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7(14.5)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只是因为无聊而和初雪一起学学的我,反而在夏天之前的考试里考上了。是 131 年 7 月的考试。

收到入学邀请函的时候我都还以为那是诈骗。但信里确实附有可以查验真伪的证明,用手机靠上去就会跳出官网,里面带有至少十种各种各样的查验方法。

“基于你在 131 年 7 月的线上测试中的优异表现,现邀请你到新威尼斯学园初中部就读,时长一年。”其中的时长虽然说是一年,但只要自己愿意,大概率都能够继续待下去。

“欸——”

我把信给初雪看的时候,她又发出了一声惊奇的声音。

“小初前辈。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这几个月里让我白露帮你补习哦?”我当时还打趣般地炫耀,没有意识到这对于后来的初雪意味着什么。

入学时间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只要是在月初就行了。邀请函的有效期是半个火星年之内。至于我的话,和当时还没去地球工作的爸爸妈妈商量之后,决定就在夏天结束之后去新威尼斯的好。据说地球有的国家还存留的义务教育系统里,秋天是开学的季节。

时间就这样继续下去。彼方的那个夏天热得异常,就连傍晚我们都不想出门散步了。我没注意到,白天时的初雪开始看书,眉头开始紧皱,目标从知识的快乐变成了其他东西。那其他事情是什么,当时我完全意识不到。我只是分心地望向窗户外的彼方,心则飘到彼方那无垠的天空。我和初雪想的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我看到,地面仿佛要融化一样,我知道那是空气的折射导致的,那种现象就是所谓的“阳炎”。空中的湛蓝色清澈地异常,那和阳炎不一样,是散射而不是折射。折射出现在不同的介质面,散射出现在均匀的介质里。玻璃窗上浮现出我的身影,那则是反射。

我的头脑就慢慢被这种东西所占据。我思考着这些知识,那些东西的形而上学性后来会让我付出代价。当然,代价当时就已经浮现。我当时完全没有思考过自己被选中对初雪来说意味着什么。毕竟我和她约定过,谁要是先被选中了,另外一个人不可以不让另一个人走。我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层含义。

她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不让这被她自己提出的约定哪一天被实际运用。

当然——这只是从逻辑上说代表可能性极大,作为必然事件,后来当然没有奇迹。


131 年 9 月的最后一天,那是彼方的夏日祭固定的日子。

彼方每年的夏日祭几乎都没有区别。只是烟花下流连的游人无一相同,长椅上牵着手穿着浴衣的少女一年一改。去年是黑潮和八潮,那一年轮到我们了。今年只有初雪一个人。

我们在白露家集合,她家距离悬崖那边更近,更顺路一些。当然,之前也是这样,只不过我们在之前的夏日祭上不会特意穿上浴衣。穿浴衣太麻烦了。于是乎,我们身上的浴衣,一下子带上了更多可以被未来强加的意义。

不过那一刻尚且还没有。

我站在门口,看着初雪慢慢地从那田野间的小路上走来。她的步子很小,因为就像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穿木屐,走路很硌脚又不方便,但是穿浴衣的话又应该穿上木屐。我问她,不穿不就好了吗,而且我还不想麻烦自己穿浴衣呢。但是她摇摇头。她说,浴衣对于我,特别是今天的我会很重要。

她身着浅蓝色的浴衣。饱和度不高,但也不显得灰暗。夕阳在她身体的一侧投下长长的影子,照亮她的浴衣,把衣服染上了不清不楚的色彩。调色板要被弄脏了。一时间,我甚至想遮住那我们一起散步时欣赏过无数遍的夕阳。我打开屋前的灯,她的衣服有了光源的照亮,我才看得清楚一些。

那是天空的颜色。或者说,那是地球海洋的、波子汽水的、棒冰的,或者夏天的颜色。或者也可以是冬日初雪的颜色。

总之,那就是初雪在那个夏天为我留下的颜色。

其他的事情我大概都记不清了。如果一定要找出某种场景来投射到大脑里,那和八潮姐当年拍的那个视频大概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拿着苹果糖——或者是鲷鱼烧,我不记得了,坐在椅子上。初雪告诉我,她放弃“这件事”了。

哪件事?我下意识地反问。不过一秒我就后悔问出了这句话。在我的眼中,初雪的双眼顿时反射出烟花的绚丽光芒。她仰着头,脑后被发髻限住的发丝间,焰色反应的光线正流光溢彩,为发丝描绘痕迹。我的眼睛被那份光芒刺激着,泪水一瞬间充满了我的双眼。不知为何,是我流出了那份很看空气的眼泪。

