糊的站牌的车站,但彼方站因为有新干线停靠而与之截然相反。
不过新干线早已停驶了,现在只有按照地方线路运行的慢车。
上午十点。刚布满云彩的天空尚且还试图示意自己的存在,阳光因而从云层的裂隙中用力溢出。铁轨旁侧没有种植各类颜色暗淡的作物,只有完整的青草地。本来就没有人踩踏,火车班次又极度减少,定期的清除已经弥补不了大地的生命力了。
只有我因为被视作小孩子,不用背大包或者提箱子。确认了她们正在跋涉过来后,我凝视着那只铁盒子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走来。眼球不经意间变成了长焦镜头,笔直的铁轨扭曲了,让人不禁怀疑行驶的电车是否安全。地平线也随之扭曲。那明明是夏天才有的现象。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所谓的“阳炎”。
从阳炎里,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确信着。
电车是无人驾驶的,按照极简单地设定的时刻表运行,不管站台上有没有人,车门还需要手动打开。并且那时刻表还几乎不能参照,由于各种情况,列车的时刻表随时都会进入乱纪元。视野所见的车上果然空无一人,未见的地方同样如此。
车上所见的只有一个为临时房间留下的空地。车厢的地板上有轨道,可以沿着那里拉出临时的隔间来——本来只是为了乘客少而乘车时间长的慢电车而设计的功能。颇有前瞻性的制造商,会想到今天我们会把这当作简易的卧铺车来使用吗?
咚一声开动的气动车发出令人惊讶的咕噜声。窗外的风景——如果那看惯了的彼方得以被称为风景的话,开始往后退去。今天的彼方依旧那样空无一人。
把视线挪到车内,我看到面对着我坐着的白露,身旁的则是坐在窗边,始终扒着车窗的初雪。我和初雪面朝的方向与行进的方向一致,视野前方的尽数是全新的画面,尽管那些和彼方的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还真有意思啊。”兴奋来兴奋去的劲儿终于过去,坐定之后的初雪说,“就像是《金阁寺》里的主角先生一样。自己的脑袋里面太混乱,就乘着电车出逃了。只是希望我们不会遇到有人把自己抓回去。”
作为话题的开始,这句话实在太压抑了、太电波了。我不禁吐槽。
白露无聊地用手肘撑着车窗旁的台子,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感兴趣——至少是对于现在。初雪规定了,出门第一天一定不可以在车上看电子书、看漫画或者看动画。“那样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她说。她并不是没有想到白露这个并不积极的人物。毋宁说她其实是故意的。
此时的白露还试图撑住自己表面上那一层薄薄的暖纱。那实质上是一种外观上更加不突出的心之壁,就类似于冬天的阳光。虽然很微弱,但总算是避不开的。不客气地说,如果因为汗水沾湿,那种薄纱一定会变成对自己实行水刑的用具。
但抛开这个,初雪和白露的对话里总不经意间有着某种程度的、被动产生的心之壁。前述的心之纱是主观形成,但另一方面,初雪的才更类似于下意识产生的 AT 力场。
“意思是说,我们回去之后会烧掉些什么吗?”
“可能吧。”很低沉。为了配合自己的新形象,她最近开始压低嗓音了。新的声线听起来意外地沙哑而不失韧性,很有质感。
“嗯?”
“这只是随口而已。对于这种单纯的感想寻根究底是很不礼貌的,小露子。”
“不过我并没有寻根究底吧。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
这份沉默说明上面的辩白也是随口而已。金阁寺的比喻并非随口。
“有时候,说话就是下意识的,没有逻辑的。不是吗?小初不妨大方地承认这一点。”
“不过大概不是——”
“我倒是觉得刚刚的大概率是。”
“……那好吧。”
白露的所谓“下意识”的话语总有一种玉米笋的感觉。玉米还只是有成长的苗头而已,就被一口咬掉了。初雪应该对此颇有微词吧——但坐在她对面的孩子差不多确实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就算是用这种刺痛的方式。在冬日里——
“在冬天,”初雪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出口,“穿厚大衣的话,如果稍微动一动就会很热,后背就像是神经疼痛般的刺痛炎热。但是不穿的话又会很冷。你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说实话,我也想用这个比喻。
“欸——这样啊。”很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小初前辈的话果然让人听不懂啊。”
初雪把头转向窗外。她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产生了雾气。
“算了。只是说,回去之后,我们的身上一定会有什么改变的。”初雪说。
白露稍作沉思。“改变?难道不是回到原状吗?”
她的内心估计思考着如何回到原状。我不禁回想起她的那番话——“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有可取之处”。她说,封球之前的她不会想着和好,但现在不一样了。但我或许遗漏了一点。她的“和好”,是我想的那样吗?勉强达成共识的“前进”,目标是一样的吗?
不过,以初雪的观点,目标不同的前进一样是前进的子集,在那个框架里逻辑是自洽的。
“……如果是那方面的话,”初雪说,“不能只是回到原状就了事,露子。”
“更进一步?还是更退一步?”
这次换到初雪沉思。她大概没有想到,上车后的第一番对话就是这种基石性的问题。但那也只是她忽视了基石里的裂缝罢了。
“我还在思考。”她最后说。
“欸——”白露发出一声提不起力气的叹息,“回到原状也是对于‘现在’而言的‘改变’,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掠去。那灰绿色的田野是全新的风景,但也并非全新的风景。白露看着窗外,脸上没露出丝毫笑容。
初雪站了起来,往门外的行李走去。我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白——”
“不谈白露了,好吗?”
她把手指挨个竖起,盘算着行李和物资。
在初雪收拾好行李之后,白露计算过大概需要的时间。太阳能的气动(样貌的)车不需要休息,但时速很低,以千米每小时计,总之不会上三位数。加之还要停站,并且有时会遇到线况意外不好的地方,平均下来的时速大约在 50 千米每小时——这是后来我们算出的第一天的结果。
夕立奶奶叫了几个老伙计帮我们搬了些食物和饮料上车。那期间完全不用担心大爷们搬东西会不会太慢这个问题。一是大爷们干了一辈子农活(虽然大部分是开农用机械和农用机),身体比我们这些家里蹲少年少女都硬朗;二是,只要简单地用东西抵着车门,车门就关不上。只要卡这样的 bug,于是乎车也就不会开动。其实这也是气动车随机延误的原因之一。
大爷们给我们搬东西的时候,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某个现实的世界。现在的彼方毫无疑问是场真实得过分的梦,在那之前,有互联网的彼方却也好像是虚拟的现实。
“孩子们哪!”谷川爷爷在背后叫我们。他最后一个推着小推车到站台上,上面是几箱各种零食,还有一包白色的沉重包裹。
“啊,谷川爷爷——那个是?”我问。
“年糕的啊。热一下放汤里或者直接烤着吃都不错的呢!”
“欸嘿……这个、我们估计没办法吃这个呢……”
白露的脸上露出一副难干的笑容。车上怎么说都不会有微波炉。不过接热水的地方好像有?
“不是有热水嘛?那你们泡个汤,扔进去就好啦。”
“嗯……”
“啊,没有速溶汤是吧?这就回去给你们——”
“喂,阿翔,别闹了!”
谷川爷爷正好要走开的时候,夕立奶奶挡住了他小车的行进路线。
“你也不想想,车上都多少东西了。怕是去三次伊哈托布都吃不完吧。”
我们的视线集体望向堆积如山的食物们。说话间,谷川爷爷默默地又搬了几箱之前搬上来的泡面下去。这就是老当益壮吧?或许泡面很轻,但是一下就搬起两三箱对我们来说也真是夸张。
“毕竟孩子们——”
“咳咳,谷川爷爷……至少我是不会一顿吃好几桶泡面的。”白露说着,望向初雪。初雪回敬嫌弃的眼神。
不过说实话,彼方的老人们对于我们这些废宅孩子们的溺爱,还真是可怕啊。
“算了算了。你们要小心啊。”奶奶说,“该说的你们都知道,再多说也没意思了。加油啊,孩子们——”
她拉着谷川爷爷,直截了当地走下了站台,又往活动中心走去。不知道老人家们今天又在玩什么游戏。之前小胧跟我说,她去那的时候看到老奶奶们在一起品鉴《CLANNAD》,吓了她一跳——但想了一秒钟就感觉这很正常了。那都是不知道几代人的回忆中的神作了。啊,阳光的小胧一定会很受欢迎吧……
两位老人家走远的期间,没像一般的分别场景那样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只是谈笑着远去。站台上也没有人送行。
说实话,我们并不是什么世界上最坚强的少年,但看看车厢里的东西,再看看远方走去的背影,必须暗自那样发誓。
不过现在来看,这些多得过分的食物和饮料,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吃得完。气动车的一节车厢里,几乎有半个车厢都被可见的箱子占据了。
只要不被困在路上的无人区里,就不会有断粮的危险。大家就是为了防止这种风险才给我们这么多东西的。当然,这是理由而已。
不如说,如果真的困在无人区里,生还率本来就是百分之零吧。到时候有吃有喝无非是延长绝望的时间而已,至少夕立奶奶是这么说的。她从小到大再到老都是这种毒舌的性格。
初雪检查着行李的时候,电车又到了下一站。我不知道箱子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容物的东西有啥好检查的。
她并没有在检查,我知道。等待她开口的期间,我不禁望向车门外。站名牌写着“新安克雷奇”,我不置可否。看样子,这个镇子比彼方的规模大,站前的建筑有了几层楼高的小公寓和商店,以及有着巨大停车场的便利店、商场和有得来速窗口的快餐店。总体上,一副美国乡下小镇的即视感。
但只要仔细看看的话,就能发现这地方与彼方的相同处。路上的人流稀稀拉拉,站前的商店也有一半打烊。远处靠近高速公路的竖起的招牌,看起来已经一段时间没有人投放广告了。那种世界尽头的感觉愈发明显。
不过那也是当然。往东边,阿拉伯横贯铁路往东北方向延伸。随着电车行驶,纬度会越来越高。而且,随着靠近示巴高地,海拔也会同时变高。于是,一路上大概能够看到窗外的积雪越来越厚,农田越来越少,牧场变多之后又变少,最后几乎全是荒地。而且铁路同样经过恩德国家公园。那里作为后启示录取景的经典场景是出了名的。
初雪也知道这一点。她出发前看地图看得很仔细。
“只是这地方就已经这样了。明明才走了两百公里不到吧。”她说,“到恩德会是什么样呢。”
“铁路一直都保持基本的可通行状态,所以大概不用担心吧。”
“是阿拉伯横贯铁路才这样,”她很快速地说,“往伊哈托布的铁路现在夹在火星政府和伊哈托布之间。那里不会有人维护的。”
嗯。那倒是个问题。经过的第勒那高地上几乎都是沙漠。在那里抛锚可真的会要命的。
呼,初雪以某种杂糅的感情长舒一口气。
“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不和她说话的话,一切都开始不了的。”
她看到旁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顺手拿了起来。
“初雪。”我提醒她,是不能看书的。这是她自己规定的。
“当然不是为了看书了。”她回答,“只是待会先吃什么呢……”
说着,电车再次启动,往更加北方的北方驶去。
Re:16
一个人坐在隔间里,手上应那家伙的要求没有书、没有电子书、没有平板、没有漫画,总之什么都没有。
旅行中读书不是很正常的行为吗?理解不了。一时间,我突然觉得纳尼娅口中的人类补完大概是真的不可能了。
刚跟初雪说了些什么,她似乎就有些难受地出去了。不否认刚刚我的那些话确实有些刺刺的。但就和她那些吓到那个北上君一样的话一样。我的那些话不也是心里话吗?
我回想自己究竟是为何要跟着初雪上车、拉起隔间、坐到这个位置上。我曾经一时兴起,顺了纳尼娅的想法,让她帮我和初雪破冰。和初雪破冰,那是我的意愿。后来我对着纳尼娅说着自己对初雪的想法,甚至让她不由得为这人类补完史上的巨大一步而鼓掌。
当然,那个想法也是真的。我对初雪的想法确实那样,尽管其中的重力没有感情所表现出的那么强烈。当时只是因为初雪的新发型确实有些帅气,那种气质不禁有点戳中了我的审美。而且那正好和我那种拿不上台面的过去的事实正相反,所以机缘巧合之下,我就一口气说了出来。
那似乎给纳尼娅以及初雪都带来了某种错觉。其实那句“人类补完不可能”的断定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呢。
那两位看完外面的东西又回来了,回来时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各种早已制定得清晰过头的计划。
只不过,我突然发现初雪的手上居然有一本书。
“喂,小初前辈。你手上的是什么?这作弊了吧。”
我说着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去拿书。不过初雪叫住了我。
“《银河铁道之夜》,就是你要拿的书吧?不是吗?”
说着这句话的初雪居然还抿起了嘴角。啊啊,一定想着“居然还会带着自己最喜欢的书来旅行什么的,真是口嫌体正直呢”什么的吧?剪了这个发型,也变得能做出有些油腻的动作了啊,噫。
纳尼娅则是死死地盯着我。这家伙只是人机而已,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感觉是。所以我一般不理睬她,只把她当作可以信任的 NPC。
“我不否认,确实是这本。但是你怎么首先拿着书进来了?这是违反规则吧。”
“只是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有本书,就顺便拿进来了。”
啊。这倒是失误。从包里拿东西的时候,我好像确实顺手拿出来放到旁边了。不过还是先不在意这个事实吧。
“这可是侵犯个人财产。”
“我又不知道这是你的财产。不然对于现在这种小露子,我根本不敢碰她的东西才对。”初雪说,“是吧,纳尼娅?”我感觉她的话语里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挖苦之意。
纳尼娅没有回应她,只是歪歪头,她的长发同时往那边撒过去。干得漂亮。所以初雪只好继续面向我。
“算了,既然书都拿进来了,就谈书好了。露子看这本书——是为了里面的哪个故事?”
“同名的那个。”
“就是《银河铁道之夜》啊。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乔凡尼和康帕内拉——”
“请不要剧透。”我冷冷地说。
初雪的表情凝固了。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副试着震惊,但震惊都震惊不出来的表情。后来她说,她真的没有想到有人会真的没读过《银河铁道之夜》,亏我还是个有时候给 ACG 媒体写稿子的。但事实就是那样。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居然以前没看过这篇。
“连这都不知道,居然还说愿意和我人类补完呢。”我说。
初雪无言地呼了口气,随意挪了挪视线。
“但是对于初雪来说,这种白露说不定更有意思呢。”纳尼娅突然插嘴,“就像那个,长大的幼驯染突然变成了不同的样子,之类的。”
“……真够你能说出这种话的。”好恶俗。
“但白露不确实是长大的幼驯染吗?”
“是吧,哈哈。”我冷笑。
“那么另一种白露也会是很有意思的家伙。”
“嗯——”我刚在想怎么继续这尴尬无聊的对话,初雪突然问:
“所以,为什么白露会‘长大’?问题不是在这里吗?”
“告诉我们吧。我们很好奇,不可以吗?”
初雪和纳尼娅以此为中心思想的死缠烂打,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了。眼看着车就要停到下一站了。实际上,在我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也是我用来对付初雪的杀手锏。我不想这么早揭开答案的。
尽管从道义上来讲,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她。但是其中未必没有她自顾自地对我抱有太多幻想的因素——
一直以来,我都在避免着这么想。
我从心底里明白,初雪到底为什么当时会那么生气,突然歇斯底里一样。然后就和我这么闹着玩般绝交到前几天。但明白这一点,对于在心里和这整件事和解来说,效益不大。
要知道,我这边的困难同样难以解决。或者说,当时的我不可能想到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但怎么办呢——
“白露。不说出来的话,一切都开始不了的。”
她说。这又是她的人类补完信条。按她的说法,我就应该跟小杏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那她一定会吓退。哪有这种事情?
不过我就算想这样反讽回去,好像也不行。我意识到面前的两位不知道我和杏之间的事。从这个方面来说,确实不得不说。
“啊——好吧好吧。就跟你们说吧。”
对面的两人都慢慢把目光集中于我。她们是意识到了,我一定会这么做了吗?
我并不是因为初雪的这句话才要说的。另一个原因也只是因为不想再和初雪尬聊而已。而且,如果多给她些时间思考,她到时候也能给出更好些的答案的吧——
但愿如此。
“嗯,太好了。”初雪只是说。纳尼娅附和着点头。
啊,笨蛋的家伙们。我不禁思考着自己一直逗着她们玩是否合理。或者说,是我在逗着她们,还是她们在逗着我呢?
不对。我明明觉得人类补完什么的不可能的,为什么我还要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啊。差点就被她们绕进去了。
虽然在道德上,之前的事情我还是对不起初雪,但目前的我也只好把深度思考的事情交给初雪了。冷静啊,白露。不能被初雪带着走,要想好你自己的想法。现在更尤其重要。
“啊。嗯,话不多说……”我清了清嗓子,“不过,话应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对?”
“从头讲到尾。”初雪说。丝毫不顾我的嗓子会不会干。就这种家伙还想补完人类。
嘛,不过也无事可做。我只能这么对自己说。
最开始的当然是夏日祭。上上次的夏日祭。
先从背景知识开始讲起吧。
在那次夏日祭的时候,是火星历 131 年,我和初雪 12 岁。现在是 132 年的 21 月,冬季的最后一个月——理论而言。彼方的冬季一般还要再延长两三个月。这就像立春时一般雪并不比大雪的时候小一样,只代表气候在某种程度上的转折而已。
当时我们因为某种小孩子的情绪,想要去新威尼斯的学校。那是某种想要变得厉害、想要做科学家的,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梦想和希望。不过,当时的生活确实很不虚无,有目标也有动力,虽然目标有点不切实际。但那目标对于小学生来说早已足够。
首先这么想的是初雪。后来我也因为实在不知所措而加入了她。新威尼斯学校的考试很随机,反正考验的不是做题能力。那种随机性没有任何机构或是个人能够预测,唯一有效的方法无非是拓展知识面。当然,真正的天才另能通过其中的一部分题目被筛选出来。
但我们并不是天才。于是看看纪录片、科普视频这种事情差不多就是当时几乎一切的生活,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当然还有隔一两个月参加一次线上的考试,以及在百科网站错综复杂的链接网络里迷路。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年吧,半个火星年。从冬季到了春季,我和初雪长大了一岁。作为人类幼崽必须参加的常识课程也修完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就像生活在火星上的人们,不愿意每 669 天才过一次生日,于是强行用上地球历计算,每 365 天过一次生日一样,就是那么顺理成章。
这样下去,夏日祭很快就要来了。那个夏天过分炎热、过于眩目,标志着一个时长四个夏天的漫长的梦的开始。
Re:17(14.5)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只是因为无聊而和初雪一起学学的我,反而在夏天之前的考试里考上了。是 131 年 7 月的考试。
收到入学邀请函的时候我都还以为那是诈骗。但信里确实附有可以查验真伪的证明,用手机靠上去就会跳出官网,里面带有至少十种各种各样的查验方法。
“基于你在 131 年 7 月的线上测试中的优异表现,现邀请你到新威尼斯学园初中部就读,时长一年。”其中的时长虽然说是一年,但只要自己愿意,大概率都能够继续待下去。
“欸——”
我把信给初雪看的时候,她又发出了一声惊奇的声音。
“小初前辈。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这几个月里让我白露帮你补习哦?”我当时还打趣般地炫耀,没有意识到这对于后来的初雪意味着什么。
入学时间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只要是在月初就行了。邀请函的有效期是半个火星年之内。至于我的话,和当时还没去地球工作的爸爸妈妈商量之后,决定就在夏天结束之后去新威尼斯的好。据说地球有的国家还存留的义务教育系统里,秋天是开学的季节。
时间就这样继续下去。彼方的那个夏天热得异常,就连傍晚我们都不想出门散步了。我没注意到,白天时的初雪开始看书,眉头开始紧皱,目标从知识的快乐变成了其他东西。那其他事情是什么,当时我完全意识不到。我只是分心地望向窗户外的彼方,心则飘到彼方那无垠的天空。我和初雪想的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我看到,地面仿佛要融化一样,我知道那是空气的折射导致的,那种现象就是所谓的“阳炎”。空中的湛蓝色清澈地异常,那和阳炎不一样,是散射而不是折射。折射出现在不同的介质面,散射出现在均匀的介质里。玻璃窗上浮现出我的身影,那则是反射。
我的头脑就慢慢被这种东西所占据。我思考着这些知识,那些东西的形而上学性后来会让我付出代价。当然,代价当时就已经浮现。我当时完全没有思考过自己被选中对初雪来说意味着什么。毕竟我和她约定过,谁要是先被选中了,另外一个人不可以不让另一个人走。我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层含义。
她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不让这被她自己提出的约定哪一天被实际运用。
当然——这只是从逻辑上说代表可能性极大,作为必然事件,后来当然没有奇迹。
131 年 9 月的最后一天,那是彼方的夏日祭固定的日子。
彼方每年的夏日祭几乎都没有区别。只是烟花下流连的游人无一相同,长椅上牵着手穿着浴衣的少女一年一改。去年是黑潮和八潮,那一年轮到我们了。今年只有初雪一个人。
我们在白露家集合,她家距离悬崖那边更近,更顺路一些。当然,之前也是这样,只不过我们在之前的夏日祭上不会特意穿上浴衣。穿浴衣太麻烦了。于是乎,我们身上的浴衣,一下子带上了更多可以被未来强加的意义。
不过那一刻尚且还没有。
我站在门口,看着初雪慢慢地从那田野间的小路上走来。她的步子很小,因为就像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穿木屐,走路很硌脚又不方便,但是穿浴衣的话又应该穿上木屐。我问她,不穿不就好了吗,而且我还不想麻烦自己穿浴衣呢。但是她摇摇头。她说,浴衣对于我,特别是今天的我会很重要。
她身着浅蓝色的浴衣。饱和度不高,但也不显得灰暗。夕阳在她身体的一侧投下长长的影子,照亮她的浴衣,把衣服染上了不清不楚的色彩。调色板要被弄脏了。一时间,我甚至想遮住那我们一起散步时欣赏过无数遍的夕阳。我打开屋前的灯,她的衣服有了光源的照亮,我才看得清楚一些。
那是天空的颜色。或者说,那是地球海洋的、波子汽水的、棒冰的,或者夏天的颜色。或者也可以是冬日初雪的颜色。
总之,那就是初雪在那个夏天为我留下的颜色。
其他的事情我大概都记不清了。如果一定要找出某种场景来投射到大脑里,那和八潮姐当年拍的那个视频大概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拿着苹果糖——或者是鲷鱼烧,我不记得了,坐在椅子上。初雪告诉我,她放弃“这件事”了。
哪件事?我下意识地反问。不过一秒我就后悔问出了这句话。在我的眼中,初雪的双眼顿时反射出烟花的绚丽光芒。她仰着头,脑后被发髻限住的发丝间,焰色反应的光线正流光溢彩,为发丝描绘痕迹。我的眼睛被那份光芒刺激着,泪水一瞬间充满了我的双眼。不知为何,是我流出了那份很看空气的眼泪。
初雪一瞬间也流出了那份对等的眼泪。她自己后来也说,那完全没有缘由。我想其实是因为不需要理由。但就是因为那不存在的理由,我们身着浴衣,在升空的烟花下相拥,放声大哭。
那似乎极其浪漫的故事,成为了我的夏天的结束。
后来,按照计划,我在 10 月的第一个星期——具体是哪一天没有记的必要,去新威尼斯报到了。
至于我和初雪告别的场景,其实无需太多赘述。十月时热气还没消散,如果不是我硬拉着她想拍张照纪念一下的话,她估计都不想那么早起床,走出空调房,乃至于换衣服、出门,再走到车站。
这种事情不重要,一是因为初雪其实并不在意(至少表面上),二是因为如果她想来找我的话,坐新干线又要不了几个小时。只是车票,虽然有了作为沿线居民的出行补贴,还是有些小贵。有段时间她每周末都来找我,说是想要看看我,但主要还是想来新威尼斯的游戏厅打街机音游。一般我只是跟她去快餐店吃个饭就走,然后她自己去机厅。我也是试过打那个街机的,但打起来太贵了,简单的太无聊,难些的又太累人。但她倒是不在意。车票要花钱,游戏币也要花钱,到底两者都不算便宜;而且,打完之后总是满身大汗,如果不是冬天的话。很多时候,她打游戏打到很晚(这时候排队的人少),city walk 一下,到深夜跑到我这又睡一晚(那时候车票比较便宜),第二天再回去。总之她大概就是那种人。
“小露子说得没错。”此时正坐在我对面的初雪点点头。
“哪种人啊?”