初雪一瞬间也流出了那份对等的眼泪。她自己后来也说,那完全没有缘由。我想其实是因为不需要理由。但就是因为那不存在的理由,我们身着浴衣,在升空的烟花下相拥,放声大哭。

那似乎极其浪漫的故事,成为了我的夏天的结束。


后来,按照计划,我在 10 月的第一个星期——具体是哪一天没有记的必要,去新威尼斯报到了。

至于我和初雪告别的场景,其实无需太多赘述。十月时热气还没消散,如果不是我硬拉着她想拍张照纪念一下的话,她估计都不想那么早起床,走出空调房,乃至于换衣服、出门,再走到车站。

这种事情不重要,一是因为初雪其实并不在意(至少表面上),二是因为如果她想来找我的话,坐新干线又要不了几个小时。只是车票,虽然有了作为沿线居民的出行补贴,还是有些小贵。有段时间她每周末都来找我,说是想要看看我,但主要还是想来新威尼斯的游戏厅打街机音游。一般我只是跟她去快餐店吃个饭就走,然后她自己去机厅。我也是试过打那个街机的,但打起来太贵了,简单的太无聊,难些的又太累人。但她倒是不在意。车票要花钱,游戏币也要花钱,到底两者都不算便宜;而且,打完之后总是满身大汗,如果不是冬天的话。很多时候,她打游戏打到很晚(这时候排队的人少),city walk 一下,到深夜跑到我这又睡一晚(那时候车票比较便宜),第二天再回去。总之她大概就是那种人。

“小露子说得没错。”此时正坐在我对面的初雪点点头。

“哪种人啊?”

随性的家伙,和去了新威尼斯之后的我算是很不一样。但是我也挺喜欢的。

嗯……事情扯远了。我要聊的明明是小杏才对。

到这时候也该揭开这孩子的神秘面纱了吧。我也挺喜欢用“这孩子”来指代她的,因为……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就是个孩子。比起我对面这两位早熟怪物来说,不是吗?

“你自己更是年纪轻轻就这么老了。”初雪插嘴,“这么早就意识到人类补完不可能的人可不多。”

“所以你也认为不可能吗,果然?”纳尼娅说。

初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早熟怪物。


川内杏,这就是我的舍友的名字。

外表上看犹如可爱的小动物,但如果要我确切地找个动物来形容,我却找不出来。紫黑色的头发并不长,发梢稍稍卷起,但发尾从来不会长得遮住衣领。肤色白得有点不健康,特别是和我一起拍照的时候,我会被映衬得像是运动系的黑皮少女一样。

她像是小动物的地方在于性格和神态。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铺好床铺了,而我的还是空空的床板。是舍友啊,我想着。我试着和她问好。

“啊——既然是舍友的话,先告诉我名字可以吗?我叫新高白露,来自阿拉伯平原的彼方镇。”

“欸?!”

这也就是她动物感的来源。她像是受了一惊一样跳起来,回到地面之后,我发现她比我矮了半个头的高度,大概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样子。虽然这种高度在地球来说只能算是普通地矮,但在火星重力低一些的环境下,这种身高实在……很矮啊。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样形容才好,或许应该说是娇小才对。

“嗯……?”我有点疑惑。同时也尴尬。我思考着自己的话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啊……那个,那个……川内杏……具体来说的话……”她断断续续地说,或许也是因为声音太过于微弱,有的词语听不清楚。她低着视线,一双大眼睛往左右交替着视线,就是不集中在我的眼睛上。眼瞳是靛蓝色的,就像两颗酿酒用的小葡萄,或者森林里捡起来的蓝莓。

“Sendai 吗?是日本的那个牛舌很好吃的地方吧。”

“欸?不是、不是的……”她突然一下抬起头。视线与我交上的瞬间,头往旁边摆去,视线与我的恰好正交。

“……”

这已经不能算是有点尴尬了。是非常尴尬才对。我看着她的额头上渗出汗珠,卷卷的刘海也焦躁起来。所幸当时的我左右瞟了一下,看到了她床上的学生证。没考虑什么其他的问题,我顺手拿了起来。

“哦哦——是这个川内啊。”

“嗯、是的……是九州的……”

“九州的河流吧,我知道。也是轻巡洋舰,对吧?”

“……嗯。”

接下来几天没有课。小杏和我作为同时来报道的新生可以先在校园里乱晃,当作熟悉环境。很意外,那个月来报道的新生里,只有几个人被分到了这栋宿舍里。似乎是因为这样就能刚好塞满这栋宿舍了。一同来的其他几人,不是年级不一样就是已经找到了先来的熟人,剩下的我和小杏也就顺理成章地组成了组合。或者探索校内的各个角落,或者尝试新的餐厅里的新的菜品,有时候还去旁听各种名字听起来很有趣的课程。

我发现小杏走在我旁边的时候总是看着脚底。虽然不至于撞电线杆,但她的视野里总是没有天空。于是我告诉她,“不要这样走路啊。显得太阴沉了啦。”

“欸?好的……”

后来她就交替着,或者低下视线看路,或者仰头看向我。我本来还觉得这种视线一定代表着她很崇拜我吧,之类的。结果我没想到这份情感要沉重得多,这是后话。

她抬头望向我的时候,大大的眼睛会被长长的刘海挡住。有一次是走到了海边。扒在栏杆上,她又望向我。我仔细地和她对视了一下,结果居然是她输了,那算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那份笑容很可爱,我发现她小小的牙齿很白又很整齐,而且还有两颗虎牙。只是因为平常不会张嘴才被藏起来了。

“等等等。”我的叙述突然被打断了,“这种叙述方式怎么像……前任文学似的啊。下一秒就要是分手了对吧?然后你就破防了,逃跑了,是吧?”

说完之后,初雪皱着眉头看向我。似乎她认为我的理由不会这么简单,但事情很可惜。

“那真的很抱歉了,”我说,“虽然过程不一样,但大方向上说,我确实是因此逃跑的。”

“哈?”

“不过,白露后来不也因为你逃避了今年下半年吗?同样都是逃避,所以我建议你就不要为此吃醋了。”纳尼娅开口提醒。

初雪想了一下子,背部啪一下回到了座位上,我继续说下去。“无聊啊。”她说,表情显得更无趣了些。

“不管怎么样,下面很快就是转机了。”我说,“如果真的是那么简单的恋爱故事,我现在就在新威尼斯了。”

借着海边的海风,她的刘海被拨开了。阳光似乎是第一次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转向我这边的海面。真是张可爱的脸蛋啊。只是我意外地发现她的黑眼圈相当重。

单纯出于好奇,我问她为什么黑眼圈会这么重,她却傻笑了一下蒙混过去。那可能是她对于我开始敞开心扉的证明,但那背后也一定隐藏着什么。

开学缓冲的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宿舍一样、年级一样,后来发现班级也一样,距离很快就越拉越近了,几乎像是连体人一样。那样当然也很正常,毕竟我们俩各自从乡下进城,各自都无依无靠的。新威尼斯的学校更类似于大学的样子,如果放在义务教育的时代来说,课程差不多都是走班制。至于成绩……老实说,我的成绩意外地处于上游。

“不出所料。”初雪说。

“我还以为你还要继续说什么损人的话呢。”我说。

“我真的不意外,”她回答,“对于白露的学习能力我是输得心服口服的。”

问题倒不在我身上,而是小杏那里。通过和她的逐渐熟络,我算是知道了更多她那边的情况。她来自火星西部——以零度经线计——的塔尔西斯区。我去过那边,塔尔西斯山群的三座山峰在地面上矗立,山脚是由亚马逊海的盛行西风输送来的大量水汽滋养的广袤草原,而视野的一角——或许应该说是一端,就是那大得惊人的盾状死火山。三座整齐排列的山峰,在地图上看起来像是火星身上的三颗钮扣,但实际上个个都有几百公里的半径。那实际看起来像是世界中央的世界树一般,连接大地与天空。

垂直气候带在那几座海拔动辄上万米的高山上显得典型无比,山脚还是 RPG 游戏一样的广袤草地(因为山脚的海拔就已经有四五千米高了,所以即使在赤道也没有森林),山的底端有零星的森林带,再往上就是石滩和雪地了。

“据说站在塔尔西斯的山峰顶端,可以看到一千公里外的奥林匹斯山。”初雪说。

“毕竟海拔有两万米,大气层都要到上界了吧。”

话题往地理上偏转了。我无视她们,继续说下去。

小杏就是在那种地方出生然后长大的。我一开始想着,能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长大,心肺功能还真够好啊。话说,高原上不应该太阳辐射很强吗,她的皮肤怎么又这么白呢?