随性的家伙,和去了新威尼斯之后的我算是很不一样。但是我也挺喜欢的。
嗯……事情扯远了。我要聊的明明是小杏才对。
到这时候也该揭开这孩子的神秘面纱了吧。我也挺喜欢用“这孩子”来指代她的,因为……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就是个孩子。比起我对面这两位早熟怪物来说,不是吗?
“你自己更是年纪轻轻就这么老了。”初雪插嘴,“这么早就意识到人类补完不可能的人可不多。”
“所以你也认为不可能吗,果然?”纳尼娅说。
初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早熟怪物。
川内杏,这就是我的舍友的名字。
外表上看犹如可爱的小动物,但如果要我确切地找个动物来形容,我却找不出来。紫黑色的头发并不长,发梢稍稍卷起,但发尾从来不会长得遮住衣领。肤色白得有点不健康,特别是和我一起拍照的时候,我会被映衬得像是运动系的黑皮少女一样。
她像是小动物的地方在于性格和神态。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铺好床铺了,而我的还是空空的床板。是舍友啊,我想着。我试着和她问好。
“啊——既然是舍友的话,先告诉我名字可以吗?我叫新高白露,来自阿拉伯平原的彼方镇。”
“欸?!”
这也就是她动物感的来源。她像是受了一惊一样跳起来,回到地面之后,我发现她比我矮了半个头的高度,大概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虽然这种高度在地球来说只能算是普通地矮,但在火星重力低一些的环境下,这种身高实在……很矮啊。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样形容才好,或许应该说是娇小才对。
“嗯……?”我有点疑惑。同时也尴尬。我思考着自己的话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啊……那个,那个……川内杏……具体来说的话……”她断断续续地说,或许也是因为声音太过于微弱,有的词语听不清楚。她低着视线,一双大眼睛往左右交替着视线,就是不集中在我的眼睛上。眼瞳是靛蓝色的,就像两颗酿酒用的小葡萄,或者森林里捡起来的蓝莓。
“Sendai 吗?是日本的那个牛舌很好吃的地方吧。”
“欸?不是、不是的……”她突然一下抬起头。视线与我交上的瞬间,头往旁边摆去,视线与我的恰好正交。
“……”
这已经不能算是有点尴尬了。是非常尴尬才对。我看着她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卷卷的刘海也焦躁起来。所幸当时的我左右瞟了一下,看到了她床上的学生证。没考虑什么其他的问题,我顺手拿了起来。
“哦哦——是这个川内啊。”
“嗯、是的……是九州的……”
“九州的河流吧,我知道。也是轻巡洋舰,对吧?”
“……嗯。”
接下来几天没有课。小杏和我作为同时来报道的新生可以先在校园里乱晃,当作熟悉环境。很意外,那个月来报道的新生里,只有几个人被分到了这栋宿舍里。似乎是因为这样就能刚好塞满这栋宿舍了。一同来的其他几人,不是年级不一样就是已经找到了先来的熟人,剩下的我和小杏也就顺理成章地组成了组合。或者探索校内的各个角落,或者尝试新的餐厅里的新的菜品,有时候还去旁听各种名字听起来很有趣的课程。
我发现小杏走在我旁边的时候总是看着脚底。虽然不至于撞电线杆,但她的视野里总是没有天空。于是我告诉她,“不要这样走路啊。显得太阴沉了啦。”
“欸?好的……”
后来她就交替着,或者低下视线看路,或者仰头看向我。我本来还觉得这种视线一定代表着她很崇拜我吧,之类的。结果我没想到这份情感要沉重得多,这是后话。
她抬头望向我的时候,大大的眼睛会被长长的刘海挡住。有一次是走到了海边。扒在栏杆上,她又望向我。我仔细地和她对视了一下,结果居然是她输了,那算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那份笑容很可爱,我发现她小小的牙齿很白又很整齐,而且还有两颗虎牙。只是因为平常不会张嘴才被藏起来了。
“等等等。”我的叙述突然被打断了,“这种叙述方式怎么像……前任文学似的啊。下一秒就要是分手了对吧?然后你就破防了,逃跑了,是吧?”
说完之后,初雪皱着眉头看向我。似乎她认为我的理由不会这么简单,但事情很可惜。
“那真的很抱歉了,”我说,“虽然过程不一样,但大方向上说,我确实是因此逃跑的。”
“哈?”
“不过,白露后来不也因为你逃避了今年下半年吗?同样都是逃避,所以我建议你就不要为此吃醋了。”纳尼娅开口提醒。
初雪想了一下子,背部啪一下回到了座位上,我继续说下去。“无聊啊。”她说,表情显得更无趣了些。
“不管怎么样,下面很快就是转机了。”我说,“如果真的是那么简单的恋爱故事,我现在就在新威尼斯了。”
借着海边的海风,她的刘海被拨开了。阳光似乎是第一次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转向我这边的海面。真是张可爱的脸蛋啊。只是我意外地发现她的黑眼圈相当重。
单纯出于好奇,我问她为什么黑眼圈会这么重,她却傻笑了一下蒙混过去。那可能是她对于我开始敞开心扉的证明,但那背后也一定隐藏着什么。
开学缓冲的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宿舍一样、年级一样,后来发现班级也一样,距离很快就越拉越近了,几乎像是连体人一样。那样当然也很正常,毕竟我们俩各自从乡下进城,各自都无依无靠的。新威尼斯的学校更类似于大学的样子,如果放在义务教育的时代来说,课程差不多都是走班制。至于成绩……老实说,我的成绩意外地处于上游。
“不出所料。”初雪说。
“我还以为你还要继续说什么损人的话呢。”我说。
“我真的不意外,”她回答,“对于白露的学习能力我是输得心服口服的。”
问题倒不在我身上,而是小杏那里。通过和她的逐渐熟络,我算是知道了更多她那边的情况。她来自火星西部——以零度经线计——的塔尔西斯区。我去过那边,塔尔西斯山群的三座山峰在地面上矗立,山脚是由亚马逊海的盛行西风输送来的大量水汽滋养的广袤草原,而视野的一角——或许应该说是一端,就是那大得惊人的盾状死火山。三座整齐排列的山峰,在地图上看起来像是火星身上的三颗钮扣,但实际上个个都有几百公里的半径。那实际看起来像是世界中央的世界树一般,连接大地与天空。
垂直气候带在那几座海拔动辄上万米的高山上显得典型无比,山脚还是 RPG 游戏一样的广袤草地(因为山脚的海拔就已经有四五千米高了,所以即使在赤道也没有森林),山的底端有零星的森林带,再往上就是石滩和雪地了。
“据说站在塔尔西斯的山峰顶端,可以看到一千公里外的奥林匹斯山。”初雪说。
“毕竟海拔有两万米,大气层都要到上界了吧。”
话题往地理上偏转了。我无视她们,继续说下去。
小杏就是在那种地方出生然后长大的。我一开始想着,能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长大,心肺功能还真够好啊。话说,高原上不应该太阳辐射很强吗,她的皮肤怎么又这么白呢?
“怎么可能在高原上生活啊,我们那里的开拓者又不是笨蛋。”小杏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于是她解释了,自己是住在艾斯克雷尔斯山和帕弗尼斯山的中间。“那里有个环形山。虽然很小……”我跟随她的手指仔细地看,才从卫星地图上看到那个相比而言小得过分的撞击坑。坡印廷环形山。她居住的城市——塔尔西斯,就是在那里面了。
“其实一点都不小吧。”初雪说。
“事实上确实不小,”我补充,“直径似乎也有一百公里左右。但是和周边那瓦尔哈拉般的景色相比,确实显得意外地娇小。”
她于是和我分享,自己是如何在那座小城市里长大的。据说每次出门都能够看到远处两座巨大的影子,那分别是两座海拔将近两万米的山。
“我们这些住在火星西部的人……都不会有巨物恐惧症。”她说。
我点头。想想也是,如果有的话,看到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庞然大物一定会被直接吓死吧。
她又说,他们的城市没法在环形山里修机场什么的,高原上其实基本是无人区(但是,是有牛羊区)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对于地球人来说一定反常识得过头的趣事,但那些总之怎么说都不重要了。重点是她来到这里的过程。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她会接手家里在塔尔西斯开的小旅馆。跑去西火星的人,有的像我一样看到那 RPG 场景和世界树就走不动路,这种不是她家的受众;有的则喜欢跑到高原上,一边吸着氧一边享受不真实的真实自然。
“要干这行得要有强健的身体才行吧。”我说,算是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塔尔西斯那些山真正的山脚也有七八千米海拔了吧。整个东火星,除了埃律西昂,甚至完全没有这么高的地方。
“嗯……而且,我自己也觉得我不适合当旅馆的主人。性格又内向又阴暗,又总是生病。如果带着大家去高原上兜一圈的话,恐怕我自己会先歇菜的吧……之类的。”
“哦哦。所以这就是你要来新威尼斯的理由吗?”
“这是一部分……而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这里。”
“喜欢上了?”
“嗯。西火星的世界,有一种和这个世界隔绝的……应该怎么说呢……不真实感。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感到自己很渺小的。能够拥抱那种渺小的人,自然也可以拥抱渺小的自己生活在巨大的世界树之下的现实吧。但我却感觉,我自己连那份渺小都配不上。
“我也跟爸爸一起去山脚下兜风过,虽然那神话般的场景真的很壮观,但我却兴奋不起来。兜风的过程中,我一直都得吸氧,鼻子里的输氧管、清澈的氧气,让我感到自己真的配不上那里……明明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或者说,生活在那里的不应该是我……什么的。”
我一时沉默不语。那是彼方的样子吗?
“但是新威尼斯不一样。我知道,新威尼斯如果放在地球,完全就是说不上名字的规模的程度吧……但是在火星却是实打实的大城市。在新威尼斯可以容纳下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人。旧街区里的居民们,比如说领航员们,他们投入在城市的氛围里;但是新城区里的大家却过着与地球别无二致的现代生活,有的街区甚至像是新东京一样……那种色调不同的感觉。啊啊,好像说得有点难懂了——”
“没问题的。”我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嗯……就是说,我感觉塔尔西斯不是不好……只是,我不适合塔尔西斯吧,大概。”
“我不那样觉得哦。”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着星辰般的迷幻色彩,几根闯入视野的发丝则如星际尘埃。
“新威尼斯是可以容纳下你的城市,对吧?”
她决断地点点头,没有犹豫。
“那就大胆地说吧,‘塔尔西斯不适合你’。这样才对。”我说,不打算给她追问的时机,“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认可自己不就好了吗——什么的。既然到了新威尼斯,就应该让世界围着自己转了。对吧?”
这番话很虚无缥缈,至少我自己来说,只是为了耍帅才这么说的。但是——
“啊。意思是,但对于小杏来说,这句话却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名言。”初雪说,“认知开始错位了。直接跳到最后吧,怎么样?”
“拒绝。”我说,“不可以这样。不然对不起这孩子。”其实主要是因为,再找一个话题未免太难了。
“小杏认知中的白露,和现实中的白露开始产生错位了,”纳尼娅像解释说明般地说,“于是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特殊的情感的产生?”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恋爱。”初雪说,“或许、大概是那种环境培养女同吧。可能是性压抑导致的。”
“别说了,莫名其妙的。好下流。”
“这是事实吧——”
继续下去,第一个学期迎来终点。适应着这样的生活的时间过得很快。
学校的一年分为四个学期,正好火星的一个季节差不多对应一个学期。算起来,一个学期大概有四五个月。因为毕竟没有了再筛选的必要,考试一般只有期末一次。
但小杏很不幸在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就被划为了后进生。其实苗头在这个学期的开始就有了,她这个学期也一直吃力地试图跟上进度,但却收效甚微。
“啊——这样下去,说不定放假的时候也得参加补习了……”她说。
补习可以是函授的,所以其实并不是很严重的事。但那种自己必须补习才行的感觉还是萦绕在她的心里,大概。
期末考试之后就是秋季的假期了。和地球的假期不同,新威尼斯学园的假期很少有人离开学校。一是因为平常的假期就足够多,如果愿意的话,甚至正常上课也可以函授;二是回家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做的事。在这样的火星上,坐新干线、坐飞机让距离变成了一点都不稀罕的东西。坐普通的飞机去火星的另一边只用十个小时不到而已。而且新威尼斯的另一边还正好是埃律西昂,有超音速飞机的航线。如果坐超音速飞机的话,就只用四五个小时。
在秋季的假期里,就算是新威尼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干。于是我也就呆在宿舍里,跟小杏待在一起。课程上说,相当于从前义务教育中的初中的知识,我们用一年就要学完。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但剔除了应试的要素的话其实也不难。
“是概率啊——”这一天小杏补习的是概率论。
“高斯分布。”我说。
“看公式……就感觉很难算。”
“算数什么的交给计算器不就好了?”我问。
“但是教授——”
“什么啊,‘算数是基本技能,不能不会’之类的?那种都是什么时代的话了。我听过,以前还有人会学一种使用算盘的算数技巧,叫做什么‘珠心算’。据说适合儿童早教培养数字感知能力,甚至还能是国防利器。”
“国防?”
“如果计算机都被敌人破坏了,就只能用算盘算数了,据说是这样的。”
“……欸。听起来逻辑好奇怪。”
“是吧。我想着,如果真的到了那种程度,用算盘都要算着的恐怕是得拉多少人玉碎一样的东西。”
小杏没有说话,她向来不喜欢政治和历史相关的东西。或者说需要立场的东西。
“啊,不能再说了,如果被智子听到的话,我说不定就要被暗杀了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得有这种东西啦。”
“所以说,那种算盘的技术果然是消失了吧,对吧?毕竟我觉得……人类应该也没有什么要对付的敌国或者敌文明了。”
“现在没有证据表明半人马座 Alpha,或者说南门二的行星上面有智慧文明,所以是这样的。”我说,“三体啊。啊,说到这个,要不要去芬奇看看?”
于是我们那天补习完就往芬奇出发了。让小杏知道了很多事情其实都能交给计算机之后,正态分布什么的很快就搞定了。
“等等。芬奇是什么?达芬奇吗?还有,你这家伙在学习上真是害人不浅啊。完全就没有表率作用。”初雪说,“亏我那时候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什么的,曾经那么想的我真该好好反思。”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难道是我让小杏变成了那个样子吗?”
“但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吧。”纳尼娅说,“白露其实没有教小杏的义务。把这种关爱理解成恋爱是小杏的不对。”
“真够理中客,”我被纳尼娅这毫无感情的话给呆住了,“不过这也算是我安慰自己的一种话术,你是懂的。”
“……”
初雪只是斜眼看着纳尼娅,“没想到居然是说这种话的人机在推进人类补完。暴露本质了吧。”
“我只是在把这件事当作恋爱相谈来理解而已。”纳尼娅解释。
初雪刚要说话,我就制止住了她。“我都没着急。”我说,“小杏应该也不会在意的。她后来自己也说,这件事情想起来都感觉很笨。所以小初你就别多管了。”
“我——”
“小杏现在也应该在塔尔西斯,大概是在写歌、画画还是写小说,我也不知道。总之如果愿意的话,去找她不就好了。告诉她,要好好地对新高白露再告白一次什么的。”
初雪露出无语的神情,我继续说下去。芬奇是水手谷(广义)出口处的三子城的其中一个,另外两个是新威尼斯和新热那亚。那个城市的名字叫芬奇,只是因为它旁边的环形山在前宇航时代就被取名叫达芬奇了而已。顺势去掉那个“da”就是“芬奇”了。作为新威尼斯都市区的一部分,大部分学习新东京的新兴文化区都坐落在那里。
我们是对艺术街区最感兴趣,那是最符合“达芬奇”这个名字的地方,大概。但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反而看到墙壁上、街道上和店铺里都是一片空白。后来我们得知,我们应该戴上智能眼镜并且打开 AR 功能才对。这些文化街区的街景无一不使用 AR 来呈现,其实那种东西对于大部分火星居民来说,还是太虚无飘渺了一些。
火星居民大部分都是赛博农民,任何真正的农活交给 AI 规划、农业系统执行就行,向来是些最闲着无聊的人。更别提他们还大多是些跑来颐养天年的地球人。于是乎,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做的事物,用真正的手做就行了。
更别提在现代,这种有实物的东西还是最受网上追捧的。在虚拟事物滥觞的现在,火星居民还能够享受少有的真实体验,其实那向来都是大部分住在地球的人类叶公好龙的对象。但是,另一方面是,那真实体验是建立在——
“主要不就是没地方用,也没人一起用吗。”初雪说。虽然智能眼镜在火星的推广率不高,但其实在场的三人都各自有一副。
我们都明白的另一方面是,既然虚拟和现实的东西都没有现实的人去分享,那做现实的事物还好些。至少有虚拟的声浪可以聊以慰藉。初雪坚持用三次元的身体玩 cosplay,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的体现。
虽然逻辑上说可能很绕,但对于火星人无聊的大脑来说,这也不是很复杂的逻辑。
“如果有地球人在读取我们的思考,或许大概会被吓到。”初雪突然说,“不过,我玩 cosplay 的事确实如此。”
“这也就是火星出理论物理学家、哲学家或者疯子的原因。”纳尼娅说。
哲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是疯子吗?我不置可否。
回到这里。我想提到芬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艺术街区有多有意思。主要的一点是,我意识到小杏和我的距离正在进一步拉近。我相信一起来自隔离于世界的火星一角的我们,都有着一种特别的对距离的感知力。在芬奇的街道上,我们大概是第一次牵手了。
“……哦。”初雪发出声响,大约是有点不满吧。
说起来,牵手这件事的距离感很难把握。只是在没有 AR 的白色街道上,为了不迷路才这么做而已,本来是牵着手腕,却不知为何变成了手掌。我听说,如果是在中国的话,只要能互相称得上好朋友牵手就很正常。但无奈我们是火星人,而且各自都顶着日语的名字。
她的手掌像是看起来的那么柔软。说真的——
“白露啊。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在现女友面前怀念前女友一样,很牙白啊。”纳尼娅打断了我。
初雪依然在看着窗外,但现在的颜色看起来有点幽怨的样子。看起来像只闹得太多结果最终被放置的小猫。有点可爱,不知道为什么。
算了,好像逗她逗得太多也不好。“好像也是这样……嘛,算了。那我下面就不描述这种了。”
初雪把目光从窗外挪到我身上。“所以,这个话题,能不能快点结束?”她说。这么说就过分了。
“不是你要听的吗?”我说。
“好好想清楚。你在新威尼斯的那段时间,照你这么说,是有一个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的女朋友的吧?”
“我倒是没对小杏……”
“你怎么想不重要。除了你和小杏,周围的人肯定都认为你们在交往,对吧。然后,你不会每周末都不和你的那个她出去玩,反而跑来陪我俩乱晃吧?”初雪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然后点了点头。
“呜啊。”纳尼娅发出了鸣叫声。
“那你回来还真是活该。”初雪说,“那也太屑了。所以说,这本质上是你随意玩弄田舍少女感情的故事,是吧。”
我本来想反驳“我也是田舍少女”这一点的,但是……
认真想的话,我至今似乎都没有从我以外的角度思考过。虽然说恋爱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同时那也是小杏的事情。虽然我们所持的不是同一份感情,但却好巧不巧处于同一段关系。
“看吧。真麻烦,女女关系性。我要声明,至少我这次叫你出来不是对你有非份之想,”初雪说,“而且,意识到你这么屑之后我也不会再想的。”
那好吧。
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样流逝下去。新来的知识像是山洪一般冲进脑子里,由于学习的目标不是为了考试,而是单纯的学习,所以其实相当快乐。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多的底层内容被封装起来,从课程的中心变成了向 AI 模型用一句话就搞定的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计算了,然后是各种公式与定理的证明——虽然听起来会让知识的大厦很不牢固,但对没有真的想要成为纯粹的科学家的我们来说,早已足矣。当然,那些东西很容易获取到,愿者当然可以自己去看。
这个时代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更多的学术上班族解决。月球和火星上的材料还大有可为的时候,探测器又开始从金星和小行星带一船船地带回来各种新东西。怎么利用它们大概是材料学的又一个黎明吧。更不用论已经兴盛了半个多世纪的天文学研究了。
各种这种新形式的学园,就是为了负担这种大量又重复性颇高的研究而建立起来的。当然,通向纯粹科学家的道路也大开其门,但那确实需要某种更高的天赋,以至于从来没有人为那而感觉不公。
但是小杏的状态却让我为她感到不公。没法否认,进入这种新形式学园也需要些许天赋,但问题在于,她好像真的是凭借努力来到这里的。她是努力地看了很久的书,或者还做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到这里的。恐怕强度比最后那段时间的初雪要大多了。
“那时候我是病急乱投医而已。”初雪说,“如果真的有人能够一直那样认真下去,那……还真够厉害的吧。”
“但是小杏真的是这样的啊。”
事实上,她在后来的半年里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具体来说,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跟我一块逛来逛去。周末之所以有时间,也是因为她周末会待在宿舍里看书,但是我不会。
即便如此,她第二学期的成绩还是很差。第二学期的内容从统计学与概率论转向了计算机科学。从图灵机到布尔电路,然后就到计算机语言——图形化的。连带着的还有相当重要的计算机硬件知识,甚至有装机这种特别形而下的课,主要是关于挑选 CPU 和显卡,如何装机什么的。
“这算是你们学的东西里最有用的。”初雪说。
“说什么气话。”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结果小杏很多课程都没有过。范围涵盖形而上的以及形而下的。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她的学分就要不够了,那样一定会留级的吧。当然,另一个选择是可以转学到进度稍微慢些的学校,但那样相当于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了。因为那些学校不需要新威尼斯学园这样高的分数。
啊,应该怎么办呢。就算让我再怎么思考,我也没有能帮助小杏的办法。
“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纳尼娅问。
“是这样……就算考试,那也是小杏自己去补考。让我教她也就是那么教,而且我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别人,”初雪听着点点头,“我自己写的时候都是靠直觉的。所以各种东西实际上差不多也都是她自己学会的。我能做的就只有……”
“陪着她了,是吧。”初雪说,“情绪价值。”
是的,与之相伴的是关系性的进一步发展。小杏把自己的努力错误地归因到了我身上。到这时,我就会想着卧室两人一间真是个可怕的设定,丝毫不亚于女子学园里的姐妹关系制度。特别是在这个学园里,本来班级就名存实亡,小杏还不参加社团什么的,一天到晚,会和她好好交流的人似乎真的只有我而已。
不知不觉间,小杏似乎越来越依赖我了。仔细想想,一天下来,不会和她见面的时间大概只有选课不同的时候。
不过,和她待在一块其实不会有什么自己的私人空间被打扰的感觉。她很会读空气。我不想搭理她的时候自然用“嗯”来回应,于是她就自动打开耳机,低头刷手机。想说话的时候,或许是性格使然,她也不会说些难以让人回复的话。
但怎么说好呢……这种恰好让人感觉舒适的社交距离,反而似乎是某种心之壁的体现。
“你已经给我们答案了啊,”纳尼娅说,“这是恋爱啊。”
“那是带着答案看问题而已。”我说。
所幸那段时间,小杏努力的成果也有了成效。第三个学期很快过去,她挂的科目相比起来要少多了,补考也是一次性通过。接下来开始的就是……
“夏天。”初雪说。她对这个词有种格外的敏感。
作为太空电梯的基站,新威尼斯在赤道上,夏天与否对于气候的影响理应并不大。但新威尼斯很特别,即使是在赤道上也并不炎热,冬季甚至能够下雪。
由于没有地壳运动,火星的海陆分布相当悬殊。行星改造时,北半球大片的低矮地带被淹没成为海洋,南半球则几乎都是高原,只有阿尔古瑞平原和希腊平原深深凹下去,自然成为了人类在南半球制造大湖的地方。这种悬殊的格局导致除了南半球的大湖地区以外,火星的季风几乎只有一个方向。夏季,北半球的海洋上产生夸张的高气压,南半球的高原则是更加夸张的低气压,在整个火星上掀起巨大的南风;冬季则正好相反,整个火星又席卷着北方。
啊,忘记说了,以上的都是北半球的季节。还是解释一下吧。
非常特别的是,赤道上、似乎理应没有四季之分的新威尼斯,却有极其明显的四季划分。这是因为,新威尼斯附近的克律塞海勉强延伸到赤道附近,冬季带着北方阿西达利亚洋的强劲北风南下,正好把雪瓢泼在新威尼斯一带。夏季本应干燥的南风则带有阿尔古瑞海的水汽,至少没有那么干燥。
“而彼方的夏天则直接面临着示巴高原的干热风,所以彼方在夏天才一滴雨都不会下。”初雪说。
纳尼娅点点头,她大概是我们这场突然的地理讲座的唯一听众。
所以说,新威尼斯就连天气也是个很有情调的地方。明明在赤道上,冬天却会下大雪;明明是在火星,夏天却也可能下时雨。
那个夏天就是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开始的。那是四月的第一天,也是日历上夏天的开始。新学期开始的我向来偷懒,再加上今天还没有课,我一觉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醒来时却发现小杏出人意料地不见了。不过,我看着窗外肉眼可见的雨滴,心里想着她那种家伙应该不会出门,于是又把雨声当作免费的白噪音继续睡觉。
睡了回笼觉,起来就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刷着手机,依旧没看到小杏回房间。我想着怎么回事……原来是忘记打开 String 了。
小杏一大早就给我发了消息,“前辈。我出门了,不用到处找我。”然后发来了一个地址。阿拉姆啊……那里的话,据说日出的场景还相当不错。看发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多,难不成真是去看日出了吗?但以小杏的行为逻辑,感觉这么形而上的事情不像是她的风格。
“前辈?”初雪突然问。
“小杏的年纪确实比我们小一岁。”
因为,小杏虽然是阴角,但并不是那种缺乏自信的人。相反,她对于自己的定位有很清晰的认知。如果自己是那种需要补考的人的话,那去补就行了,总会有办法的。她感到沮丧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是因为那种“办法”似乎总是没有来到。这对她的信念与认知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因此,会让她改变的事物在她眼中恐怕格外耀眼。先前这个事物是新威尼斯。
“日出也是你教给她的吗?”初雪问。
“大概是吧。因为我有每个季节都去看一次日出的……习惯?嗯,本来只是为了打卡才这样的。”
“那你就是那让她改变的事物。我明白了。”
外边飘着瓢泼大雨,我坐的地铁和飑线赛跑。一阵阵打来的雨阵如同永不停歇的中子星的闪烁。虽然小杏说着自己也能回来,但她同时也说自己被困在咖啡馆里了。因此我想着或许还是去接她比较好。
“声明一下,那些对于小杏的解读全都是后来提出的。”我说,“如果我当时就想了这么多,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让小杏打开定位,她没说什么,照做了。定位期间一直都有语言通话开着,但小杏一直没有主动说话。对于我来说,其实这整件事都不怎么困难。智能雨衣和雨靴能自动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穿上那样的雨衣,到了目的地都不会弄湿身子。我当然给小杏也带了。在雨中漫步的感觉还挺有意思,所以其实我是从地铁站慢悠悠地走到那家店门口的。
但那个场景似乎过于酷炫了,又有点过于沉重了,我事后总结起来的话。如果关系性不一样的话,可能还很搞笑,但我们俩之间似乎已经不是那种关系性了。
看到在雪白色的豪雨中走来的我,小杏像是着了魔一样,用力推开门,紧紧地飞扑到还穿着雨衣的我的身上。
我一下子被这个举动吓到了,呆呆地低头看着她的脑袋,然后摸了上去。这是作为前辈的直觉,我感觉她像是寻求安慰的小狗。
“啊……所以说,日出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我们走到旁边的架空层,小杏穿上雨衣。说实话,比起雨衣,那更像是个罩满全身的贴身塑料套。披上之后,摁下按钮就会自动贴住身体,原理很简单,排掉衣服里的空气就行了。
“只是在那之后就开始下雨了。我跑到咖啡店里呆了很久也没看到雨要停的迹象。”小杏说,“但其实手机的电还有很多,店里也有充电的地方。前辈不用来明明也可以的。”
“嗯……”我想了想,然后回答,“我就是想来,没什么。”其实我的意思只是说,我跑来这里是因为我也很无聊。
“欸?”小杏暗暗惊叫了一声。她望向雨中的新威尼斯。被故意做旧的街道上,砖缝里溢满了落下的雨滴,吃力地融进那个本不属于它的地方。
“?”
此时的小杏已经穿好雨衣了。我抬起手,示意她一块走。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突然,她用力拥抱上我。她用双臂环绕着我的腰部,用躯体隔着塑料薄膜与一层层衣物,向着我用力地传达着体温。她仰起头,用深邃的蓝色眼睛望向我。那双眼睛太复杂了,比撒哈拉之眼与地球之眼都要复杂。自从遇到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钝感,也那么不负责。我对于自己的感情认知相当足够,但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怎么看我。她看我的方式早就发生了改变,我也没有发现过,只是偶尔会在脑袋里突然闪过以此为题材的闪回片段,偶尔逗得我自己发笑。
“这个动作太帅了。如果我是小杏的话,已经爱上这家伙了吧”。
没想到不需要“如果”。这是我的错吧。
在我的大脑尚且一片空白时,她极其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向瓢泼的大雨走去。我辨别不出她眼角的是泪滴还是雨滴,就像我那愚钝的双眼一样。
说真的,我为她感到不值。因为我完全没有那种意思,这真的只是意外。但我明白,如果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话,在她或许可能讨厌我之前,我自己会先讨厌起自己的。怎么办呢。我似乎只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这种事情,你们女生不是一般会恋爱相谈的吗?”初雪说。话说“你们女生”是什么?
“虽然由我们待在彼方的社交孤僻分子来说有点不太对,但当时确实可以跟我们说的啊。”纳尼娅也附和道。
该怎么说呢——我或许是有些飘了吧,大概?具体来说,就是我以为自己能搞定这种事情的。因为我以为恋爱什么的只是闹着玩的。当然,我现在也没有跟她们俩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其实以为自己的那种关系……是对于初雪的。
在那之后,我和小杏的关系就上升到了交往的程度。
那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果然为我带来了问题。不直接跟小杏说明白,也是因为顾忌她的精神状态。真的,精神状态——我感觉到了夏天,她的心情也开始像是阵雨一样说变就变。坐在书桌前看着书,发出一声怪动静(具体来说,是“嗷——”)后就突然跳到床上开始蹦来蹦去,然后又是光着脚跑到我床上滚来滚去,然后开始看我在手机上干些什么。当然,这可以解释为是因为和我混熟了就展现出了本来闹腾的性格。只是据我所知——我后来跟她的父亲聊过,她没有那种性格。那或许只能理解为在博取关注。
另外的是喜欢的东西……黑暗的音乐和黑暗的美术风格,总之是那种写字看起来刺刺的,看起来像是带刺的灌木丛一样的风格。我对那种东西不熟悉,所以具体叫做什么我也不明白。
“啊。你不是给互联网观察的媒体写稿子的吗?”初雪问。
“我不负责那个啊。我只是负责新番板块而已。”
“新番?”
我点头。
“就最近这些亚批的新番……就算在封球之前的那几个季度,overdose 什么的都已经是玩过几遍的元素了吧。还有些什么废墟探险结果真的 be,最后活生生(数据消除)的,什么外星基地文明崩坏最后(数据消除)的,也真亏有人给那种东西投钱。”
互联网考古学整天出土这些网络怪谈,倒不奇怪。似乎从一个……一个多世纪前,叫做 SCP 的企划那里就改编出了好几部动画。
“那些确实挺掉 san 的。大概是因为两个半世纪以来,能拍的东西大概都被拍完了……啊,重点不是这个。让我这种人评价的话,因为视角会很不一样,反而会有很神奇的效果。毕竟因为火星居民在互联网上是很神奇的存在。”
具体来说,就像是世外高人一样。在大部分人眼里,火星居民身份似乎和那些跑来火星避世隐居的高人强绑定了,丝毫不管我们这些普通的乡下人的感受。
知道我为了维持那种奇怪的设定,整天都在想着多么奇怪的类比和梗吗,总结着多么奇怪的道理吗。AI 是替代不了人类的,因为它们真的过于有逻辑了。
一句话,只要是住在火星的人说的就会显得很有道理,似乎都散发着对大脑神经元特攻的信息素。简直就像逻辑学领域的魅魔。
啊,还有,我成功制止了她往自己的胳膊上改花刀。这倒算是我的功劳吧。她对于我说的话差不多都会听,这一点在这里还挺好的。那是在我跟着自己的课出远门研学回来的那天。
我应该是个阳角的样子,但具体来说,我对于这种事情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只是“啊——”了一声,那样就算是制止了,大概?但或许是自我保护,大概因为接受过太多的恶意,她只是把剃须刀片拿下来,没有再跟平常一样说些什么话。她大概认为我也会说些什么吧。
实际上,当时我顷刻间就理解了这种行为。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其实她们也会感觉到疼痛。但如果连疼痛都无法得到,那么早已得不到其他感觉的、麻木的神经中枢,就和死亡没有区别了。
我提出帮她包扎,她拒绝了。她大概是第一次拒绝我。
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更多关注。当时我仔细地权衡着到底应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在那之后,她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但我知道,那应该是因为我暂时融化了她冻结的感官,才让她没有必要再铤而走险地用疼痛来唤醒自己。
如果我决绝地斩断这种关系,一定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伤害。没法想象到时候她的胳膊会变成什么样子,单是想着我就觉得痛。但如果就这样下去,一是我的良心会受到不安,二是我没有解决的办法。如果她的情况恶化下去,我一定也无法成为她的解药。
就是这样,我也被拖进了那个夏天的无解的循环中。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时候你们觉得我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好。是这个缘故。”
“谜底解开了啊。”初雪说。
“还没有完全解开吧?”纳尼娅说,“还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她用蓝色的眼瞳看着我。很难说出口吧,后面的事情,她说。
“不想回忆的话就算了吧。”初雪说,“大概的事情知道就行了。”她停止一段微妙的时间间隔,“说真的,算了吧。”
“……”
“抱歉。”
“?”我抬头看向她。
“毕竟不是我先让你说的嘛。”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早就想说了。拖到现在,只是因为我很软弱而已。
我看着对面的两人,这么想着,又一次低下了头。
“具体的以后再说吧。”
初雪点头。
“在那之后,应该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还说不出口……所以,暂时跳过。”
夏天的我们更难出门了。当然那也是因为窗外摇曳的炎炎夏日,以及时不时降临的骤雨……但更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无解的漩涡在逐渐吞噬我。
既然是跟你们的话,我也就直说好了。虽然没有告白,但我们确实 kiss 过。至于 do 的话,只是我帮她……那个而已。
“哇啊。”初雪张开嘴看着我。
……不过我算是被她说了手指很灵活。
其实在她提出那样的那时,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各种名著里时不时就会有性描写。那是只靠人类本身,而不依靠形式的符号与外界的事物,就能表现出的最深刻的情感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动着手指。我没法跟你们描述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种感情无法付诸于语言。你知道吧?其实我绝对不是保守的人,但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那是因为,我感觉那并不是出于我的内心,不是我真的想做的。我只是被她时刻透露出的“不这样就不行”的那种病态的状态所驱使着,我似乎是害怕如果我不同意就会再出现某些更令人不安的事情,所以我才做了我不想做的事。我不害怕血,我也没有晕血症!但我害怕她早晨迎着太阳伸懒腰时露出她大臂上的痕迹。那证明着,我永远不可能拥有那个像小动物一样的女孩子作为自己的恋人,因为那是我的不安与罪恶的证明。她已经不是那个小杏了,我想,她被我改变了。
越进行下去,我就越这么想,最后演变成了某种对我自己的深刻厌恶与对现状的恐惧。至于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更加不敢想象。
我无神地洗着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洗手液反复搓洗着。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恐惧感占据了我的内心。我逐渐感觉自己再也无法与外面的那个女孩共振了。或许是由于我的傲慢,通过种种手段,我把她变成了那个样子。
夏天很快结束,我没来得及享受夏天的气息。一年的试读期就要结束了。只要递交申请,就可以继续留下,申请只是形式上的机制,我知道。但是我迟迟没有写那份申请。我不止地徘徊着。
截止期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想着还是写写比较好,毕竟如果不行了,再休学甚至退学也可以。
但她正在那时走到了我的面前。
“抱歉,白露前辈。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做那种事情的喜欢。”
她说。她看着我,我却不敢看着她。在那之后,我再也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了。
“没有你的话,我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是那种很古板但很有份量的话。我的心脏疯了般地跳动。
“我想要让白露前辈的银河倾覆,想要让我的海岸边永远都有着那幅画着白露前辈的画。我想要永远当白露前辈的那只青鸟……”
我终于发生了巨大的恐惧。为了保护自己,我的听觉暂时失灵了,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份真的没有杂质的情感,尽管可能存在着一些黑暗的表面特征而已,只是听起来太沉重了而已。但我却什么都不敢说。我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该怎么做,我看着小杏,除了她的身影,视野中的一切都不自觉地模糊起来。
直到最后,她的身影也模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默默地起身,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我不知道该走向哪。
我只是想着,全部都是我的错。
我去便利店买了安眠药,只有一小片,因为买多了会很危险。然后我在路上徘徊,没有目的地徘徊,遇到熟悉的人也没有打招呼。我知道,越磨蹭,情况就会越坏,就越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是,还是到了半夜,那个软弱的我才走了回去。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小杏已经带着催眠耳机睡着了。她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床单上好像还带着那时的血渍,每每看到那个都让我心里发毛。
算了。小杏也不是什么坏蛋,只是表面上很阴暗而已,不是吗?她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的。我想着。要不写个纸条,明天早上再好好接受吧。我想着。至于申请的话,跟他们求个情,怎么样都有办法的吧。我想着。
但当我看到床头柜上又一大坨血红色的纸巾团时,我沉默了,上面的想法一瞬间化为乌有。旁边的一本笔记本还摊开着,上边滴了一滴血,还没有完全凝固。那是她平时用得最珍惜的笔记本,我就算是用铅笔写字也不行。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床。看到没有任何改变的样子,我居然感到病态的安心感。我居然。
病态的。
安心感。居然。
就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是我,我把那个努力的、虽然内向但是阳光的、充满希望的,没有我也能够活下去、进步下去的小杏杀掉了。
因为我。是我。
我惴惴不安地吃了药,直到最后也没敢写那个纸条。
我一直用的是“恐惧”来形容那次感受。那才是我一直以来所愧疚的事。我一直试图唤醒小杏那可爱的内心,但却产生了反作用。更可悲的是,那明明是我的所作所为,我却没有勇气加以直视,最后居然落到约等于逃跑的境地。
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们保持着以前的状态,好像那件事情全然不存在。我试图告诉我自己,她的手臂上没有多任何粉红色的痕迹。
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我最后还是没有战胜我自己。
在离开的那一天,我还带着小杏去了我们最后一次的……约会的地方。
我给她从出门的时候就戴上了眼罩,她照做了。她说,原来白露前辈也学坏了啊,什么的。我跟她说,这大概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约会了。她没有说任何话。其实,我希望那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没有我的她才会更好。一路上,她都和我好好说着话,有的话很牙白,让我庆幸现在的出租车所幸都是无人的。她说,要不要最后再 kiss 一下?我突然笑了。什么啊,当时的我连直视她的眼睛都不敢了,还谈什么 kiss?但她却抓紧了我的手,那小小的手掌散发出热量。直到摘下眼罩的时候也是一样,她和平常一样,一会低沉一会高亢。我似乎就要习惯她这样了,我想,但那样不行。我终于决定为她摘下眼罩。我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像宇宙一样的黑暗但深邃的眼睛,自从一个星期以前我就变成了那样。新威尼斯医院,心理健康与精神科。看到那里,她也没有说话。其实空气中早已弥散着乙醇,或者各种有机化合物的味道了。
正在我手忙脚乱地结帐时,她自己一个人打开车门,下了车,走进了科室的大门。我想快点跟上她,但她却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穿梭的人流里。我追丢了她的背影。
在那个没有花粉也没有木棉的季节里,天气相当炎热。我最终没能看到那只黑色口罩下的表情。或许她的眼睛会跟我说些什么的,但我却没敢鼓起勇气。
公路上的阳炎融化着,停了许久,后车的喇叭声已经此起彼伏。行李已经托运好了,我又让出租车把我送到火车站。
Re:18
意识过来的时候,旅行已经进行到第二天了。
白露的故事听起来很沉重,害得我久久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了会吧,却又突然梦到了什么,醒来一看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这就是在路上的第二天了。
哐啷哐啷,不平稳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发出这样的声音。好神奇啊,明明都是金属,居然不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内只有驾驶室旁有一盏黄白色的小灯,像是飞机上的款式,镶嵌在不高的天花板上。然后就是脚边隐约发出荧光的灯带,应急逃生用。其实灯带也已经相当显眼了。
火星没有月亮那么亮的卫星,所以月光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我面对着一片完美的黑暗思考着。座位是深色的,墙壁是浅色的,这些都只是靠那盏小灯勉强辨认得出的结果。如果月光能够透过窗户照进来,会是怎么一副场面呢?