“怎么可能在高原上生活啊,我们那里的开拓者又不是笨蛋。”小杏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于是她解释了,自己是住在艾斯克雷尔斯山和帕弗尼斯山的中间。“那里有个环形山。虽然很小……”我跟随她的手指仔细地看,才从卫星地图上看到那个相比而言小得过分的撞击坑。坡印廷环形山。她居住的城市——塔尔西斯,就是在那里面了。

“其实一点都不小吧。”初雪说。

“事实上确实不小,”我补充,“直径似乎也有一百公里左右。但是和周边那瓦尔哈拉般的景色相比,确实显得意外地娇小。”

她于是和我分享,自己是如何在那座小城市里长大的。据说每次出门都能够看到远处两座巨大的影子,那分别是两座海拔将近两万米的山。

“我们这些住在火星西部的人……都不会有巨物恐惧症。”她说。

我点头。想想也是,如果有的话,看到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庞然大物一定会被直接吓死吧。

她又说,他们的城市没法在环形山里修机场什么的,高原上其实基本是无人区(但是,是有牛羊区)什么的,总之是各种对于地球人来说一定反常识得过头的趣事,但那些总之怎么说都不重要了。重点是她来到这里的过程。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她会接手家里在塔尔西斯开的小旅馆。跑去西火星的人,有的像我一样看到那 RPG 场景和世界树就走不动路,这种不是她家的受众;有的则喜欢跑到高原上,一边吸着氧一边享受不真实的真实自然。

“要干这行得要有强健的身体才行吧。”我说,算是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塔尔西斯那些山真正的山脚也有七八千米海拔了吧。整个东火星,除了埃律西昂,甚至完全没有这么高的地方。

“嗯……而且,我自己也觉得我不适合当旅馆的主人。性格又内向又阴暗,又总是生病。如果带着大家去高原上兜一圈的话,恐怕我自己会先歇菜的吧……之类的。”

“哦哦。所以这就是你要来新威尼斯的理由吗?”

“这是一部分……而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这里。”

“喜欢上了?”

“嗯。西火星的世界,有一种和这个世界隔绝的……应该怎么说呢……不真实感。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感到自己很渺小的。能够拥抱那种渺小的人,自然也可以拥抱渺小的自己生活在巨大的世界树之下的现实吧。但我却感觉,我自己连那份渺小都配不上。

“我也跟爸爸一起去山脚下兜风过,虽然那神话般的场景真的很壮观,但我却兴奋不起来。兜风的过程中,我一直都得吸氧,鼻子里的输氧管、清澈的氧气,让我感到自己真的配不上那里……明明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或者说,生活在那里的不应该是我……什么的。”

我一时沉默不语。那是彼方的样子吗?

“但是新威尼斯不一样。我知道,新威尼斯如果放在地球,完全就是说不上名字的规模的程度吧……但是在火星却是实打实的大城市。在新威尼斯可以容纳下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人。旧街区里的居民们,比如说领航员们,他们投入在城市的氛围里;但是新城区里的大家却过着与地球别无二致的现代生活,有的街区甚至像是新东京一样……那种色调不同的感觉。啊啊,好像说得有点难懂了——”

“没问题的。”我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嗯……就是说,我感觉塔尔西斯不是不好……只是,我不适合塔尔西斯吧,大概。”

“我不那样觉得哦。”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着星辰般的迷幻色彩,几根闯入视野的发丝则如星际尘埃。

“新威尼斯是可以容纳下你的城市,对吧?”

她决断地点点头,没有犹豫。

“那就大胆地说吧,‘塔尔西斯不适合你’。这样才对。”我说,不打算给她追问的时机,“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认可自己不就好了吗——什么的。既然到了新威尼斯,就应该让世界围着自己转了。对吧?”

这番话很虚无缥缈,至少我自己来说,只是为了耍帅才这么说的。但是——

“啊。意思是,但对于小杏来说,这句话却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名言。”初雪说,“认知开始错位了。直接跳到最后吧,怎么样?”