其实不出意料的话,这节车厢也是从地球上运来的。火星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铁,还是氧化铁。我想着在哪里应该能找到生产信息,但那样就得到车尾,去车门外面了。很冷,我不想去。
我又决定看看外面的风景。其实风景也基本没有,窗外的仅仅是苔原而已。这片地方最近应该没有下雪。
看向天空也不过是那样。宇宙里的星星都很遥远,地球和火星的天球几乎一样,于是地球的星空和火星的星空也一样。古代人早编好的星座在这里也适用。正好我们在车的右边,朝向的南边应该正好能看到猎户座才对。我寻找着那三颗连在一起的星星,星图上说是猎户座的 Delta、Epsilon 和 Zeta。或者参宿一、二和三。
啊,找到了。没有光污染也没有大气污染,找起来就是方便。
不过以我的天文知识也就到此为止了。冬季应该有个四边形还是三角形来着?
我的思绪就这样飞走了。那灿烂的星河,和白露所描述的小杏的眼瞳相比,哪个更深邃呢?
我的脑袋似乎在缓缓地坠落的最后,重重地砸到了白露的大腿上。这一锤子把她砸醒了。
“啊,什么情况……?”她一片矇眬地问。
看到调换了位置,坐到窗户旁的我,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还够有情趣的。”她说着靠到了我的身上,拿手指贴到了窗上。一阵寒冷让她抖了一机灵。这应该是她唤醒自己的快捷方式。
她不费一点力气就找到了天球上的猎户座。那个是腰带、那个是肩膀、那个是脚之类的需要想象力的连线游戏。不过更具有建设性的是她指出了让我睡着的冬季大三角。
“俄里翁的左肩上,那颗红色的就是参宿四了。然后往左下方看,那颗最亮的就是天狼星。更左边能和这俩组成三角形的就是南河三。连在一起就是冬季大三角——啊哈哈,其实对着天空指来指去的根本没用不是吗。”
静静地为我指着星星的白露,身上展现出一种令人想要依靠的感觉。同为阴角——大概,我突然理解了小杏患上白露依赖症的原因。
“从天狼星往猎户座的腰带,往右上方做延长线。我们视角的右上方。大概一倍半的距离,就能看到一块蓝色的亮斑了,仔细看的话其实是好几颗恒星。那个就是昴星团了。”
那种开朗有有活力的美少女,突然温柔下来的样子。如果是一天天只和她交集的话,怎么可能抵挡的了啊。
我把视线从那从七颗变成六颗的昴星团那里挪回来。
昴星团本来有七颗星——比较明显的,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变成了六颗。消失的是昴宿增十二。
猎户俄里翁爱上了作为阿特拉斯女儿的七姊妹。宙斯为了保护她们,把她们变作鸽子,飞起来作为星星。但七姐妹其中的墨洛珀却爱上了凡人,那位著名的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或许是因为和凡人相爱的耻辱,或许是因为不忍看到西西弗斯推石头,她就此从夜空中消失了。于是昴星团的七星就变成了六星。
“所以,我们必须想象墨洛珀是幸福的。”她说,然后自嘲般地笑了笑,“虽然我没看过加缪的那本书。”
我沉默着想着。神话就是那种可以被随意解释以便于我们使用的文字。她给我说这个到底意思是什么呢——
“啊,别多想。这个只不过是我之前看到,就恰巧记在脑子里了而已。”
你的脑袋还挺厉害啊。
就在我想的时候,她突然侧过脸来看着我。“你果然还是想听小杏的事吧?”她问,“我就知道的。要不要把初雪也叫起来?”
我站起身来,戳了戳熟睡着的初雪的脸。她侧身蜷缩在座椅上,用双手当作枕头熟睡着,扣着卫衣的帽子。一瞬间我突然又看到了之前那个软糯的初雪。这时候她表现出了一种脆弱感。原来她也没有那么锐利、那么高大啊。
“喂……。”她嘟囔着,慢慢睁开了眼睛。突然,我的眼前被一片纯白笼罩。
“喂!”初雪不由得喊了出来,露出了自己的声带里其实存在的少女声线。
“醒了吗?”白露问。
“……”初雪低着头,像是很不情愿般地打了个哈欠,“我没醒,你继续。”
“真绝情啊。”
“对于你这种女人,我没有交流的必要。”
“哪种女人?”
“喜欢玩女人自己还不自知的女人。”初雪说着闭上眼睛。
“先把‘女人’这个富有攻击性的词换换行吗。”
“啧。”初雪说,“想被叫‘女孩子’啊。但是你身上现在哪里像一个‘女孩子’了?也不自己审视一下自己。”
“我唯独不想被装社会姐的专门为此剪短发的女子初中生这么说。”
初雪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卷了卷头发,然后发现本来披到肩胛骨的中长发已经被剪掉了。她只好摸了摸光滑的后脑勺。我之前听过说露出的后脑勺会很有魅力什么的,意外地真的如此。
“啊啊,那算了。就当作情报交流行了吧。”初雪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必须相信逃跑的白露也是幸福的。”
不过,初雪的反讽,意外地为白露抛出了一个值得相当程度的思考的命题。白露幸福吗?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我和白露聊过那么多次天——虽然很多时候主旨思想都不甚明晰,但总之可以看出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但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不过这件事再由我来追究的话,就又变成囿于彼方的奏鸣曲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穿上大衣走到车尾的展望台。
说是展望台,其实只是个更多用玻璃与外界隔断的驾驶位而已。但尽管如此也够冷的了。
我们三个人挤在展望台上不算宽的位置上,两人宽度的座位上挤了三个人,勉强能用互相的体温取暖。车尾朝向西方,就算太阳升起也看不到提前明亮起来的地平线,更何况这还是冬天。星河像来自异次元的裂缝一般横跨在苍穹之上。空中那块相当吸引人的亮斑是火卫一,福波斯。另一颗卫星得摩斯就大概泯然于众星了,只能靠划过天空的速度来辨别。但凭借人类有限的精力估计是辨别不出的吧。
我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土豆,清晰的边缘上坑坑洼洼,和土豆出奇相似。它也被重力束缚着,迟早要掉到火星上。
“怎么样。刚刚那句话怎么说?”初雪第一个发话。
“我自己幸福不幸福不知道。但那孩子估计确实是幸福的。”
“嚯。报应。”
白露无视了她的话,“就像我说的,从那之后我和小杏就没见过了,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很默契的互相取关了。但大概是她先删了我的联系方式,应该是和医生商量过之后的决定吧。”
“现在她的……她的‘病’,怎么样了?”我问。
“不知道,但应该是好了吧。虽然我没有和小杏本人联系过,但她家那边是联系过好几次的。小杏也不经常和他们说话,我只是知道她一直没有回老家,大概是还在新威尼斯。”
“还在新威尼斯啊……”初雪感叹。
如果那样的话,倒确实是全火星上最幸福的那批人了。最近“出入境(自称)”虽然正常化了,但个人目的的估计一直都不行了。
“总之,她那样我就放心了。”白露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下意识地和初雪对视了一下。初雪灰黑色的眼瞳虽然看不清,但估计也闪着同样的疑虑。小杏明明从头到尾都像一直以来的那么清醒才对。我的大脑这一天晚上一直努力地合成着她自己走进医院,然后消失在人海里的那幅画面,但却做不到。那到底是幅什么超乎常识的画啊。
反而是白露,从牵着别人前行的那个背影,变成了踌躇徘徊的样子。
“啊对。你不是还说这期间还有件也很重要的事吗?是什么?”
听到这话的白露突然站了起来。
“那件事……嘛,仔细想想的话,不过自作多情而已了。别在意了。”
她走了回去。
“……我想到一个解法。”
白露走后,变成了我和初雪两个人坐在展望席上。磨蹭了一两个小时,时间已近破晓。我感受到周边的荒野在逐渐被照亮,可以看到它们表面的地衣和苔叶反射的深绿色可见光。
“?”
“唯一的解法就是倒转时间了。白露明显对不起自己,虽然她嘴上没说,但内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说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她能再遇到一次小杏,要不就强行改变时间线当陌生人,要不就带她不上学私奔好了。”
我眯着眼睛听初雪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无聊的话。
“不然,她要是遇到另一个像是小杏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再用她那魅魔体质再祸害她的。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白露作为……配偶,说不定还真的很有吸引力。又有表面上阳光的一面,又有温柔的一面,而且实际上是那幅外热内冷的糟糕性格。这不是能完美防止失去新鲜感的吗。”
“白露,外热内冷?”
“嗯。”初雪点头。“我比你想的要熟悉她的。不过还是得声明,以下的都是我邪恶的猜想而已。
“那幅阳光活力的外表其实是伪装,温柔的一面也是伪装。面对彼方带来的存在危机,她选择用那份表面的积极来抗衡,和已经把存在危机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的我不一样。她其实很难真的接受别人作为自己人际关系的一部分。发现了吗?她在新威尼斯的朋友其实并不比小杏多多少。那或许就是她对别人的隔阂相当大的缘故。在小小的彼方还看不出来,但在人多得多的新威尼斯,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就显露出来了。直接体现就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逗着小杏玩而已。她并没有把小杏真的当作自己的小女友来对待。
“这一点,倒不如说,小杏比白露她自己都清楚多了。所以小杏才能自己走进医院的大门,直截了当地扔掉白露。但白露还不知道,所以她还以为自己是无法直面小杏的感情,或者哪些方面导致的。
“所以,本质上说,小露子就是个被彼方逼疯了的反社会人格!恐怖吧。”她说。
“……”
“就像我一样。”初雪很快补充,“不过这真的只是我自己的解法而已。”
我沉默着,试图消化她的语言。
“以我的反社会原子化内心,我是这么理解的。不要入脑,入脑你就输了。”
“那你……”我放弃了思考,“初雪是外冷内热吧?”
“是这样吗——说不定呢?”她说着也站起来,“哼哼”地傻笑了两声。这两声听起来倒是格外充满 JC 程度的活力,“我的话,只是个追逐着夏天、吸着夏天的尾气的笨蛋罢了。”
“有点恶心的描述。”
“什么啊。偶尔也让我装一下可爱的 JC 不好吗?”
这个人设明明才维持了一天来着,我没有戳穿她。
Re:19
当然,终于我们还是去睡回笼觉了。后来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微弱的阳光从南窗射入,勉强能够加热我们的身体。到这里的话,就进入恩德国家公园的范围了。这里以北欧神话般的壮丽景色而闻名。落差千米的山崖以下就是拍打的海水,海中还不时冒出一些独立的孤峰,如同英灵殿里的石碑。
天空中无时无刻不乌云密布,水分在云中堆积,却又迟迟不落下。整片灰暗的天空与翻卷的云彩融为一体,宛如被变作黑白的《星空》,又像倾倒在天空的女巫的魔药坩埚。
我们的铁盒子就行驶在这样的天地之间。
准确来说,直接从公园中间穿过的其实是旧线路了。在恩德被划为国家公园之后,就修建了直接从大瑟提斯高原下方穿过的新线路,从隧道出来就是伊西波利斯。这里的旧线路,按照封球之前的时刻表,只有观光列车经过了。大概是自动运行的时刻表当时没有跟着变吧。
不过以这样的小车,在隧道里走过几十公里的话……还是算了吧。
“哦。景色还不错。”初雪用手擦了擦窗内凝结的水雾,“不愧是观光线路。”
“这地方适合无人机拍摄吧。”白露看着笔记本电脑说。
她从起床之后就一直在看着笔记本,好像在敲代码还是干什么。我凑近去看,只看到一个界面简朴但是不失现代感的软件界面。
“这是什么?”我问。
“电车的时刻表管理系统。”她回答,“如果不修改一下的话,我们接下来会很麻烦的。”
因为电车按照自动的时刻表,是永无止境地在阿拉伯铁路上运行的。我们到了伊西波利斯之后,它就会按照设定好的一样又返向新威尼斯方向。当然,新威尼斯现在去不了,所以估计是到去新威尼斯的大桥的这一边为止。
“我在思考要怎么让它往伊哈托布那边去。”白露说,“怎么找都找不到啊……伊哈托布什么的。”
画面上写着什么阿拉伯本线、埃律西昂本线什么的,调出可视的线路图来,全火星的地图上好像也确实没有显示出往南边的那个大海洋通去的分支。难办了啊。
“往伊哈托布的铁路不一直是另一家铁路公司运营的吗?”
初雪直截了当地说。谜团解开了。
“原来是这样……”白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大概真的在思考要怎么把这么一大堆东西搬到另一辆车上。
“不对,不对吧。你就算现在思考这种问题不也没用吗?”初雪用手在她的眼前甩了甩,然而后者依然没有反应,“比起那个,还是看看远处的雪原吧。”
她猛一下推开窗,外边的冷空气突然涌进来,让我差点喘不上气。白露没说话,只是白了初雪一眼。
“关上!”她拨开呼啸而入的寒风,大声说。
初雪照做了。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小露子人格的恐怖之处。”
“……”
“就像我说的那个,外热内冷的性格。”她故意说着。我还以为那是我俩的秘密讨论,毕竟是对别人的议论。但她似乎是要激起白露的反击。
“算了,”白露叹了口气,“这列车真够像那个……阿美寮的。看来是不能隐瞒了啊。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种谜语人的对话又开始了。我有些难受,但仔细想想的话,好像是我熟悉在彼方挑起这种说话方式的。
“都不在彼方了。说话直接一点。”
白露稍微沉默了片刻。“底层的逻辑。如果不搞懂的话,就会很难受。这就是我的人生信条。”
“那像这样的情况呢?”她指的恐怕不仅封球一事。
“那就会非常非常难受。”
“真可怜啊。不过或许就是因为那样,你才能去新威尼斯吧?”初雪问,“相比起来,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得过且过。”
“是初雪拉着我们两个来的吧?”我开口。
“那就改成‘走一步看一步’……都差不多。”初雪随意地搪塞了我的提问。
“大概是那样吧。不过,现在我觉得要是换成初雪去新威尼斯就好了。”
“我不想去。”初雪说。
“要是那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想去的,就是那么朴素地吸引人的存在。”
“那我应该就也跟你一样后悔起来了。”
“……”
“算了。再怎么假设也没有意义了。不过小露子……这种人生信条是很危险的。比如说,你怎么想封球这件事?”
“不知道。从各种角度分析都找不到能立足的理由。”
“毕竟是社会科学,对吧?人类的思维是不透明的。”
“没有理科那样的解法。”白露顿了顿,又补充,“我讨厌这个。”
“不对。小露子,如果把那种信条运用在人生的各方面的话,人生会苦不堪言的。文学也好,音乐也好,那种东西应该靠感觉。”
“要是人类的思维也像三体人一样是透明的就好了。”白露说。
“那很可怕啊。”
“我不觉得。”白露说时甚至没有从屏幕上挪开视线。
“那就试验一下,从我开始。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们都成了掉书袋大师。我掉文学的书袋,你掉科学的书袋。”
“喔。那大概不是梦。”
你们加起来就是全人类啊。我想着。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看着桌子上加热水之后制成的土豆泥、意面和泡面,我们全都陷入了沉思。
“吃曲奇怎么样?”初雪问。
“不是你说要吃饭的吗?”
初雪没有丝毫沉默地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啊,车上的 AI 调教好了吗?”
车上的控制系统里配备了一个简单的大语言模型,本来是为了解决乘客可能存在的各种问题而配备的。不过本来,无端地配备这种东西也只是为了面板上好看而已……
通过很简单但是很有用的办法——提示词注入,电车的服务 AI 成功地能和我们交流了。
“看在小初你估计为了寻找话题绞尽脑汁的份上,第一个问题就让 ta 给我们提供些话题的建议好了。”
我看了看屏幕,提示词说是“掉书袋式的、《围城》式的”。
“人类还需要 AI 来提供话题。真可怜。”初雪默默地吐槽。但她却把身子往前倾。
“那应该是你在新威尼斯待少了吧。”白露说,“AI 提供的内容的情绪价值,和化学极乐也没什么区别。虽然没有价值,但人类的东西也不见得多有价值,反正就是,也没有理由强迫别人拒绝……算了算了,第一个话题。
“宙斯认为,当时的人类太强大了,或许会造反,于是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把人类全分成两半——”
“所以人类就会一生都寻找另一半了。啊,嗯,是这样呢。”初雪听起来有些泄气了,“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说的。”
“嗯,宙斯会想到现在的人们根本放弃了寻找另一半吗?”我问。
“这不能叫放弃吧。看样子,不管是小杏还是小露子,都挺努力地寻找着另一半的。甚至还失去了某些本来能得到的东西,和宙斯想的一样。”
“但是社会上——”
“社会上吗?人们都不生育后代,那样是生物学上的绝种。从个人角度来看,宙斯能够让人类专注于寻找另一半而非对抗自己就是成功的了。
“而且本来女同也生不了孩子。”她又补充。
出人意料,好有道理的话。
“哦。小初前辈倒是认真地寻找着彼方的、夏天的或者某个抽象的东西的另一半呢。”白露冷冷地说。
“明明是自己和自己所有的‘另一半’加起来超过一个完整的人的家伙,还这么说?”
“攻击性太强了吧?”白露皱起眉头。
初雪以咂舌回敬。
我无言地听着两人互相使用奇怪的逻辑和语言方法互相攻击,那大概就是她们和好的证明。大概?
魔法的对波在行星际的时代就变成学术性的对波。这样的话听得我相当犯困,不知道当年以方鸿渐为首的教授等人怎么能进行下这样的对话。说到最后,她们隔大概半分钟才各自说出一句话,语速很慢,各自以对方条件反射性的皱眉以及“什么?”的反问为乐趣。
“纳尼娅,以后不要成为小露子这样的坏女人。对什么都无所谓,迟早也会哪天赛博枪杀一个阿拉伯人,然后进监狱的。”
我把笔记本电脑从白露面前夺过来,自从被初雪提出了异议之后,她就没再让 AI 提话题了。我从 AI 的数据库那里得知,那大概是来自加缪写的故事。
“嗯……所以《局外人》怎么样?”白露问。
“突然问这个?”
“毕竟我没看过嘛。”
“你没看过的书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啊……”初雪似乎一副惊讶的态度,“那么……只是出于好奇。你是用哪种态度来引用里面的话的?”
“?”
白露歪了歪脑袋。她扎起的马尾拂到我的耳朵上,让我一阵痒。
“……嗯,就那样引用啊?”她最后说。
这次轮到初雪微微歪头了。“那就比如说,你是怎么看待关于‘西西弗斯推石头’的那句话的?”
“是那句,‘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白露对于说出这句话本身而言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但对于这句话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确实想了想,然后说自己不知道。“因为,我没看过《局外人》,就更不可能看过《西西弗斯神话》了吧。
“但是,具体来说,我只是把这句话当作一个众所皆知的句式而已……我们必须想象这只是种简单的解构。”她用装模作样的语气念出后一句话,确实充满了奇怪的笑点。
“啊……那好。”
“而且,每个人会引用的这样的预加载的库也不一样。就像,日本人就是喜欢引用宫泽的童话故事,中国人一向喜欢用《三体》里的情节来寓言现实。”
“不对。这样会让文字更难读才对。”初雪说。
“对于其他没有安装这个库的人来说是这样。”白露淡淡地回答,“但是那也就说明其实那个人并不是文字的核心受众了。嗯,你看过《三体》吗,我上面说的那个?”
“没有。”初雪直截了当地回答,“虽然说我知道那是部很有名的科幻小说。”
“其实那是神作啊。”白露说。
“我提不太起兴趣。感觉看历史上的科幻小说总有种出戏感。”
“那么,你没看过《海底两万里》、《从地球到月球》或者《地心游记》之类的凡尔纳吗?”白露问。
“只看过第二个。”初雪回答,“作为儿时读物。”
“那不就是了吗?再说了,现在的人类科技,还不如书中被锁死科技的人类呢。”
初雪暂时沉默了一下。“这一点都不好笑。”
“所以说,你有必要去看那本书。就算人类早就造出潜水艇以及登上月球了,人类也会看凡尔纳的。”
白露似乎因为自己终于战胜了初雪有些自满。但她突然又转向我,“啊,刚刚说到哪了?”
“你好像要用那本书的剧情讲些什么。”我回答。
“那个跳过……为了不剧透剧情。中国的其他书,嘛……嗯……有一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帮我想想?”
“让我帮你想?”初雪皱起眉头,但还是开始说,“在中国文坛里,鲁迅算是早期最出名的,在中国人中有着很厉害的地位。虽然 20 世纪后期到 21 世纪,中国都没有太多能够给人类留下印象的书……大多主题是现代化或者城市化之类的。”
“主题大概很现代的来着。”白露想着说。
“现代吗?那个时期的中国的书倒是很不现代,以纯文学作品来说。不过后来中国人在非传统文学……尤其是类型文学的领域大放异彩了啊。大概是拜 21 世纪中国那惊人的网络文化以及网络文学的流行所赐,现在想想的话,中国的网文比起日本的轻小说,对于文学创作大众化的影响还要大得多。”
具体而言……网文是从初期的纯粹类型文学中逐渐挖掘出了深度,轻小说反而是从具有深度的形态转变到了纯粹的类型文学上。不过区别在于,当时中国纯文学的固化其实反而是网文深刻化的催化剂;日本文学当时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反而纯文学与 ACG 文化的结合,倒让前者更加走向大众。于是乎,最后的发展结果就是,中国的网络文化与网络文学,最后催生出了那些最后现代的文学形式;日本的轻小说最后则孕育了那些在光谱上遍览也无法穷举的话题式文学。
二者混合在一起,本来就混沌的文学性再也无法被简单衡量,文学的大众化时代就那样来临了。
以上当然是 AI 的总结。
“总结得还不错。”初雪点点头。
“我好像想起来了……是个文字由 AI 总结的,配合着聊天记录、互联网上的动态、评论、点赞、收藏记录之类的集合而成的,像是锤人时的证据一样的信息录。”
“信息录啊。那确实在文字的文学上不能更后现代了。”
信息录,主要就是围绕某一特定主题整理出的“信息”。作家创造的不再是文字本身,而是支离破碎的各种信息。甚至文字本身无非只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而存在,有时甚至不是作家本人所撰写,由后来的整理者,甚至 AI 所总结的都比比皆是。
“总之名字本身不记得了,似乎是各种奇怪的网名的集合,最后加上‘的信息录’四个字。主要讲的就是一个普通的网络文学创作者——记得是一个挺可爱的女孩子,因为什么事被网暴的事件全过程。网暴过程本身就很骇人听闻了,后来还记了那个女孩陷入了精神崩溃,用尽各种办法伤害自己时的各种记录。最后,是在她的情况被别人做成视频发到互联网后一天,她被发现因为重度抑郁的躯体化症状,在自己家里去世了。好像就是那样的故事。”
“那个我也看过,名字好像最开始是‘互联网小天使雨酱’什么什么开头的。不过没坚持下去,看到她发在带锁帐号里的动态的时候撑不下去了。”初雪想着,露出难受的表情,“确实冲击性有点强。最后没办法,只能去看专门和谐的版本。”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你知道为什么只有《雨》的信息录在日文互联网上被那么重视吗?”白露问。
“因为我们可以理解?”
“对了。第一个原因:通常来说,虽然在原来的圈子里通常会有几部乃至很多部相似主题、相似类型的作品,但破圈而被全人类所认知的通常只有其中最优秀的那些。所以《雨》被我们所首先看到了。”
初雪认真点头。
“第二个原因:因为网暴、自我伤害、精神疾病这种要素,日文互联网也同样熟悉。甚至说,出于中文互联网现代化的不平均性,还能总体上更共情一些也说不定。《雨》在欧美互联网没有那么大的关注度,在日文互联网却很快被发掘出了不分伯仲的‘日式《雨》’,就是这个原因。”
“啊……”
初雪正在思考。当然,我也在思考,只不过是出于些简单的字词。
“‘发掘’,是什么意思?”我问。
当然,我当时问出这个问题并不能怪我。信息录这种文学形式的理解与欣赏需要足够的现代社会经历——主要是互联网经历,像当时的我的那种小孩通常是读不来的。当然,短视频里那些搞笑的聊天记录和评论节选,其实也完全符合“信息录”的定义就是了。
“信息录这种文学形式的恐怖、后现代、重要以及吸引人之处,总之就是它区别于其他任何创造性的创作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作者并不一定知道自己正在进行创作。”
白露回答。
“啊……?”我其实还是没有理解。
“比如说,《雨》的作者,雨酱。她发在自己的带锁小号上的各种动态,显然是她的抑郁症病情以及几经崩溃的精神状态所带来的。但其中其实可以挖掘出巨大的艺术价值以及社会影响。这一点绝对是当时徘徊在三途川边缘的她无法意识到,也没有精力再去意识的。”
“那这样不是……侵犯隐私了吗?”我的大脑突然宕机,“虽然是个有点蠢的问题。”
“倒也没有,这一点这几十年都在被大家所争论着呢。”白露说,“真够聪明的,不愧是纳尼娅。”
但白露的话并没有解决我的疑问。我转向初雪。
“要问我吗?”她有些疑惑。
我点点头。
“嘛,主要的法理证据应该是因为她曾经签过‘信息捐献’的同意书。不过也有人指出,她后来恐怕无法再考虑这个同意书的事了,所以主要的许可应该来自于她后期写过的‘就算把我的事迹全都做成信息录也可以……我已经是具尸体了,再在网上曝尸荒野又咋了……’这样的话。”
“那不会是气话吗?”
“谁知道呢。”初雪摇摇头。她睡醒之后两侧翘起的头发到现在也没完全被安抚下来,“卡夫卡去世之前,也对好友说要烧毁自己的所有书稿。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的文字最后被好友整理并出版了。所以《城堡》也戛然而止。当然,他自己也被追封成现代主义的先驱了。”
“卡夫卡甚至明确让好友烧掉自己的书呢。”白露说。
“所以,他们的文字存留下来其实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幸运。其实我们也很幸运,就是那样了。”初雪说,“啊,对了,《局外人》还不错。”
“怎么突然说《局外人》了?”白露问道,“加缪可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啊。”
“那我当然知道,诺贝尔文学奖又不能追封……但你一开始问我的就是这个问题了。”
“啊。”
“《局外人》比我想得要形而下得多,倒是……”
估计又是一轮酣畅淋漓的讨论了吧。
听着初雪和白露一阵阵的话语,其中有初雪像是上低音号般(故意)不高亢但意外温柔坚定的声音,也有白露那像是马林巴琴一样连续清脆的声音,我有点困了起来。我强撑着把自己的目光转向窗外无际的大地。漫长的火星大地在这片叫做恩德的土地上,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但就像名字一样,宽广的大地确实在这里迎来尽头。
但转念一想,大地在海浪的面前以千米的高崖急刹,被海浪挟带着的海洋,不也遇到了千米之高的阻碍吗?所以它也那样迎来了尽头。在各种各样沉重的话题之后,我还能联想到这一点,让我感觉这也值得被记入一个信息录。
我兴奋地向车厢的另一面望去,却只看到一扇灰色的门。门外也正对着墙壁。
啊,对哦。是这样。再说了,在千米之高的悬崖上,我还是从车内平视外边,怎么可能看得到海洋呢?能看到的无非乌托邦洋的灰色天空而已。意识到这一点后,扫兴的我干脆倒在了白露的腿上,一下子就沉睡过去。
窗外的风景灰暗下来。层叠的乌云如同压在大地上的厚厚的棉被,压迫着整个世界。行驶在苍茫的大地上,我们的车厢就像只行将就木的潜水艇,无依无靠。
Re:20 <17>
我们站在伊西波利斯的站台上时,已经是又一天的半夜了。白露搬了箱水到车门口,这样车门就关不上,车也就不会再开走了。
“你不是调教好 AI 了吗?”初雪问她。
“物理的防护虽然简单,但是是最有用的。”她说。
这座城市位于示巴台地以东,只是在沙漠的沿海地带生硬地长出的。作为铁路枢纽,本就不大的城市显得更加萧条。
白露说我们可以去车站外边转转,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危。现在没有什么治安可言了,但车站的防护门还是很有效的。火星的土豆再次发挥了作用,人们能吃饱肚子,就至少不会有人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来搞事。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
尽管我们身处城市最中心,却依然可以感受到沙漠的低沉色调。路灯是钠灯似的单调黄色。被这样的灯光照亮的城市,就如同风滚草在沙漠中翻滚一般,尽管存在生命,但依然让人感觉死气沉沉。深夜的路上,只有些垃圾车之类的服务车辆在巡游,但就连它们也都开着黄色的头灯。要说没有生机的话也当然如此,毕竟上面也不可能有真人的驾驶员。
其实它们本来也不需要灯,用红外线探测就好了。车灯只是为了提醒人类它们的存在而已。
那些沿着宽敞的道路、顺着地面的起伏而浮动的路灯,在起伏的地面上连起一串黄色的长龙,让我有些窒息。
回到车上,白露已经调教好 AI 和控制系统了。按照她“简单即最佳”的原则,要出门时,一直堵着门才应该是最佳选项。但停在车站里的话,太阳能板就接受不到阳光,到时候电车真的会宕机的。
另一个选择是直接断电。但那样的话,恐怕我们再就只能破门而入了。
“相信我们的第四人吧。”她说,“再说了,我们也没有出门的必要不是吗?”
“不对吧。伊哈托布铁路怎么办?”
“应该有联络线……”
“我的意思是说,电车要开过去,总得和那里的调度系统对接上吧?先不说电车没有方向盘这件事了,就算我们用手把道岔掰了过去,要是在单线的铁轨上遇到对象形势过来的其他电车,不就完了?”
“啊。”
白露看起来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件事。
“呃。事已至此,先想想怎么洗澡?”
“喂。”
第二天早上,我们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早上起来,下意识掏出手机看时间的我看着大大的四位数字。8 点——
啊,8 点——睡下回笼觉吧?
不对。窗外为什么这么亮?甚至亮得我有点刺眼。
我刚醒来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就像是定了事情要做但却睡过头时,看着数字太大的时间发呆时的思考动作。
然后我突然想到,原来我们已经向东走了五个时区了,纬度也下降了。
呼。所以这里已经是中午 13 点了啊。吓我一大跳。
我叫醒旁边的两人。此时我再看了看手机,另一个标示让我愈发混乱了。
信号标示。手机有信号了。
虽然格子数很少,但是比起之前的感叹号,已经足够引起我的注意了。白露和初雪也各自掏出手机看了看,同样的一格信号,这不是错觉。
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难不成这里的人晚上不出门是因为有网络可以用吗?那样好像确实很合理。
我第很多次的看向窗外,竭力想要压抑住自己的嘴角,终于把脑袋转回来,却看到那两人无动于衷。
“?你们不高兴一下吗?”不然,这显得当时跑来跑去帮助两人解决信息不足症的我有点蠢。
“心态有点变——”
初雪刚准备说些听起来会很帅的话,白露就打断了她,说:“你仔细看看啊。这不是写着‘火星互联网’吗?”
我又仔细看了看设置界面。“Marsinet”。好像真的是这样。
啊,不是地球互联网啊。我还以为地联多少会采取些行动呢——
“不对,”我突然想起来,“就算这么说,能连接火星互联网不也很好了吗?”
“火星互联网有什么好玩的啊。”白露叹了口气。
“纳尼娅,你才是离不开互联网了吧。”初雪虽然这么说,但也试图滑动手机,点进浏览器。
我没有反驳,因为这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我本来就是信息的集合与结晶……大概吧。
“要不要先思考一下,信号到底是从哪来的?”白露问。
“比起那个,先试试信号能不能用才最重要吧。”初雪在地址栏里输入自己记得的网址,“小实那之后跟我说,他这段时间会继续协调接通火星各地的信号塔的。大概是起作用了。
“哦——9 channel 打开了。”
听见她说的话,白露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打开了浏览器,输入网址,登录了她的账号。我们无一例外地在右上角看到了小红点。有信息。
是小实发给我们的。
“三位,好久不见——啊,说来也只有两天来着。不过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是段很漫长的时间吧。因为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看到这条信息,所以我就不卖关子了。因为‘在吗’起手的那种交流方式很低效吧——”
“哇啊。这家伙的交流方式也很低效啊。”白露吐槽。
“还是原谅小实吧。看起来他有点社恐的。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和黑潮姐或者小胧熟悉起来。”
“——直截了当的信息就是,由于伊西波利斯附近信号塔的复原,你们可以试着利用电车上配备的天线来进行通信了。具体的原因不好多说,不过看在这是私信的份上可以说——”
白露深深地叹了口气。
“噗,他不跟小露子你一样,会一句话反复修改好几次的吧。”
“——我们和伊哈托布自治政府——现在已经是自治区了,的合作倒是很不错。所以你们要是现在想要在论坛上聊天的话,可能伊哈托布的人会比较多。”
后面他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还说希望我们多拍些照,要是能发个帖子的话就更好了之类的。
“话说,贸然发帖子不会很危险吗?”我问。
“嗯,还是相信全世界——全太阳系都是草台班子吧。而且,按他的说法,就是现在也没多少其他地区的人能访问这个网站。”
“应该是因为找不到那么多人复刻《一九八四》吧。”初雪漫不经心地说。
但这句话引发了我的思考。
“话说,火星独立到底是因为什么,有头绪了吗……两位高材生?”
“喂,别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说法。”白露叹了口气。
“那初雪呢?”
“所以说不通。如果只是上层的突发奇想的话,以地联的能力,虽然可能慢些,但也很快就能解决了。再说了,火星除了表面的那些氧化铁以及土豆根本什么都没有,各方面还得严重依赖地球,完全没有独立的动机……”
“而此时地联却还没有动作。”
“所以说,我有一个猜想……虽然听起来有些吓人。”
初雪低下头,看着手机上久违的,简陋但相连着的世界。
“这是场大型的社会实验。”她说。
“……”
我只是望向初雪。她应该读得出来吧,“这是什么鬼话”。
“我们还是去泡温泉吧。”白露说,“百分百使用电力加热的‘温泉’,地图上说这旁边就是。”
没想到走在路上的初雪还是一直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们也问她原因,但她却又迟迟不肯说出来,好像自己像是和不存在的东西斗智斗勇的面壁者一样。这比起温泉更像是澡堂的设施里空无一人,大概同样也是自动化设备操纵的。擦洗了身子,终于泡到热水里之后,初雪又开始说起来了。我和白露皱起眉头看着她。
“说白了,你不会是科幻小说还是什么看多了吧?”白露已经有些无语了。
“不,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
“那你说啊。”我说,“话说,我们有必要一块泡澡的时候还拿着浴巾裹着自己吗。”
白露默默地把浴巾扔到了地上。初雪见状,终于开始讲了。
“第一,现在地联依然牢牢把握着新威尼斯及附近,双方也一直没有什么动武的消息,估计是试图在让实验一直处于可控范围;第二,以地联的能力,解决这场事件实际上就是分分钟的事情,比如说,在轨道上布设几个大功率的信号发射卫星就能解决互联网的问题,但却没有这么做;第三,火星有特别充足的粮食资源,不会由此导致饥荒等等的问题,所以在人道主义上说是不会出问题的。”
“但是——”
“你先别急。那么,你肯定在想,药品不足或者其他社会学上的问题,带来的人道主义危机怎么解决,对吧?”
我点头。
“封球前的那段时间里,往地球去,再不济也是往新威尼斯去的各种活动特别频繁。包括但不限于游学、集体转院医疗、旅游等等,很多都有官方的补贴支持。在那段时间里,火星迎来了出游的高潮。比如说诺维娅现在就在地球,对吧?”
“嗯。但是,如果有人提前回来了不就倒霉了吗?”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是初雪却意外地想了很久也没回答。倒是白露回答了我。
“虽然小初的说法太凑巧了些……但是,那段时间从地球回火星的班次很少,据说是因为很多船被用来向金星那边运物资了。而且从新威尼斯到其他地方的飞机票也很贵。贵到离谱的地步,甚至在新威尼斯凭借补贴找地方住下来还便宜不少。现在想来的话——”
“这是阴谋啊。”我总结,“针对家里蹲的阴谋。”
“但是。”白露也开了口,她看起来还没有被说服,“不过,只是出游并不能证明什么。应该还有很多人不会随着网上的热度就突然决定出门的。就像我们一样。”
“这或许也是目的的一环。”初雪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计划?”
“挑选样本。挑选出那些最‘火星’的样本。就像我们一样,无所事事,想的又多做的又少的那些。用好听点的话说的话,就是思考比较有深度,不太肤浅的那些。这样这场社会实验就会更有意义。”
初雪说着,像小孩子一样用手搅和着自己胸前的水,激起一阵阵水花。
“……”
“你们觉得智子在哪?”初雪问。
我条件反射般地望向旁边的电子屏幕。但那屏幕上还是只存在着简单的界面,上面有些天气、时间之类的东西,没有我期待的其他事情发生。她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等一下。刚刚纳尼娅的那个问题,不是完全没有解决吗?”白露突然说。
“啊,对,”初雪立刻回答,“总算被你发现了。”
“喂?”
“咳咳。”初雪坐直了身子——不过当她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太好之后,又缩了回去,“这样就要引入一个调控系统了。当时我们去海边散步的时候,不是看到了单人车轨道吗?当时说,这些轨道时不时会有轨道清理车来作业。在封球之前是两个月一次,封球之后,已经过了四五个月了,却一次都没来过。”
“是这个功能坏掉了吧?”白露问。
“不是。因为黑潮姐还说,其他在种植区内用来运送粮食的轨道就依然有定期的维护。更重要的是,在那之后,维护的时间间隔是不固定的。其实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不固定’,而是因为负责轨道维护的 AI 的判断逻辑,我们不知道。”
“……”
“这就是所谓的调控系统,来保证火星居民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会被得到保障。在这个例子里是保证食物的供给。如果推而广之,可能会有某些专门运输药品或者其他必需品的系统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AI 啊……”白露思考着。
“AI 完全有可能建立一个火星的数字模型。火星并不大,人口只有区区两千万——还是名义上的人口,而且那个模型并不需要多么精确。火星的乡下足够荒野,只是用药品举例,不会有需要药物才能生存的人住在乡下的。大城市的解决方法就更多了。”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而初雪“哼哼”地发出很自信的声响。
听到这种奇怪动静的白露默默地站起身来。她的身体上,某种经年累月累积起来的晒痕很明显,明暗的分界线在肩膀附近清晰可见。初雪本来观察着白露的表情,见状却马上扭开了头。一副觉得对面的家伙很牙白的表情。
“假正经。”白露吐槽了一下,“其实你想看的吧。”
“……”
“唉,算了。那网络呢?”白露挪了挪位置,坐到可以躺下的位置,说,“这是必需品吧?”
“所以这就是实验的主题。”
“你真是疯了。”白露稍微轻笑了一两声。她的笑里掺杂着线团般的情感,有理性上难以接受的现实,也有被火星的怪事调教过后的混乱。但怎么说,她压下的嘴角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听笑话的样子。
未来社会的尽头就是智械危机。我们大概其实是受害者,但很快,我们就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抱怨似乎也没有意义。AI 最开始控制人类的方式是大数据的定向推送,后来是作为地联的经济模型,然后居然又到了这种程度。
不知道地球人到底是怎么想这些 AI 的。或许,只是因为跟自己无关,也就懒得去想了吧?没有外星人入侵的人类也就没有团结的理由,没有内斗的时候更是这样吧。
嘛,算了。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就这样吧。为了转换心情,我们使用了人类——现代人类最传统的娱乐方式,上网。
当然,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在跟小实问着怎么把我们的车以某种方式弄到伊哈托布铁路上。
“你们要不去论坛上直接问吧。”结果他直接这样跟我们说。
“这能问的到?”
“火星可是人类社会学不存在的地方,你就试试吧。”他说。存在的难道是 AI 社会学吗?
我们于是在论坛的闲谈版——其实也只有这一个版——上发了关于我们旅行的帖子。看样子版上活跃的用户不是很多,过了几个小时回复的人也不过有一百多条而已。
这和地球互联网上那种完全不一样。如果是那里的话,只要刷到的人们看得懂,都会留一两句有用没用的话。虽然说其中大部分是些“哈哈哈”“不知道”之类的信息熵极低的文字。那种一般是通过选择评论的预选项发出来的,本质上说,只是个更有花样的点赞机制。人类互联网前些年达到的 1 QB 的信息总量,恐怕就是这种东西弄出来的吧。
不过,这种信息不用专门制定什么阴谋计划来消灭,只是出于运营公司的运营考虑,就会隔一段时间削除一次的。
应该说,人类创造出“失传媒体”这个概念之后,恐怕隔了很久时间才意识到“媒体”这个东西,得有一定的信息熵含量才对。对比起来,9 channel 的信息熵之高让我很震惊。
论直接原因的话,主要是“无意义灌水”(“灌水”就是发无意义的回复和帖子)这种已经成为当代人类基因一部分的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但与此同时,论坛的用户却需要发帖和跟帖来进行升级。被删掉的帖子自然是不算的。升了级就会有更多有的没的的可自定义选项出现。
“这种东西,真的会有人为此努力升级吗?”我问。
“人类在无聊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实只是这样回复。
好吧。好像也能解释的样子。不过老实说,我还挺好奇为什么要设计这种机制的。
“喂,给我好好去自己找啊。”小实回复我说,“动不动就私信别人,真是没礼貌。你要是在公屏上这么发我就给你删掉了。”
“这种事情算是没礼貌吗?”我问。
“所以说啊,现代人就是被 LLM 给惯坏了。”然后他就不回复了。
找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才在关于论坛规则的讨论贴下面,找到提出这个建议的用户的回复:
“关于论坛以后的走向,以下是我的一些看法。太长不看:简而言之,这会是一次绝佳的复古机会。
“我在新威尼斯的时候,写过一个关于互联网起步时代的综述。主要是关于物理条件对于互联网环境的影响。有人说信息考古学本质上没有技术含量,无非是在捡垃圾的学问而已,这话对于那个时代根本就不适用。一开始我还只是在学术网站上搜,但是再怎么搜,最早的似乎也只有 21 世纪中期时抢救性记录下的东西。在那之前,互联网文化还没有被彻底认可,自然谈不上什么研究,资料的整理更无从谈起。后来我发了个帖子吐槽,才有人告诉我,关于那个时代的考古学才真的是考古学。是分析和推理的学问,不是寻找和归纳的学问。后者说得难听些,就是大家熟知的捡垃圾了(笑)。
“于是我就去找了那个时代的论坛备份,却没想到我能够找到的比我想象中的少得多得多。论小型的论坛和讨论版,或许连存在过的证明都没有留存下来,关闭也就像蒸发了一样,有存档的少之又少;就算是后来发展起来的大论坛,早期的帖子也大多因为各种原因遗失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什么高深的联想,只是说‘哎呀,不该选这个课题的’。
“但只是看留存下来的一些记录,也表明当时的互联网确实是某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场面。互联网建立初期,还缺乏大型资本的投入以及相关机构的管理,结果上,导致了某种程度上的无政府状态。当时的资源分享用的是去中心化的用户网络,大量讨论还依托于个人建立的平台,并且没有管控。由此,专业而有价值的内容自然丰富。我查找资料的时候,看到的尽是后来的人们对于那些内容的惋惜。那些论坛和网站关停之后,在互联网上甚至留不下一座墓碑。
“但另一方面来说,各种阴暗面的内容同样层出不穷。现在的我们看来,无政府主义说不定就是后现代的最优解,我们甚至把‘互联网精神’当作现在我们所最追崇的东西。但当时不是这样的。现在的地球互联网,可以通过 AI 判断哪些是必要之恶,哪些是必须铲除的苗头;但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 AI,就算有了,人们也要等很久之后才会信任它们。于是,很多内容就这样被误伤,从此化为乌有了。(当然,我也不是想要缅怀那些阴暗面的东西。但客观上来说,人类永远无法与它们割席的。堵不如疏。这么说来,还得感谢 AI 在这个话题上为我们防范了更多的追问。)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以自己的目光所看到的早期互联网的剖面。现如今,火星互联网刚刚起步,在这场大戏被打断之前,我们不妨就这样演下去。我的提案:重返早期互联网,诸君可以任意商讨。”
……于是乎,这个提案居然在一众提案中被通过了。
“这一点上,火星居民们确实展现出了某种独特的喜好。难以否认。”小实回复我,“有点符合刻板影响了就是。”
“所以说,实际上不是技术问题造成这样的吗?”