“拒绝。”我说,“不可以这样。不然对不起这孩子。”其实主要是因为,再找一个话题未免太难了。

“小杏认知中的白露,和现实中的白露开始产生错位了,”纳尼娅像解释说明般地说,“于是这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特殊的情感的产生?”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恋爱。”初雪说,“或许、大概是那种环境培养女同吧。可能是性压抑导致的。”

“别说了,莫名其妙的。好下流。”

“这是事实吧——”


继续下去,第一个学期迎来终点。适应着这样的生活的时间过得很快。

学校的一年分为四个学期,正好火星的一个季节差不多对应一个学期。算起来,一个学期大概有四五个月。因为毕竟没有了再筛选的必要,考试一般只有期末一次。

但小杏很不幸在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就被划为了后进生。其实苗头在这个学期的开始就有了,她这个学期也一直吃力地试图跟上进度,但却收效甚微。

“啊——这样下去,说不定放假的时候也得参加补习了……”她说。

补习可以是函授的,所以其实并不是很严重的事。但那种自己必须补习才行的感觉还是萦绕在她的心里,大概。

期末考试之后就是秋季的假期了。和地球的假期不同,新威尼斯学园的假期很少有人离开学校。一是因为平常的假期就足够多,如果愿意的话,甚至正常上课也可以函授;二是回家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做的事。在这样的火星上,坐新干线、坐飞机让距离变成了一点都不稀罕的东西。坐普通的飞机去火星的另一边只用十个小时不到而已。而且新威尼斯的另一边还正好是埃律西昂,有超音速飞机的航线。如果坐超音速飞机的话,就只用四五个小时。

在秋季的假期里,就算是新威尼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干。于是我也就呆在宿舍里,跟小杏待在一起。课程上说,相当于从前义务教育中的初中的知识,我们用一年就要学完。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但剔除了应试的要素的话其实也不难。

“是概率啊——”这一天小杏补习的是概率论。

“高斯分布。”我说。

“看公式……就感觉很难算。”

“算数什么的交给计算器不就好了?”我问。

“但是教授——”

“什么啊,‘算数是基本技能,不能不会’之类的?那种都是什么时代的话了。我听过,以前还有人会学一种使用算盘的算数技巧,叫做什么‘珠心算’。据说适合儿童早教培养数字感知能力,甚至还能是国防利器。”

“国防?”

“如果计算机都被敌人破坏了,就只能用算盘算数了,据说是这样的。”

“……欸。听起来逻辑好奇怪。”

“是吧。我想着,如果真的到了那种程度,用算盘都要算着的恐怕是得拉多少人玉碎一样的东西。”

小杏没有说话,她向来不喜欢政治和历史相关的东西。或者说需要立场的东西。

“啊,不能再说了,如果被智子听到的话,我说不定就要被暗杀了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得有这种东西啦。”

“所以说,那种算盘的技术果然是消失了吧,对吧?毕竟我觉得……人类应该也没有什么要对付的敌国或者敌文明了。”

“现在没有证据表明半人马座 Alpha,或者说南门二的行星上面有智慧文明,所以是这样的。”我说,“三体啊。啊,说到这个,要不要去芬奇看看?”

于是我们那天补习完就往芬奇出发了。让小杏知道了很多事情其实都能交给计算机之后,正态分布什么的很快就搞定了。

“等等。芬奇是什么?达芬奇吗?还有,你这家伙在学习上真是害人不浅啊。完全就没有表率作用。”初雪说,“亏我那时候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什么的,曾经那么想的我真该好好反思。”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难道是我让小杏变成了那个样子吗?”

“但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吧。”纳尼娅说,“白露其实没有教小杏的义务。把这种关爱理解成恋爱是小杏的不对。”

“真够理中客,”我被纳尼娅这毫无感情的话给呆住了,“不过这也算是我安慰自己的一种话术,你是懂的。”

“……”

初雪只是斜眼看着纳尼娅,“没想到居然是说这种话的人机在推进人类补完。暴露本质了吧。”

“我只是在把这件事当作恋爱相谈来理解而已。”纳尼娅解释。

初雪刚要说话,我就制止住了她。“我都没着急。”我说,“小杏应该也不会在意的。她后来自己也说,这件事情想起来都感觉很笨。所以小初你就别多管了。”

“我——”

“小杏现在也应该在塔尔西斯,大概是在写歌、画画还是写小说,我也不知道。总之如果愿意的话,去找她不就好了。告诉她,要好好地对新高白露再告白一次什么的。”

初雪露出无语的神情,我继续说下去。芬奇是水手谷(广义)出口处的三子城的其中一个,另外两个是新威尼斯和新热那亚。那个城市的名字叫芬奇,只是因为它旁边的环形山在前宇航时代就被取名叫达芬奇了而已。顺势去掉那个“da”就是“芬奇”了。作为新威尼斯都市区的一部分,大部分学习新东京的新兴文化区都坐落在那里。