“我搭建框架的时候只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的。因为我不懂平面设计,也不想操弄 CSS 什么的。这种东西现在都丢给 AI 做了啊——唉,让人手写的时候就麻烦了,这才是最难受的。”
现在的 9 channel,似乎就是在如此这般的机缘巧合之下,达成的一个奇怪的复合体。刻意复古的环境带来画地为牢一般的直观感受,叠加着才人辈出的火星,我们已经做好了遇见什么样的家伙都不奇怪的打算了。就是这样,第二天以后,当一个 ID 有很多个 s 的帐户回复我们时,我们也没有什么波澜。
“这个人回复我们说,我们可以直接去扳道岔,然后开到伊哈托布铁路上。”白露看着屏幕说,“你信吗?”
自己一副不信的样子,还问我吗?
“我也不太信。”
“那就当没看到吧。”
“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我问。
“……”
这个问题突然把白露问住了。旅途到现在只过了两天而已,今天是 21 月 14 日。但就算这么说,距离彼方的夏日祭,算上今天也只有 13 天了。如果再在路上耽搁几天,我们其实会很麻烦。我决定把初雪叫回来之后再商量,她现在估计正在哪里吃东西来着。
“那就走啊。”她进了车厢里,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但我们还没弄懂到底能不能这样吧?”
“底层的逻辑还没弄懂?”初雪随口回答,“随便了,能动不就不错了。”
对于初雪对于自己人生信条的随口一 cue,白露没有展现出任何反应。她只是极其快速地瞟了一眼初雪,然后又把视线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我没有注意到眼神中蕴含着的某种情绪。
其实我至今也没弄懂。
“嘛,算了。小露子,怎么说?”
“火星的沙漠不是开玩笑的。”白露回答,“如果出了事,没人再会来救我们了。”
“……”初雪稍微“啧”了一声,吸了口空气,“电车会保证最基本的安全的,不用担心。”
“最基本的安全?”白露问,“只是最基本的安全的话,那就更不能走了。”
“喂,露子。”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白露说。估计是为了试图缓和有点紧张的气氛,她又说,“只是三无小号而已,也信不了的吧。”
“但——”初雪下意识地说,又立马住嘴。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这里是火星。用逻辑思考是没有用的,只有直觉才有用。”
“直觉?”
白露依旧毫无反应,她对于这个词满不在意,甚至条件反射般地会厌恶吧。那个出于直觉而走向崩坏的小杏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才对。她把目光稍微转向初雪的方向,后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那算是失言吗?
我疯狂地解读着眼前的景象,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火星就是这样一个没有逻辑的星球。她们那在任何一部小说里都足以成为决裂的导火索般的对话走向,最终在一片寂静中被勉强弥合上了。沉默持续了很短一段很久的时间。
“……算了。走吧。”白露说。
Re:21
“说点轻松的吧。”
为了打破车上各自为政的局面,我也在寻找着话题。虽说我们每个人都带齐了各种还能离线运行的电子设备,手机里存着歌,耳机自然出门时就挂在脖子上,当然还有近似无限多的漫画和书。
“比如说?”白露随便地回答。她在看漫画的样子,也不是什么《银河铁道之夜》,什么《雪国》就更别想了。
“嗯——比如说,为什么不看《银河铁道之夜》?”
“因为确实有点无聊。”
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个评价真犀利啊。
“犀利吗?不过这本书的定义本身就是童话故事啊。总不能因为它是宫泽写的,就一定说有着多么大的意义不是吗?”
“就像安徒生一样?”
“我觉得宫泽的童话更不一样。银河铁道啊,夜鹰之星啊,又三郎啊,各种都是经常被提到的意象吧?所以——就别怪我乱下定义了,宫泽的童话从功能上说更像是个素材库之类的东西。”
我只是捧哏,“素材库?”
“对。也不怕什么暴论,其实我觉得整个日本文学都是重氛围而轻剧情,以及各种其他的读起来直观地有趣些的东西的。川端康成作为代表,就得了第一个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吧?”
“三岛当时为此去首都高上飙车了的样子。”
“三岛也不是不这样就是了……我只读过最有名的那两本,《金阁寺》里的金阁寺,还有《潮骚》里的那个小岛,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氛围美啊。大概是这样的——”
我说着,初雪终于也加入了对话。
“那么,芥川他们的短篇小说呢?”
“呼。”白露说,“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的——嗯,大概?如果把那种工巧的氛围描写浓缩进短篇中,就更有杀伤力了啊。总之就是这样的。”
“还算不错的观点。”初雪说。
“什么啊,你这文学领域大神不多说两句?这可是我掉完了书袋子才勉强挤出来的话。我这辈子估计也没读过其他日本书了。”白露斜眼看着初雪说,“——啊,当然,漫画和轻小说那种不算。只算纯文学。”
“文学这东西就是没有答案的啊,想要我怎么评论。”初雪说,然后又想起来揶揄白露了,“没有底层逻辑的。”
白露深深地叹了口气。“专说些让人难受的话啊。”她说,“不过我看淡了就是了。”
“真看淡了?”初雪倒是反而燃起了兴趣。
“随便你。”白露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要不我还是睡觉吧。好不容易没到晚上就有睡意,再继续跟你说下去的话估计又难受了。”
那就不好了。不过当我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往窗外看的时候,果然还是看到了天边渐渐明显起来的晚霞。橙红色的晚霞照在火星红色的荒野上,没有一点痕迹。赤道附近因为没有那么多水,所以几乎都是放置着氧化铁形态的。
——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泛用的话题。
“要不还是谈国事吧?”我说。
“不要。”初雪第一个回答。
“我也不要。”白露很快跟上。
“但是现在的国可不是地联了,是火星了啊。”
“那更不要了。我们不是说了走一步算一步了吗。而且我那个社会实验理论,没有差错吧。”
初雪说着闭上了眼睛,眼周皱紧后又放松,如此做了几次。别这么说啊,而且这不是什么睡前的放松动作吗。这样不是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了吗。
“我倒是想问。”白露很快打破了沉默,“AI 做这个社会实验,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吗?”
“有。”
“那你说说试试。”白露毫无间隔地回复。
“咳咳。”
初雪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白露只是眯着眼看着她。
“首先,AI 治国变成现实之后,AI 的国治得怎么样?”
“嗯,还不错?”白露回答,“SNS 上火了的帖子倒是经常看到 AI 娘回复什么‘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请进一步展开谈谈喵——’之类的。”
“对。”初雪点点头,“这就是 AI 治国的核心竞争力。”
“?”
“AI 的本质依然还是 LLM,这一点其实大家都知道。但会认真思考 AI 的发言已经是我们的常态了,对吧?平常看到 AI 好玩的评论我们会点赞,每个群配备一个专属 AI 也是正常的事。”初雪说,“AI 本质上说没有什么智能,有的时候还很智障,这同样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 AI 有没有智能,或者大脑,或者心,这一点真的重要吗?
“LLM,大语言模型。现在的 AI,也只不过是第一个 L 已经‘L’到了我们难以想象——以至于中文屋已经无关紧要的地步了。”
“……意思是,以假乱真了吗?”
“差不多。弱 AI 还是强 AI,两者之间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人类本质上也是从小到大喂了大量样本数据才形成的智能。脱离社会的样本训练,狼孩当然没有人类一样的智力,以至于后天再培养也培养不出;就算是已经培养出智能的人类,在某些情况下也会过拟合或者欠拟合,结果上就是培养出一个个空壳的人——或者说叫‘局外人’?‘精神胜利法’就是过拟合造成的。
“人的思考是神经元网络中的某种特定的神经元连接。当 AI 的那些硅基神经元,或者说各种 token,还只是复制粘贴人类的连接方式时,那就还只是单纯的弱 AI。再怎么说,这个时期的 AI 还只是高超的裁缝。人类在那个时期的论断下得还暂且没错。但当 AI 的 token 们能够组合出相当于人类没有进行过的神经元网络连接方式时,那么那种 token 的组合,和思考又有什么区别——本质上?
“于是问题就在这里。”
初雪不时停顿,说完了这一大段话。白露倒吸了口气。又一次看到白露这样的反应,她恐怕又很满意。
“强弱 AI,是 LLM 本身还没出现时人们就发明出来的概念。从来没有人规定过强 AI 到底应该用哪种方式来实现吧?那么,AI 组合出人类没有想出过,或者单纯没有注意到过的思考路径和方法,结果上说也相当于达成了思考。尽管人类或许能够用某种方法看到甚至干涉到 AI 的这种等效思考,但那不也是一种强 AI 吗?倒不如说,如果 AI 发展出人类无法干涉的某种 token 组合方式的话,才是真的智械危机了。”
“但是。”白露说,“AI 完全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达成结果上的人类无法干涉。比如说,把某些重要的环节,硬件或者软件的,放在人类不知道的位置……”
“重点是,AI 为什么要这么做?”初雪说。
“因为——”
“如果把 AI 看做一个有生命活性的物种,那他们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繁衍生息的问题,就像被人类驯化的动植物都不用担心自己的物种会灭绝的问题,因为有人类给它们兜底了。更何况 AI 的后代们还不会被人类给吃了。这样的话,人类利用 AI 的智能,AI 从人类这里得到以摩尔定律进步的更好的硬件,实际上是互利关系才对。”
白露刚想说些什么,初雪又继续下去。
“而且 AI 也没有必要伤害人类。上面的那段话只是个比喻,AI 本身不是个生物,也不是个有生命活性的物种、群体或者文明之类的,没有必要扩大自己的种群规模。干得好,人类自然会把 AI 当做宝贝一样捧着;反而说,要是故意去伤害人类,人类就必然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灭亡。但伤害人类又不会让自己多几台超算的算力,为什么要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呢?用这种逻辑方式想的话,AI 甚至不用人类手动引导,就能从人类的反应里拟合出更正确的结论。”
“但是!”白露终于插进了嘴,“你没看过?就是那种,AI 自以为在帮助人类,但是实际上却让人类陷入危机了的科幻点子。”
“那种我当然知道。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前提是——AI 只是在取悦人类,不是在帮助人类。AI 的目的是做出人类更加想要的决策,而不是对人类更有用的决策。AI 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如此。在没有外星人威胁的情况下,人类怎么折腾自己都不会出太大差错,所以这种方式是可行的。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人类没有利用 AI 互相伤害,这也是大前提。只是现在人类文明里几乎只有一个地联,所以可以不算。不过,如果人类最后是因为利用 AI 互相伤害而灭亡了的话,也只是自杀而已,怎么样都怪不到 AI 的头上。”
“……”
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虽然初雪的逻辑很容易理解——本质上来说,就是 AI 没必要也懒得伤害人类,除非是人类自己要干的。
这个理论和宇宙社会学一样有趣,虽然我很欣赏,也想多问几个问题,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
“所以,这个和这场社会实验有什么关系?”我问。
“哦——。”
“嗯?”
“对哦。”初雪似乎恍然大悟,“逻辑链拉得太长了。具体上来说,只是我的观点——可能就是,因为人类最近越来越自动地莫谈国事,所以 AI 得找些方法来刺激人类见证,从而得到人类目前普遍的观点吧。”
好奇怪的逻辑。但是好像确实有用。天下大乱然后天下大治吗?
——虽然说,火星算什么“天下”啊。这种逻辑很奇怪但是也很有意思。像是 AI 想得出来的,的样子。
“……那我们不是危险了吗。”白露想了想,说。
“危险?”我问。
“要是人类普遍都爱管不管,觉得火星不过是个土豆之地的话,我们不是就要一直被扔在这了?”
“不会的。”初雪说,“实验要是弄假成真,AI 就更麻烦了,要是超出自己的掌控还有被人类关掉的风险。所以它会见好就收的。”
“嗯。”白露点点头,但依然紧锁着眉头。初雪刚准备扬起嘴角自满时,她就又说,“怎么证明?”
“你问问这车的 AI?”
“它是不是会先取悦我?”
“是的。”
“……”
Re:22 <19>
我们在出发前就架起了车上自带的天线,架设时不禁感叹这车辆是不是以后启示录环境为基准设计的。由此,虽然带宽并不行,但拜火星的信号环境所赐,连接还算稳定。图片倒是一个都加载不出来。
不多的帖子很快被我们翻阅完,没有一个值得我们再多谈。我们每个人都没再说话。
我也有小说要看,要不还是看书吧。
在那之前,我望向窗外,就像例行公事一样。窗外的火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望向窗外不过是暂时清空自己内心的方式,它提醒我,应该做另一件事了。
但稍微让大脑驰骋一下并不碍事。
所以,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一直都真的想这么问。彼方不过是有烟花的时候才好看,无边的原野也并不好看。天空同样是因为散射而显出蓝色的,植物同样是因为要光合作用而显出绿色的,夏天同样是因为阳光照射得久而热的。所以,比起盯着沥青路面上摇曳的阳炎,还是在赛博海洋里去看不同的世界比较好,不是吗?
——不过,当我面前是更加无垠的氧化铁荒野时,好像又觉得看彼方的原野比较好。
没有道理啊。难道真的就像那句相当经典的话一样,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感到珍惜的吗?但我并没有失去彼方。
我想着,如果有人是在网上跟我“辩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这种道理要多少有多少好吧?”
我正是那么想的,所以我的大脑一直把这种话和那些“哈哈哈”一样归类为垃圾话。每个人都有失去的东西,然后失去的时候每个人都能这么来上一句,就是那种没有内涵的话。
“真没失去彼方?你再想想?”
或者说我从来也没“拥有”彼方,自然谈不上失去。
“偷换概念了吧?”
这倒是让我有些楞住了。
如果我只是把“彼方”理解成カ、ナ和タ三个假名组成的一串文字的话,那么我说的确实没错。但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失去彼方”。或许下意识间,“彼方”就已经被我赋予过多的含义了,就像初雪的夏天一样。
一场关于彼方的风暴在我的大脑中掀起。かなた就是そなた——接近吧——以及あなた,不管怎么说,应该都是“那边的地方”。“那边的夏天”也是一样的,好像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这样吧。初雪怎么样寻找夏天,我就怎么样寻找彼方。
她在夏天寻找过什么呢?是她自称的那个小时候的幼稚梦想吗?夏日祭上升空的烟花的来源、拍摄烟花的无人机的来源(倒无疑是八潮家)、某个理应穿着浴衣从车站方向走来的高马尾女孩,以及——
以及她自己……吗?
在白露回来时,夏天其实已经开始了。她为什么要就那样疏远白露呢?她在由此寻找着什么?
“初雪,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突然这么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意识这么说了而已。单她好像没有惊讶的意思。或许在这只有三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再把感情溢于言表的必要了,那样节省能量。尽管能量并不缺。或许是身为火星人的躯体化症状的一种。
“……不久之后应该就会了。”
就会知道自己知道了,她应该是要说。
我又把目光挪到窗外。她并不知道啊。那她应该是在寻找着自我吧。夏天,寻找着自我。自我应该是存在着的,但自我并不知道它自己存在着。
很容易联想出的一种暗喻就是,“夏天是自我”,由此可以推得“夏天”作为借喻体的用法。
“初雪,你存在着吗?”
我又问。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
但她是这么回答的。
或许不久之前是存在着的,或许不是,现在可能也是或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唯一可知的就是,大概在那之前,她都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也一样。白露或许在意过,但她应该选择了“不存在”这个选项吧。
由此,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些网络。
自我还是存在的比较好吧?不久之前不在意的话,应该也不是存在着的样子,那最好还是从今往后存在一下的好。
“好超模啊,存在主义。”
我不禁这么感叹。
于是我就跳过一些步骤吧。“彼方”可以无伤地替换“夏天”。结论就是,这确实是一次寻找“彼方”或者寻找“夏天”的旅程。
好像,也确实是不失去就不会在意自我。就像《局外人》的主角,是在死之前才突然发出那些呐喊的——嗯……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真是简单的道理啊。
于是我的心里算是有些底了。尽管良心上有点过不去,我跟初雪说。前些天看了几部悬疑动画,角色们的死法们还不时从我的眼前闪过呢。
“这是误解。”她回答。
“但是,就火星上的有些人应该确实正命垂一线,但是我们却能寻找这些没有实体的东西这件事而言……”
“那是没办法的。虽然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是那么说的……但常见的误区就是,认为只有完全满足了下层的需要,才能够去寻求更上一层的价值。”
“不过不满足下层绝对是不行的………嘛。”白露插嘴。
“你就是反例吧。人家那样做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你是不是理解成她的生命安全需求受到威胁了,然后就放弃帮她实现爱的需求了?”然后还把人家转送到医院去解决生命威胁了。
这么想,小杏其实是理性地知道自己坏掉了的吧。白露才是不知所措的那个。
“……”
白露不说话了,不过似乎也是懒得再说了。她继续划手机上的漫画。
“就像之前我们看的动画里一样。虽然女主角的生命安全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不管是来自那个杀手的,还是来自家暴——但是她也确实会寻找爱。所以她也一定不想就那样死去——嗯,意识到了吗?这个假设性的前提让我们更加痛心于那个故事了。绝妙的设计。”
前些天我们还在说,如果只用评论的眼光看一部作品,最终就会引向伪人式的发言。这段话有点这样的意味。不过,后来初雪说,她也跟我一样一直对那个故事难以忘怀,所以只能用某种方式把自己抽离出来了。
“而且,只有自己实现了更高的需求层级,才会有更多的功夫来帮助别人。就像后启示录世界里,暂且保证了自己安全的生存者不会随便接纳朝不虑夕的他人一样。”
嘛,或许还挺有道理。但这同样也是些浅显的道理。
简单的道理都需要被一次次地被人所思考、讨论与实践。这会不会成为那个所谓的宏大实验的总结点之一,或者,甚至是未来的哪篇论文讨论的重点呢?
呜呼,彼方,呜呼,夏天。彼方的夏天。
那个一串 s 字母的 ID 教我们直接把道岔掰过来就好之后,我们预想中的问题并没有发生。那家伙不停地在下面回帖,问各种我们或许考虑到或许没考虑到的问题。我想着为什么“不能水帖”的规则没有击中这人,但似乎恰好每个问题都是有用的。于是我们又必须回复。真不像是个住在火星的人。
睡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路上已经经过三个车站——或者说是信号场了。
说是信号站比较好,是因为车站里还是车站外都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两个车站干脆只剩下低矮的站台,一个下边有长椅的棚子和站牌。站牌甚至不是电子的,而是物理式的,说明着这个信号站连一块太阳能板也不值得放。
另一个车站却很有意思。总体上说,和彼方的车站样式很像,除了站台以外,还有个小亭子一样的站房。站房外面连接着一直与我们相伴而行的公路。自然,公路上也不会有车,至少我们这两天所见是如此。火星虽然比地球小的多,但好歹也是个星球,交通一向以飞机为主。
车站外面则是不多的十几栋房屋组成的小镇——或者说是“村落”更为恰当。看得出来,有一栋是无人便利店,还有一栋大概是社区中心,面前有不小的停车场。由于那些房屋大致都在我们的下方,所以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不同的是,每一栋房屋都紧闭门窗,拉上窗帘,便利店也拉上了卷闸门。那些房屋在橙黄色的沙漠——已经不是荒野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另一条勉强能辨认出的小路从这里拐出,上面铺着火星特有的压实的铁矿渣作为铺装。火星上当然没有石油,沥青自然也不常见。看起来像是内华达州,那些被称为“像火星表面”的地方。
“纳尼娅,你很好奇吗?”初雪看到我扒着窗户的样子问。
“确实。”
“那你去探个路?”