我们是对艺术街区最感兴趣,那是最符合“达芬奇”这个名字的地方,大概。但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反而看到墙壁上、街道上和店铺里都是一片空白。后来我们得知,我们应该戴上智能眼镜并且打开 AR 功能才对。这些文化街区的街景无一不使用 AR 来呈现,其实那种东西对于大部分火星居民来说,还是太虚无飘渺了一些。

火星居民大部分都是赛博农民,任何真正的农活交给 AI 规划、农业系统执行就行,向来是些最闲着无聊的人。更别提他们还大多是些跑来颐养天年的地球人。于是乎,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做的事物,用真正的手做就行了。

更别提在现代,这种有实物的东西还是最受网上追捧的。在虚拟事物滥觞的现在,火星居民还能够享受少有的真实体验,其实那向来都是大部分住在地球的人类叶公好龙的对象。但是,另一方面是,那真实体验是建立在——

“主要不就是没地方用,也没人一起用吗。”初雪说。虽然智能眼镜在火星的推广率不高,但其实在场的三人都各自有一副。

我们都明白的另一方面是,既然虚拟和现实的东西都没有现实的人去分享,那做现实的事物还好些。至少有虚拟的声浪可以聊以慰藉。初雪坚持用三次元的身体玩 cosplay,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的体现。

虽然逻辑上说可能很绕,但对于火星人无聊的大脑来说,这也不是很复杂的逻辑。

“如果有地球人在读取我们的思考,或许大概会被吓到。”初雪突然说,“不过,我玩 cosplay 的事确实如此。”

“这也就是火星出理论物理学家、哲学家或者疯子的原因。”纳尼娅说。

哲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是疯子吗?我不置可否。

回到这里。我想提到芬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艺术街区有多有意思。主要的一点是,我意识到小杏和我的距离正在进一步拉近。我相信一起来自隔离于世界的火星一角的我们,都有着一种特别的对距离的感知力。在芬奇的街道上,我们大概是第一次牵手了。

“……哦。”初雪发出声响,大约是有点不满吧。

说起来,牵手这件事的距离感很难把握。只是在没有 AR 的白色街道上,为了不迷路才这么做而已,本来是牵着手腕,却不知为何变成了手掌。我听说,如果是在中国的话,只要能互相称得上好朋友牵手就很正常。但无奈我们是火星人,而且各自都顶着日语的名字。

她的手掌像是看起来的那么柔软。说真的——

“白露啊。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在现女友面前怀念前女友一样,很牙白啊。”纳尼娅打断了我。

初雪依然在看着窗外,但现在的颜色看起来有点幽怨的样子。看起来像只闹得太多结果最终被放置的小猫。有点可爱,不知道为什么。

算了,好像逗她逗得太多也不好。“好像也是这样……嘛,算了。那我下面就不描述这种了。”

初雪把目光从窗外挪到我身上。“所以,这个话题,能不能快点结束?”她说。这么说就过分了。

“不是你要听的吗?”我说。

“好好想清楚。你在新威尼斯的那段时间,照你这么说,是有一个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的女朋友的吧?”

“我倒是没对小杏……”

“你怎么想不重要。除了你和小杏,周围的人肯定都认为你们在交往,对吧。然后,你不会每周末都不和你的那个她出去玩,反而跑来陪我俩乱晃吧?”初雪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然后点了点头。

“呜啊。”纳尼娅发出了鸣叫声。

“那你回来还真是活该。”初雪说,“那也太屑了。所以说,这本质上是你随意玩弄田舍少女感情的故事,是吧。”

我本来想反驳“我也是田舍少女”这一点的,但是……

认真想的话,我至今似乎都没有从我以外的角度思考过。虽然说恋爱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同时那也是小杏的事情。虽然我们所持的不是同一份感情,但却好巧不巧处于同一段关系。

“看吧。真麻烦,女女关系性。我要声明,至少我这次叫你出来不是对你有非份之想,”初雪说,“而且,意识到你这么屑之后我也不会再想的。”

那好吧。

时间差不多就是这样流逝下去。新来的知识像是山洪一般冲进脑子里,由于学习的目标不是为了考试,而是单纯的学习,所以其实相当快乐。随着科技发展,越来越多的底层内容被封装起来,从课程的中心变成了向 AI 模型用一句话就搞定的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计算了,然后是各种公式与定理的证明——虽然听起来会让知识的大厦很不牢固,但对没有真的想要成为纯粹的科学家的我们来说,早已足矣。当然,那些东西很容易获取到,愿者当然可以自己去看。

这个时代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更多的学术上班族解决。月球和火星上的材料还大有可为的时候,探测器又开始从金星和小行星带一船船地带回来各种新东西。怎么利用它们大概是材料学的又一个黎明吧。更不用论已经兴盛了半个多世纪的天文学研究了。

各种这种新形式的学园,就是为了负担这种大量又重复性颇高的研究而建立起来的。当然,通向纯粹科学家的道路也大开其门,但那确实需要某种更高的天赋,以至于从来没有人为那而感觉不公。

但是小杏的状态却让我为她感到不公。没法否认,进入这种新形式学园也需要些许天赋,但问题在于,她好像真的是凭借努力来到这里的。她是努力地看了很久的书,或者还做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到这里的。恐怕强度比最后那段时间的初雪要大多了。

“那时候我是病急乱投医而已。”初雪说,“如果真的有人能够一直那样认真下去,那……还真够厉害的吧。”

“但是小杏真的是这样的啊。”

事实上,她在后来的半年里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具体来说,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跟我一块逛来逛去。周末之所以有时间,也是因为她周末会待在宿舍里看书,但是我不会。

即便如此,她第二学期的成绩还是很差。第二学期的内容从统计学与概率论转向了计算机科学。从图灵机到布尔电路,然后就到计算机语言——图形化的。连带着的还有相当重要的计算机硬件知识,甚至有装机这种特别形而下的课,主要是关于挑选 CPU 和显卡,如何装机什么的。

“这算是你们学的东西里最有用的。”初雪说。

“说什么气话。”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结果小杏很多课程都没有过。范围涵盖形而上的以及形而下的。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她的学分就要不够了,那样一定会留级的吧。当然,另一个选择是可以转学到进度稍微慢些的学校,但那样相当于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了。因为那些学校不需要新威尼斯学园这样高的分数。

啊,应该怎么办呢。就算让我再怎么思考,我也没有能帮助小杏的办法。

“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纳尼娅问。

“是这样……就算考试,那也是小杏自己去补考。让我教她也就是那么教,而且我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别人,”初雪听着点点头,“我自己写的时候都是靠直觉的。所以各种东西实际上差不多也都是她自己学会的。我能做的就只有……”

“陪着她了,是吧。”初雪说,“情绪价值。”

是的,与之相伴的是关系性的进一步发展。小杏把自己的努力错误地归因到了我身上。到这时,我就会想着卧室两人一间真是个可怕的设定,丝毫不亚于女子学园里的姐妹关系制度。特别是在这个学园里,本来班级就名存实亡,小杏还不参加社团什么的,一天到晚,会和她好好交流的人似乎真的只有我而已。

不知不觉间,小杏似乎越来越依赖我了。仔细想想,一天下来,不会和她见面的时间大概只有选课不同的时候。

不过,和她待在一块其实不会有什么自己的私人空间被打扰的感觉。她很会读空气。我不想搭理她的时候自然用“嗯”来回应,于是她就自动打开耳机,低头刷手机。想说话的时候,或许是性格使然,她也不会说些难以让人回复的话。

但怎么说好呢……这种恰好让人感觉舒适的社交距离,反而似乎是某种心之壁的体现。

“你已经给我们答案了啊,”纳尼娅说,“这是恋爱啊。”

“那是带着答案看问题而已。”我说。

所幸那段时间,小杏努力的成果也有了成效。第三个学期很快过去,她挂的科目相比起来要少多了,补考也是一次性通过。接下来开始的就是……

“夏天。”初雪说。她对这个词有种格外的敏感。

作为太空电梯的基站,新威尼斯在赤道上,夏天与否对于气候的影响理应并不大。但新威尼斯很特别,即使是在赤道上也并不炎热,冬季甚至能够下雪。

由于没有地壳运动,火星的海陆分布相当悬殊。行星改造时,北半球大片的低矮地带被淹没成为海洋,南半球则几乎都是高原,只有阿尔古瑞平原和希腊平原深深凹下去,自然成为了人类在南半球制造大湖的地方。这种悬殊的格局导致除了南半球的大湖地区以外,火星的季风几乎只有一个方向。夏季,北半球的海洋上产生夸张的高气压,南半球的高原则是更加夸张的低气压,在整个火星上掀起巨大的南风;冬季则正好相反,整个火星又席卷着北方。