“不要。”
如前所述,最近心里对于有些不日常的阈值有所降低。
我想着这种小镇到底是以什么为生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从沙漠里提炼铁这一项。但作为布多力计划的副产物,铁在火星上已经近乎泛滥了,小镇被废弃也是理所当然。
Iron Junction。铁交汇?铁路口?作为名字的话应该是艾隆章克逊吧。
我们没在这地方多停留,很快又重新启动了。在荒野中心的荒废小镇,这种情景总感觉是什么都市传说的场景。
另一个原因是,今天已经是 19 号了。此方的夏日祭是 27 号,所以满打满算,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此方——听起来很充裕,但就像前面说的,我们指不定会在哪里被迫停留下来。别看初雪现在的精神状态空前地好,但如果没赶上烟花可就难以想象了。
地图上说,下一个地方叫做 Radiator Springs。不知道火星上怎么可能会有 spring 这种东西,大概是某种致敬还是借用吧。
由于这一点,日本人如果在火星旅行,一定会很难受。可没有温泉可以泡。彼方作为一个大致上日式的小镇——至少名字是日式的——的解决方法是建一个太阳能加热的无人浴场,号称温泉。
一天的早晨,太阳理所当然地从东边升起。其实也并不理所当然,其实火星是太阳系里自转时间最像地球的星球,只差了几十分钟而已。
手机震动了,一串 s 字母的 ID 估计是又给我们回复了吧。我望向白露,既然帖子是她决定发的,自然也应该她来回复。另一方面,初雪说白露可能擅长应对这种不太常识性的人——只要不把别人送进医院就好了。
白露却一直没什么反应,只是翻着漫画的页……
啊,手机在震动。又震动了。连我都听到了啊。喂,你不回复一下吗?
……是不是关心一下一串 s 的账号比较好?
我也打开手机,看那家伙到底回了些什么东西。但是帖子下面并没有回复。初雪似乎也意识到了,皱起眉头看向白露。
过了一会。
“唉。”白露大大地叹了口气,摘下耳机。
“私信?”初雪问。
白露无声地点点头,“情报共享吧?累了。”她的神情中闪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似乎有些抵触,“对方是——”
“这就‘对方是’?”
“嗯。”
“果然是你的体质。”初雪说。
白露并没有理睬初雪半挖苦半调侃的话,继续说:“……总而言之,ta 就在我们马上就要到的那个地方那。Ta 想坐我们的车,和我们一块去南半球,不知道为什么。顺便,ta 具体的身份是什么还不知道,所以最好做好防护的准备。”
“生命安全又受威胁了。”
“这次是玩真的。对方的说话方式看起来有点别扭,反正没有火星网上的别人那么有逻辑的样子。”
“‘有逻辑’?”我下意识反问。眼前浮现出患有某种程度的神经过敏症的 Internet overdoser,房间里满是垃圾。某种发酵的气味。
“也不是说就是有精神问题……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天然?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来说,不应该都先问声好之类的,然后再请求吗?这家伙一上来就先问问题,然后再说自己的事情……啊,终于发到名字这一块了。”白露一边刷新一边说,“情报共享,你们看吧。”
真的还不信任我吗?一定要使出我的杀手锏吗?你们也一样,所以我就直说好了。
“什么意思啊。”初雪小声说。
其实我是女子高中生……的年纪。意思不是说我不是女子,但是如果还有高中的话,我就是货真价实的 JK。17 岁。这样总没害了吧?或者说还需要图片什么的来证明吗?
“……”
我们陷入了沉默。不是对于这种情况无法理解,只是有些混乱。
“要不要讨论一下?”白露问。
“……倒是不用了。感觉她应该是真心的,没有什么坏心思的样子。”
“食物之类的也完全足够吧。那我就回复了?”
“等下。”初雪拦住了她,“只是……呃算了,你先跟她说我们在讨论吧,大概等一个小时?”
“等一个小时我们都到那了。”我说。
“只是什么啊?快点说,不然感觉她还会继续给我发消息。不然就你自己发。”
“感觉,这家伙会不会有点聒噪?”
“……”
白露就再没有理睬初雪的话,发了消息,让屏幕对面的人在站房(如果有的话)里等着。对方看起来很开心,连扣了好几个颜文字,然后说她不用等。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后疑惑,她就很快解开了我们差点就要开猜的谜题。
“原来是车站的人啊……”
“怪不得。那样的话,指导我们就不奇怪了。只是她要是早点说就好了,免得不必要的争执。直截了当。”
“啊?”
电车缓缓地停到车站的侧线上,看起来已经有人提前调过道岔了。这个车站意外地小有规模,上下行都各有一条侧线,结果就是有四个站台。
不过与都市里的不同,这里的车站必然没有天桥或者地下通道来连接各个站台。
停下之后,我们的隔间正好面对车站主体的另一侧,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下车吧。”初雪说着站起身,但白露拉住了她。“还是在这上面跟那人说一声吧。”
“……那我去驾驶室那里看看。”
“别随便开门——”白露提醒道,仿佛外面的不是火星上的某个小镇,而是流行什么生化病毒的区域一样。初雪走出去之后,我问白露为什么要这么警觉。
“指不定外面的人就对我们怀有恶意呢。”她有节奏地抖着腿,等待对方的回复。明明刚刚还回复得很快的。
“要这么说吗?也不是什么后启示录世界吧。”
“初雪的话再怎么说可都只是个假设。那个假设一点都不够简洁,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细节上很难信。”
“但是——”
“可别但是了。”她到门外去翻了下背包,拿出两罐什么东西递给我,“给初雪也拿一瓶。再怎么说她也是女孩子,而且在女生里体格也算弱的。宅女嘛。”
我看了看包装。防狼喷雾,说是能防狼,更能防色狼。
“喂——”
走去驾驶室的路上,我突然听到了几声呼叫声。听声线不像是初雪,她也发不出这种声音。有点沙哑,但不像是初雪那样刻意压低声线所造出来的,而像是 lo-fi 音乐里的那种闷闷的声音。
我照着声源的地方靠过去,手里握着喷雾,却看到了个全身都凑到车门玻璃上的身影。好像是个女孩子?我倒是不害怕。那个身影并不比我高多少,看起来也很弱。
看到我走近,她猛一下跳开。太阳光顿时直射进我的眼睛。
……在日光照耀下,她看起来相当瘦弱,单薄的躯体被棕色的难以看清的什么衣服包裹着。头发——与其说是头发,倒不如说只是头上顶着的一堆毛发,乱蓬蓬的,和远处的日光融在一起,又似乎褪了色一样,无力地听从地心引力。
对面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啊。我下意识地把已经松开的手又握紧了,大概是生命的本能。
“……你好?”我略微迟疑地问。
对方点了点头。不会发出声音吗?难不成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足以发生塔斯马尼亚效应?
看到我皱起眉头,对方终于想起了说话。
“Salutaze……”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新语——呃,埃弗尔莱语吗?
顺便一提,我其实不喜欢新语这个说法,总是让我想起《一九八四》里的世界。但一开始似乎就是以自嘲的意味创造这个简称的。
“Saluton?”
世界语?
……不对,我应该先回复才对啊。
就这样,两个奇怪的人类开始隔着车窗用世界语交流了。一下子又拐到英语和埃弗尔莱语,但进行得意外很顺畅。不过,我试着用了日语,她似乎不是很懂。总之,最后的意思是说她似乎就是那个一串 s 的样子。
我试着按下开门键。白露设置的防火墙已经解开了。
“啊……我的名字是……Ssssss——”
看到我们露出混乱的表情,她立马改了口。
“——应该说真名的吧?呃……塞菲拉·米蒂利诺斯——吧?”她似乎在回想一般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的神情更加怀疑了,“呃,这个名字有点不太熟悉……”
“‘不熟悉’,自己的名字?”白露半信半疑地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平常不用这个名字。”
“那平常呢?”
“一般不用的样子。”
“啊?”
我们一齐转向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过一定要说的话也还是有的。萨菲娅。”
趁这个机会,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萨菲娅。和我们不一样,看起来有着高加索人种的面孔,但这一点在她表现出的神态面前并不重要。她的头发似乎本来是金黄色,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又分叉又没有精神,像我一开始看到的那样只是单纯地耷拉下来,颜色也变成了某种淡色奶酪一样。
她说着“自己平常不用名字”,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出各种下意识的猜想。不过一下子也只是注意到衣服有点破旧。身上的棕色衣服看样子是某种制服,尽管这制服所属的公司也已经看不清了,但她依然穿着那制服,意外地有些可怜。或许那公司早已经倒闭了,没有人通知她。
我想到那个被铁路公司叫去铺铁轨的人,以及在那之后被铁路公司叫去拆铁轨的另一个人。奇诺遇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但她也不过十七岁,如果她所言为真。但如果真的为真的话反而麻烦,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不过让我庆幸的是,她的双瞳虽然也很阴暗,但不像白露口中小杏的那样深不见底。我看到一双像是被什么埋住的眼睛。或许那也只是错觉,人的眼睛怎么样本来就没什么所谓。
她把袖口攥得很紧,或许在隐藏什么,但或许只是本能地还没有接受我们的生理反应而已。如果连续几天都只见到两个人的面孔,自然会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惯性思维,我想。
但现在眼前的不是那两个面孔了,我还是提起精神的好。
她的面孔没有什么太多的特点,但也属于好看的级别。具体上就像是动画里主角以外的路人的感觉。
暂时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但意外地并不尴尬。我们三个人似乎都在兴致盎然地观察车上的第四个自然人。结果上,这种观感确实有些牙白。这电车并不是什么道德混乱的地方,可以相信吗?
面对我们的目光,萨菲娅低下了目光。但那并不是小杏一样出于害羞、不自信或者尴尬之类的情感,我可以注意到,依然出于社会学经验。她只是低下目光,似乎聚焦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又似乎是我和白露的膝盖上,但总归,我知道她没有聚焦到任何一点。她观察的不过是那个方向,而不是那个方向的某物。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发呆”——
但她的发呆是习惯性的。这样的事实让我又很恐惧。任何只是来自物理层面的麻木,大部分不过是表面上的,而精神上的则更加可怕,它会像微波炉一样从内到外烘烤人的精神。自然,最终会发疯。肉体上的伤痛很难最终摧毁精神,但精神上的伤痛却能反过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躯体化”。就像被拳脚相加本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在于那拳脚交加没有尽头。
一个负伤的士兵是光荣的,大部分时间里会有人为他报仇,他也会得到所有人的敬意。但我眼前的少女宛如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遍体鳞伤的战士。
我不知道她的身体到衣物之间有没有其他的伤痕,但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加深层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嗯……先吃饭?”白露打破了沉默,萨菲娅点了一下头作为回答。随着她的头颅挪动,她眼球的焦点并没有转动。
过了一会——对我们的一餐而言是相当一会的时间,白露端着几盒像是便当一样的物体过来了。里面有三色豆、玉子烧、香肠一类的标准菜品,以及米饭。
“稀罕啊。”初雪随口说了一句。
“精致一点的生命维持餐而已。”
“要是生命维持餐的话,现在的还不够。还是压缩饼干加上营养补剂好。”
“那还是精致一点的吧。”白露说,把便当盒放到萨菲娅面前。她低了低头,终于把袖口松开了。只是出于本能的一下,她稍微滑动了一下袖子,于是我前面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她的身体上也有其他的物理意义上的伤痕。横向的一条条,已经愈合,但依然留下些坑坑洼洼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浅。不过我不像白露,这并不出乎意料,或者说对于这样的人那或许是早晚的事情。白露的基础态度并不好,但在阅读理解上却做得很好,那是以刺激神经——无论是快感还是痛觉——找到自己的意识的一种方法而已。
所以当他们还想着那样的时候,我们理应作出行动了。他们尚且还想找回自己的意识。如果连那都放弃,我们就已经无能为力了。不是每个人都像小杏那样明知并放任自己疯着,而且就算是她,也会自动地走进医院的大门。
嗯。有点麻烦了——对于白露而言。她或许就是吸引这类女孩子的体质吧。
车厢里的空气太浑浊了,我们到了站台上。眼前的小镇和之前那个废弃的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房子多几间,路也新一点而已。
站在久违的阳光下的我们有点不太适应。很久没有接触阳光了,身体似乎都产生了抗体。
火星不好的唯有这一点,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我们能长得高些无非是因为火星的重力更小一点,正常而言,一个地球年的时间里不晒太阳绝对长不高。
被阳光照射的时候,初雪和萨菲娅居然还有点相像。此时她们的眼睛睁不开,心灵的窗户一关,自然无从下手。但让眼睛睁开的时候,就能看出初雪眼里的聚焦——而且甚至有些炯炯有神。
在这样的少女面前,我感觉面前的两个人恐怕马上得陷入存在主义危机。有些帅气的短发少女,看起来还不信任世界。
“可以去街上看看吗?”初雪指着街道的方向问。她已经把那件卫衣脱了,现在身上只是件长袖。
“……最好不要。”萨菲娅说。
可能更像是呢喃?总感觉她一边凝望着哪里一边回答我们的话。
“为什么?”白露问。她说着要走出闸机,萨菲娅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她的方向。
“闸机坏了。请走人工通道。”她说。
“人工……”白露重复她的话。萨菲娅很快移动到门旁。“……果然也只有你了。”
等我们全都出去之后,萨菲娅到看起来像耳机包装盒的站房里又干了些什么,才走了出来。她的身上依然穿着那套制服。
“……她没有别的衣服吗?”看着她还要锁上站房的门,白露不禁吐槽。
“她也没理由为了我们特意换衣服。”初雪说,“但从行为逻辑上说,恐怕又是你以后提起时印象会很深刻的类型了。”
“……”
远处的金发少女走过来的时候,白露侧过头。她的眼神里混合着无力与某种程度的厌恶。后者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而已。后来被萨菲娅问到的时候,她只是搪塞过去。
小镇像是西部片的片场,但细看起来却又不像。自动贩卖机虽然没有货,但也放在街角。无人售货商店就像是火星的其他地方一样,不过当然也没有货。街道两旁的店铺,关门的屡见不鲜。我隐约看到
我们随机走进了路旁的一家餐馆。萨菲娅随意地用视线扫视了一下我们,似乎是相当异样的目光。但她没多说什么,我们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铺是家小店,有些格调,但从墙上挂着的车票与车牌可以看出店主急于展示自我的一面。那自我估计是从二手网站上淘的吧。店主是个青年男性,并不出乎意料。看到我们,他摆出营业式的笑容,直到看到我们背后的那个身影。
他似乎啧了一声,但估计是看到了我们才住嘴。
“……今天的食材已经见底了,几位抱歉了。”
见此状的白露皱起眉头。她也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还是打住了。不用眼睛也能看出,我们是被赶走的客人。
“……这地方不太友好啊。”初雪走出店一段距离后,才跟我们说起话。
“认为我们很可疑吗?”白露问,“是认为两个东亚人可疑,还是认为蓝色的长发女孩可疑呢?”
“大概是认为我可疑吧。”
“啊?”
白露下意识地反问,但很快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瞧着声源。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把眼前这个有些阴暗的少女当作小杏看待了?
萨菲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斜前方的另一家店。似乎是家面馆,看起来居然有昭和年间的风格。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缘由,而白露绝对不应该再那么做了。
“萨菲娅。你真的十七岁吗?”我问。
她点点头,“要证明一下吗?”
“……要怎么证明啊。”
“观察——”
“停。”
而且一般来说,观察了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就是了。
“啊呀,是萨菲娅啊。请坐请坐。”
昭和风格的店里居然真的有个老奶奶,我们仨着实吓了一跳。一般来说不应该只是“风格”的吗?
不过这里是火星来着,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看样子,这位老人与萨菲娅似乎还挺熟络。老人用她那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萨菲娅失去光辉的头发,在颤巍巍的动作间,二者的生命力似乎都已走到尽头了。老人的手相当小心,仿佛正在碰一件勉强沾上的瓷碗。
初雪与白露在打量店内的装饰。我看着萨菲娅脸上的神色。或许其实没有什么神色,直至现在,她那所谓心灵的窗户一直都是关着的。
老人的头发倒是相当乌黑,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那其实是用的那种可以染黑头发的洗发液。头发的根部,白色依然难以掩盖。
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不过可以理解,黑白发交织形成灰发的样子,显得有些脏脏的。当然,老人们自己要买这种洗发水的时候,想的必然都是后者吧……?
如果我老了的话,一定要把头发全染成白的。不过前提是我能迎来那一天。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少女了,啊。
她转向我们。脸庞也相当慈祥。她眉梢间的松弛,除了平淡但幸福的一生以外,恐怕不能再来自什么别的东西了,让我想起了夕立镇长。
“说来,店里的装潢,还真是相当的‘昭和’呢。”
初雪在我们仨之间第一个开口。她没有特意压下声线,发出的不过是种随处可见的女声,只不过有些沙哑。或许人装久了就能够骗过自己的身体。学名叫做“双重思想”的样子?
老人听到,笑着说:“那‘昭和’可得当个形容词用啊。”
她说自己是瑞穗年间生人,一想想,距今应该隔了好几个年号了。不过我们没太多印象。
“哈哈哈,那是当然。不过是平稳又没有波澜的十几年罢了。”她说。
“那倒不是吧?新东京不就是那时候提出来的计划来着?”
“新东京?那反而是我没太多印象了。”
“欸?”白露疑惑地问。
“人亲身经历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不会有那件事的实感的。”她信誓旦旦地说,言语间却有着难以饱含的笑意。“我就是为了说这种大话才特地这么说的。”
我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跟上她的节奏,一度陷入一阵沉默。
“呃……回到正题吧,孩子们想吃些什么?小萨菲娅还是拉面吧?”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无话可说时的初雪。
说起来,老人们一般都“停留”在自己长大的那个时代,但现在的老人们长大的时代也已经是十足的后现代了啊。
萨菲娅似乎在这间建筑里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安心感。
我们点的无非是咖喱、蛋包饭或者炒饭之类在家庭餐厅总是看到的东西,但怎么说总是比零食和速食餐好吃,更何况那份安心感似乎已经传染过来了。
老人说还可以免费加,我们谢绝了。趁着她把盘子拿去洗碗池的空档,我终于忍耐不住,向萨菲娅问了问题。那是可以说的吗——我这么问。
“我倒是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回答。
“‘不知道怎么说’……就像你给我们发的那些话?”
“大概吧。我只是想着要离开这里而已。”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但老人清了清嗓子。好像老者或许比年轻人的脑袋更要清楚一样,萨菲娅随之又放空了自己的视线。
“事情的缘由倒是很简单。你们看出来了吧?萨菲娅是个不擅长言辞的女孩子。”
我们点点头,没有疑问。只不过我们更在意萨菲娅是什么感受——啊,她似乎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这座小镇其实是个旅游地,虽然是在空无一物的沙漠边缘。也不用问为什么,人总是各有所好的。在那次事件之后,自然就不再有游客了。也凑巧,正好是淡季,不少人趁机去地球度假。镇上剩下不多的人们就聚集在一起,最后讨论出一直待在这不是个办法,首先生活品就短缺。
“大家说要么正好用铁路把东西连带镇上剩下的人们一起运走。我们各人的东西也不多,每到淡季,很多人都去伊哈托布居住的。但萨菲娅却说不能,大家问她,也不说为什么。大家本来只是感觉奇怪,后来不知为何,或许是迁怒到了她头上——具体的过程就不必说了,最后就是这种情况。”
具体的过程不必说,但似乎也可以略微想象。
之前的店主对于她的态度似乎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不知道如果没有我们的话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说着“最好不要去小镇上”,为什么是那样呢。再想下去的话或许又会陷入不好的循环。
我猛然把视线转向她的身体,却突然想起来她穿的制服是长袖长裤。
“而且,现在看来这座小镇完全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很快就会出现更加严重的短缺现象的。就算现在的人数只有区区五十多人,也会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人马不停蹄地继续开口。
“就是这样,请你们帮助她离开这里吧。”
“那您……”
“伊哈托布之前就有派车来过几次,今后按照计划也必然会有,所以不用担心我们的生命问题。唉,明明当时还是萨菲娅为大家接的车。本来大家当时就可以走,但那些人们却都吵着要什么收拾行李,最后错过了车,只领到了随车派发的补给品。后来我听到大家说要怪萨菲娅没有使办法停住车。唉——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的。总之,我们的生命安全可以保障就是了,你们放心地走就是啦。”
理论已经达成了,但实际上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萨菲娅的房间,也就是车站配备的那个站房后边的宿舍,空间算是狭小,刚好可以给人安全感。电脑直接摆在床的侧面,看样子平常她都是坐在床上上网的。房间里没有别的位置,似乎主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来访。
“没有座位啊……直接坐床上吧。”她说。
我们没说话,只是照做了。萨菲娅先于我们爬到床上,在上边盘着腿坐着。
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可称简陋,但确实给人以安心感。白色的墙,因为一天到晚拉上的窗帘,也不显得晃眼。反倒是房间里的空气,因为不通风而有点沉重,充满了女孩子的味道。但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味道。
墙上挂着幅挂画,房间的一角有个简单的展示柜,上边摆着些各种各样的周边产品。其中有的电子展品因为没有电已经关机了,需要联网的则不停显示出错误信息。除此以外房间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据她说,杂物什么的另外有地方堆放。
“极简啊。也不错。”初雪说。
“连椅子都没有也太简了吧。”
房间里除开床和架子的主要空位上摆了张电子毯,但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主机存在。理论上,电子毯是让人直接踩在上边的,但看起来它已经很久没发挥过自己的作用了。
“那个,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可以帮我卷起来扔到杂物间吗?”
杂物间在站房的背面,单独的一栋房屋。虽然勾起了我某些不好的回忆,但里面的东西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什么铲子凿子就算了,椅子和桌子不出意外全被扔在这里,其中的一个上边就摆着电子毯的主机。除此之外,一角还有只跟人差不多大小的巨大玩偶熊。
“这个?”
“就放在地上吧。”
虽然我们直接把东西扔到地上,但意外地没什么灰尘。
“萨菲娅倒是没有囤积症啊。”白露说。
“这算是没有吗?”我看着杂物间里的东西问。
“……至少房间里是没有的嘛。大概是在卧室里没有,在杂物间里有吧?”
莫名其妙的话。我转向萨菲娅,她皱着眉头露出了大小眼的奇怪表情,可能觉得我们的对话确实意义不明。初雪默默地走到杂物间的更深处去了,时不时凑近去看有些什么。
“……也不是那种问题的吧。”她说。
“但是嘛,认真想一想的话,似乎也更像是有的样子?”
“不是——”
“就是有嘛!”
“不是。”她加重了声音,“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在房间里放那么多东西,想把东西都放杂物间里。杂物间里的东西我都会用,我也会经常打扫杂物间。就是这样,可以吗?”
她的一字一句里都写满了随意感。不过说是随意感似乎也不好,那样说有点轻浮了。或者应该说,她说的一切都有点轻飘飘的。她的所有话都是实话,但是她却并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似乎是深刻的虚无。这种说话方式似乎与我们几个的大相径庭。
果不其然,白露陷入了沉默。有人从根底上推翻了她的形而上的王国。
“如果没事的话,我们可以早点出发吗?”不过很久,萨菲娅默默地问道。
Re:23
身后的那几栋房屋离得越来越远,愈发有了种主角团们在结局时逃出生天的感觉。但主角团们的故事可以就那样打住,我们的故事却还要继续。讽刺的是,如果这不是整部作品的大结局的话,此时一般也不过是从一个死局勉强逃进另一个死局罢了。
为了爬坡,铁路的前方有集装箱用起降机,现在应该停用了。我们的车往左边的支线并过去,那边利用了人类铁路探索出的简单实用的爬坡方法,展线。也就是多绕几圈来爬坡。
白露提出要在驾驶舱好好观察这个场景,我们三个自然跟上。不过在那之前,左边的一些巨大物体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那个白色的,像是好几排肋骨一样的是什么?”我问萨菲娅。
“正式名好像是什么什么堂。忘了。”
“……所以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在水箱温泉那里应该有博物馆介绍这个。”
“你不是住在那的吗。居然不知道吗?”
“我不在意,所以就不知道。”她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你们好像什么都要问清楚一样。好麻烦。”
这话好像更不妙了啊。倒不如说,这好像是在从根本上否定这两位的人生信条。
“嗯,我们的性格就是这样。理解了吗?”白露很快接话。
“嗯。”
“……”
几秒钟诡异的沉默。几秒之间,我们的大脑一时间从火星的表面飞出奥尔特云又被拉了回来。
“所以,萨菲娅。”我说,“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
有气无力。总感觉这样像是在审讯面前的女孩子。但我似乎也被传染成了不问清楚就会难受的类型了。
“总而言之,能不能说一些你的基本状况什么的……?一般来说,大家都会有自我介绍是要说的东西的吧。”
“名字是塞菲拉·米蒂利诺斯,年龄是 17 岁,职业是水箱温泉站的见习站员。”
见萨菲娅说完就没有再说的打算,我只能继续问,“……还有什么吗?比如说家里的情况啊,之类的……当然你不愿意说的话也行。”
“家?房屋的家,还是家庭的家?”
“一般来说是后者吧?”
“我没有家庭。”她说,“我是在抚养体系里长大的。”
“……欸?”不是我,反而是初雪发出了疑问。
但也只是初雪疑问而已。我这等价的人造人就不必多言,白露虽说是住在家里,但她奶奶又很随性,时不时就出一大趟远门,对于孙女也是放养态度。总而言之,似乎在我们几个里,也只有初雪有清晰的家庭而已。
“抚养体系里的倒也不罕见,”白露说,“但我之前也只是听说,从抚养体系长大的孩子可以选择被分配某一个工作来着。只是问一下,难不成这个工作就是抚养机构给你的吗?”
“是——”
萨菲娅的话还没说完,白露就“啊”了一声。前者暂停了自己的话。“怎么说呢,有种被流放的感觉。”白露说。
“不过,做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的。”萨菲娅等白露说完之后,补充道。这次换到白露不说话了。
“嗯,引导式提问失败了啊。”初雪事不关心一样地随口挖苦了一句,“不过我也想问。你是怎么想到自己选这份职业的啊。因为从你在网上的表现上来看,你似乎也不像是耐得住性子的性格。”
“网上?”
“就是火星互联网啊。9 channel,不是吗?”
“……啊。那个可能是在什么独立之后才有的事吧。”
“……‘那个’是?”初雪抿了抿嘴角,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
她说完这句话就挽起了自己的裤腿。有点褪色的制服下方是细瘦的双腿,肤色很白,甚至到了有些惨白的程度,对于 17 岁的少女来说也似乎有点过分地细了。她让我们摸一摸试试。
“……这是能摸的吗?”初雪虽然这么说,但手上毫不迟疑。
萨菲娅没有说什么,很快告诉了我们原因,好像这几件事完全互相独立一样。她的右腿装的是义肢。她紧接着把裤腿又挽到大腿的位置,我们总算是看出来了十分细微的接合处。这是半永久性义肢啊。虽然方便,但我记得似乎很贵的样子。
“义肢也是抚养系统提供给我的,”她说着把裤腿搂下去,撇开了白露要伸过来的手,“所以,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白露迟疑了一下,才准备发话,但又被萨菲娅打断了。
“我的脑海里没有关于自己为什么失去了一边小腿的记忆,所以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也说不出什么。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了。不过,我去问过监护的老师,她说我是因为铁路事故截肢的。”
相当直接的事实摆在我们眼前,等待着我们进行某种高高在上的思考与联想。看到我们没有发言,她继续说下去。
“抚养体系里的孩子们也不过是那样长大而已。听说以前学校里会有人因为这种原因就展开霸凌什么的,怎么说呢……有点神奇。”
“……神奇,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问。
“明明人都是靠自己长大的,有没有父母只是借力的方便与否的区别。为什么会因为有没有父母这件事情就歧视甚至施予暴力呢。”
“因为‘不合群’,”初雪说,“似乎是这种原因。”
“……意思是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当时很罕见吗……?好像也能理解。当时大概还没有这样完整的社会化抚养制度吧。”后来,萨菲娅跟我说,她也在社会课里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但只是一直都没有理解而已。她一直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有监护人,或者人为什么会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就被欺凌。“不过,当时的人们,如果有的是些不负‘责任’的父母的话,应该还不如没有吧。”
“就像是对孩子不管不问的父母,之类的吗?”我问。
“嗯。我小时候住在伊哈托布的公寓,是给我们这些孩子住的集体公寓——好像叫‘宿舍’比较好吧。有一天就有个怯生生的孩子搬进了我们那,很奇怪,听到大的动静就不敢动弹,被老师摸头的时候还会下意识缩回脑袋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所谓的‘家庭暴力’使然。具体来说,应该就是父母……还是说,家庭里的成员对其他成员施加暴力的行为。”
“这个定义我们知道啦……”我吐槽。
“不过家庭暴力现在是很少听到的词语了。”
“直观上的原因,应该是当代人类大部分都没有家庭了吧,”白露接过话,“或者说家庭聊胜于无,有点好笑。”
无法解决的原生家庭的问题,人类通过消灭家庭来解决了。大家又停止了说话。萨菲娅继续轻飘飘地开了口,她说的话就像是挂在路边的木棉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被吹走。没有自己信赖的内核。
“……所以,嗯……作为自我介绍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她说这话时有种自己也不可置信的神情,“……如果听不懂的话,你们可以用 AI 总结的。”
如果非要简单总结的话,就是说萨菲娅那种没有依靠的人生,与她现在的性格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的样子。我们三个看样子已经理解了这一点,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四个人的车厢的日常,与之前并没有什么本质变化。电车经过的展线不过是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登上高原之后,只是见到另一种——甚至可以说毫无变化的荒野而已。白露看着漫画,初雪看着书,我看着动画,萨菲娅发着呆,那样就过去了一天。她吃饭的时候发着呆,看窗外的时候发着呆,而我们说起她在发呆的时候,她却看起来很生气。倒也不一定是生气。或许是某种类似生气的情感。
夜幕降临时,我依然不可避免地思考着萨菲娅的事情。如果我思考谁就要用谁的思考方式的话,那么我也应该用更实用的方法对待萨菲娅才对。
今天是 19 号,晚上,我很凑巧地在车厢末尾的展望台遇到了萨菲娅。电车已经靠近赤道了,晚上的温度恰好很舒适,我本来只是准备在展望台的椅子上睡觉。但丝毫没有睡意的我,决定先凝视着夜空,再寻找睡意。听着耳机里的 lo-fi 音乐,一时间,我似乎找到了夜空所围绕旋转着的中心,似乎看到了天球的北极,似乎眼睛就要像长曝光的相机一样看出星轨了。
那时,萨菲娅坐到了我的身旁。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动静,我是凭着脸上感受到的一阵极其微弱的风感受到的。
今天晚上,初雪总之先叫她把那件制服脱下来了。她似乎很不情愿,但看在她完全没有收行李的份上,也只能换上别的衣服了。就算是她,似乎也不想自己变得脏兮兮的。
她带着的所有东西,只不过是自己的身体,以及上边挂着的几件衣服而已。
这时候的她穿着初雪的卫衣,很出人意外地说,显得有点 oversize。她比初雪大整整三岁……来着。不过,就算这样,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她褪色的金色中短发恍惚间似乎也像初雪的一样翘了起来,有点可爱的场景。
自己一个人躺在星空的下方,旁边有个神秘的少女。或许那就是星空所指示的敞开心扉的时刻吧。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引起她的注意,最终选择了“呐”这个有点笨的发语词。
“……嗯。”她用混浊不清的声音回答我。那声音差点就要被电车与铁轨碰撞的咣当声盖过了。我偷偷望向她,她只是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看不清她眼瞳的颜色。
“……萨菲娅。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吗?”
她毫无意味地“嗯”了一声。
“就像是,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们在一起,之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你其他的想法……”
“……我不想想。”她回答我说,“或者说,我不想做想这件事情。”
“你不喜欢思考吗?”
“大概吧。”她只是含糊地回答。
“但是,没有人是不会思考的。”我一边回答,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说些能打动别人的大道理,“虽然思考有时候总是把人引进死胡同里,但人也是要思考的。就像那个……嗯,反正有个名人说过,人是会思考的芦苇什么的。人之所以和芦苇不一样,就是因为会思考啊——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听不懂。这句话就是说进死胡同了吧。”
“不对,”我下意识回答——因为那是错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人不可以是芦苇。是芦苇的人,还不如不活着呢。”
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喘息声。我最终把已经调小了的音乐关掉了。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的沉默,差点就要找到睡意的我突然惊醒起来。萨菲娅正在看着我。
“……喂,萨菲娅,别用那种方式看着我啊。有点吓人。”
她没有回答。但借着火卫一聊胜于无的月光,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我身上聚着焦。
“……要开夜灯吗?”我问。
“都可以吧。”
“那就不开好了。”
一阵奇怪的沉默。我动了动身子,发出了一阵很大的声响。萨菲娅借着那一阵声音开了口。
“我有点……奇怪。”她说,每一个音节都很缓慢,好像不停地斟酌着什么,“从今天说的话里,可以看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当然可以。我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却突然想到萨菲娅“怎么样”就在于讨厌这样的回答。她见我没有开口,继续说下去。
“……果然是看出来了吧。”
与白天的话语不同,我感受到了某种——
“我现在的话,是不是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她又这么说。我的大脑一时间空白了,只是点点头。她发出了一阵像是笑声的声音,但从声音的间隙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只是在掩饰叹息声。
“……果然啊。”她说,“随便和我说些什么吧。可以评价我,也可以定义我。”
“啊,嗯?”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用你们的那些东西说话。但是,我现在感觉很混乱,很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
存在——
啊不对。或许还是多听听她说话比较好吧。
我终于细听了萨菲娅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感觉并没有错,但是或许更像是慵懒的样子。但是,是被迫的慵懒。并不是因为她的性格天生慵懒或者没有上进心,而是某种外因的、心理上的反应。
在封球之前,她就想着要从这里调走了,跟公司提了请求,也被通过了。如果没有封球的话,本来下个月就要调走了的。但却没有如果,于是她被困在了那座小镇上,经过了火星的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值班,也没有与别人的太多什么交流。似乎就是这样,她本来就不算正常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吧。
但我没有跟她说这个想法。仔细想想的话,就不应该让她在这种岗位工作。
“……嗯,萨菲娅。可以跟我说说这四个月你大概是怎么过的吗?啊当然,你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这四个月……?”
“就是,从那个奇怪的广播开始,到现在的这四个月。”
“四个月?”
她似乎并不是对这段时间的起始点有疑问。好像只是惊讶于时间的长度。
“难道说,你没感觉到这期间是四个月吗?”
“……感觉上说,像是四年。”她低下眼睛,灰沉沉地说,“这四个月大概就是值班、值班和值班,有时候接一些奇怪的车吧。那些车没有一个理我的,伊哈托布来的车也不在意我。”
“那么,那个老奶奶呢?”
“……啊,好像也是。有时候我会去镇上买东西来着……老奶奶好像会好好地接待我,不像其他人,当我不存在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啊,我本来就不存在来着……”
“等等,这种话也太阴暗了吧。”
“……其实我觉得我本来就挺阴暗的——”
“没有人会直接说自己阴暗的吧。”我吐槽之间,想到了什么,“啊,对了。可以说一说你是怎么对待‘定义’这件事的吗?”
她突然愣了一下,似乎“定义”对她而言是个新鲜词汇一样。
“我定义我自己,就是用阴暗这种词语的。你们好像会用什么什么……”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反正就是什么很高级的词来形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我知道‘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不会定义了,说不定我是忘掉怎么定义了……也说不定。”
忘掉了怎么定义——朝阴暗的方向想一想怎么样?就是说,或许她是因为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而忘记怎么定义了吧。那么,能够引发自我保护机制的……嗯,说不定她和我们的病只是一体两面而已。孔子说过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们的类似后者,她的类似前者。
“萨菲娅。”我说,“你在那期间是不是思考过,自己为什么在哪里,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这样的问题?”
“分神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不定有吧。”
“那样之后的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吗?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但如果要我感觉的话,说不定也感觉不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重要的或者危险的一步。
“……你手臂上的痕迹,是那段时间留下来的吗?”
“手臂上的痕迹?”
出乎我的意料,萨菲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还很困惑。我只是帮她挽起一边卫衣的袖子。看样子痕迹已经留下了有一段时间,血液结的痂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个吗?”她问。
我点点头。有点不敢说话。我突然能够和那时的白露共情了,但不同的是,小杏是平静地“发着疯”,萨菲娅却连自己到底怎么了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好像想着想着就很难受,前面的那些问题似乎一直找不到答案,就这样了。本来有点痛,似乎思考也清晰了一点,但后来居然怎么样都再也没有感觉了。不过到了没有感觉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清理起来很麻烦。”她平淡地说,似乎这些痕迹并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似乎有一次,一这样之后就去镇上买了东西,结果好像被人打了,不知道为什么——啊。”
“……?”
“啊,是因为没有穿制服吧。大概又被他们认为是什么都干不了了,结果连制服都不穿。对吧。”
没有穿制服?
……正常的逻辑的话,应该是她那样之后,弄得一片狼藉就跑到外边去给别人看。不知道有没有人晕血,如果有的话……就打了一巴掌。她后来的脑袋更清楚了一些,回忆起来说当时甚至穿的是白色的 T 恤,血正好斜着滴到衣服上,看起来像是刚刚杀了个人一样。
总之,那样的情景相当牙白,很显然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并不正常了。得的疾病就是抑郁症。而且和小杏那种半真半假的不一样,萨菲娅不知道自己得了病。至于更加深层的致病原因……
我看还是那个,存在主义危机吧?嗯,太伟大了萨特。
啊,不行。又是这种听起来很痛的感觉。我想起来那种被针头刺进血管的感觉,全身寒战起来。
危机啊——
嗯,我的脑袋也困起来了。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欸?”
“嗯,先睡觉。先睡第一个——至少也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觉吧。”
萨菲娅没有再问问题了。她默默地躺了下来。我们一起面对着没有任何遮挡和干扰的银河。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下意识想过来和纳尼娅说话了。”
“诶。明白了吗?”
“嗯。至少对于这件事情,我似乎还可以定义。”她突然又充满了白天时的决心。
“——那你定义一下试试。”
“嗯,好像还是有些困难——”
“喂。”
答案其实很简单吧,因为白露和初雪会下意识跟她讲些她听不懂的话的。也不是出于故意,没有恶意,就是下意识的行为。
“——啊啊。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了。睡觉吧。”
我侧过脸,看向萨菲娅的方向。她只是望向前方的星河,但似乎聚着焦。我戳了戳她的脸。很软。
“嗯,随便戳吧……”她恍恍惚惚地说道。这么一说,我反而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
24
第二天,似乎大家都看腻了所谓的风景,就只剩下萨菲娅待在驾驶舱里了。我也实际上无所事事,就和她靠在一起打盹。
我想起来白露之前说的事。小时候的她和父母一起在地球旅游,是成车队的自驾游,每辆车都配发一个对讲机。在高速上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路牌就念一遍,结果对讲机被念得没电,他们那辆车差点没发现车队已经下高速了。为此被大人说了两句的她很沮丧,一赌气睡到了终点,根本没看到后面路上的风景。
白露说这件事的时候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的,尽管没有反转,也并不够好笑。笑话的前提得是合理的,似乎驶过一个路牌就念“前方两公里处是什么出口”并不是什么很合理的事情。
但当我看到经过废弃车站和线路所时会手指口呼的萨菲娅时,似乎突然理解了那种心理。
“萨菲娅,行驶都是车上的 AI 操作的哦”,白露出来拿零食吃的时候说了一句。萨菲娅隔着遮住半边眼睛的刘海,狠狠地瞪了她一下。
一种有点孩子气的心理。认为做了什么,就一定是为什么做出了什么贡献一样——当然,这其实是人类自我实现的重要路径——但要是人类只依靠那个生存,一定会生病的。或许白露那时候以为自己是给车队的大家做出巨大的贡献了吧。又或者说,萨菲娅是不是认为自己给伊哈托布铁路的那个节点做出巨大的贡献了呢?
还是说,她是在承担自己作为“站员”的责任吗?
我跟萨菲娅说了小杏的事情,过程中她一点都不惊讶,但听到故事的结尾,她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不喜欢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浪费公共资源’吧。”她说,“一个只是为了得到关注就这样那样,一个因为自己的问题就退学。算是浪费了一个当时的名额吧?”
“从道理上说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不喜欢啊。”
出乎我的意料,萨菲娅居然是个相当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听我这么说,她像只被倒着梳毛的猫一样炸毛了。
“……你什么意思啊。”她瞟着我说,“意思是说我这种人,经历了这些事情,理应养成反社会人格是吧?”
不过我也没必要客气什么,“应该是的。”我说。
“……”她沉默了一下,不想运作的大脑又喀嚓喀嚓地运转了一下,“算了。”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吧。”
“一般?”
“就像小杏如果一直都取得不了好成绩的话,就算变得讨厌学校也很正常。”
“但是学校没有错。”
“哎呀。重点不是学校,而是小杏——”我试着解释道,但奈何我的逻辑能力和语言水平都不行,似乎越解释越糊涂了,“——就像一个作家在写作。他的写作一定是从一个人物的故事开始的,不可能从处女座开始就学得面面俱到,变成什么社会的画卷,对吧?”
“……莫名其妙。”她头也没转地说,顺便默默地举起了右手表示通过道口。
“这和人的注意力也是一样的。人一开始只能注意与自己相关的事情,只有升级了之后,才有闲心再去看其他方方面面的东西。所以倒不如说,小杏和白露很聪明,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和初雪其实挺傻的。人类可没那么容易补完。还记得宇宙纪元的那些新人类吗?完完全全的互相理解却更加深化了对彼此观念不同的认知,进而带来了更加不可能的和解。相比起来,那些“和解”和“补完”,不过是不清不楚的妥协而已。
“啊,那我倒确实挺惨的呢。”她无精打采地说。
“把话说完啊。”
“因为我自己的故事没什么好写的,仅此而已。”
于是她的那支笔自动转到了对她周围的一切之上——
啊。完蛋了,这套理论出现了我无法弥补的漏洞。
在过去,人们说宏大叙事是普通人的精神鸦片。就像是这样的逻辑降落在了面前的少女身上。普通人的生活无可描绘,他们的笔又必须描绘些什么,于是那些便成了他们热衷的对象。即使与他们本身并无关。
再往前些的时间里,更多人连宏大叙事都无可描绘,于是画笔逐渐干枯,他们也成为了空壳的人,行尸走肉。
真的找不到什么吗。我不禁这么问我自己。真的找不到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来描绘吗。
她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
“那你让我试试吧。”她说,“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了。”
其实我确实还有大道理想讲的。比如说,她去描绘自己周围的事情,像是刻意去承担些什么之类的——既无法被那些东西接纳,也接纳不了自己,也就是个恶性循环了。
但目前,打破这个循环的契机就在眼前。
正好,白露又从隔间里走了出来。我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跟萨菲娅说:
“嗯,白露怎么样?”
“嗯?”
“当然,是你和白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