啊,忘记说了,以上的都是北半球的季节。还是解释一下吧。

非常特别的是,赤道上、似乎理应没有四季之分的新威尼斯,却有极其明显的四季划分。这是因为,新威尼斯附近的克律塞海勉强延伸到赤道附近,冬季带着北方阿西达利亚洋的强劲北风南下,正好把雪瓢泼在新威尼斯一带。夏季本应干燥的南风则带有阿尔古瑞海的水汽,至少没有那么干燥。

“而彼方的夏天则直接面临着示巴高原的干热风,所以彼方在夏天才一滴雨都不会下。”初雪说。

纳尼娅点点头,她大概是我们这场突然的地理讲座的唯一听众。

所以说,新威尼斯就连天气也是个很有情调的地方。明明在赤道上,冬天却会下大雪;明明是在火星,夏天却也可能下时雨。

那个夏天就是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开始的。那是四月的第一天,也是日历上夏天的开始。新学期开始的我向来偷懒,再加上今天还没有课,我一觉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醒来时却发现小杏出人意料地不见了。不过,我看着窗外肉眼可见的雨滴,心里想着她那种家伙应该不会出门,于是又把雨声当作免费的白噪音继续睡觉。

睡了回笼觉,起来就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刷着手机,依旧没看到小杏回房间。我想着怎么回事……原来是忘记打开 String 了。

小杏一大早就给我发了消息,“前辈。我出门了,不用到处找我。”然后发来了一个地址。阿拉姆啊……那里的话,据说日出的场景还相当不错。看发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多,难不成真是去看日出了吗?但以小杏的行为逻辑,感觉这么形而上的事情不像是她的风格。

“前辈?”初雪突然问。

“小杏的年纪确实比我们小一岁。”

因为,小杏虽然是阴角,但并不是那种缺乏自信的人。相反,她对于自己的定位有很清晰的认知。如果自己是那种需要补考的人的话,那去补就行了,总会有办法的。她感到沮丧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是因为那种“办法”似乎总是没有来到。这对她的信念与认知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因此,会让她改变的事物在她眼中恐怕格外耀眼。先前这个事物是新威尼斯。

“日出也是你教给她的吗?”初雪问。

“大概是吧。因为我有每个季节都去看一次日出的……习惯?嗯,本来只是为了打卡才这样的。”

“那你就是那让她改变的事物。我明白了。”

外边飘着瓢泼大雨,我坐的地铁和飑线赛跑。一阵阵打来的雨阵如同永不停歇的中子星的闪烁。虽然小杏说着自己也能回来,但她同时也说自己被困在咖啡馆里了。因此我想着或许还是去接她比较好。

“声明一下,那些对于小杏的解读全都是后来提出的。”我说,“如果我当时就想了这么多,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我让小杏打开定位,她没说什么,照做了。定位期间一直都有语言通话开着,但小杏一直没有主动说话。对于我来说,其实这整件事都不怎么困难。智能雨衣和雨靴能自动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穿上那样的雨衣,到了目的地都不会弄湿身子。我当然给小杏也带了。在雨中漫步的感觉还挺有意思,所以其实我是从地铁站慢悠悠地走到那家店门口的。

但那个场景似乎过于酷炫了,又有点过于沉重了,我事后总结起来的话。如果关系性不一样的话,可能还很搞笑,但我们俩之间似乎已经不是那种关系性了。

看到在雪白色的豪雨中走来的我,小杏像是着了魔一样,用力推开门,紧紧地飞扑到还穿着雨衣的我的身上。

我一下子被这个举动吓到了,呆呆地低头看着她的脑袋,然后摸了上去。这是作为前辈的直觉,我感觉她像是寻求安慰的小狗。

“啊……所以说,日出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我们走到旁边的架空层,小杏穿上雨衣。说实话,比起雨衣,那更像是个罩满全身的贴身塑料套。披上之后,摁下按钮就会自动贴住身体,原理很简单,排掉衣服里的空气就行了。

“只是在那之后就开始下雨了。我跑到咖啡店里呆了很久也没看到雨要停的迹象。”小杏说,“但其实手机的电还有很多,店里也有充电的地方。前辈不用来明明也可以的。”

“嗯……”我想了想,然后回答,“我就是想来,没什么。”其实我的意思只是说,我跑来这里是因为我也很无聊。

“欸?”小杏暗暗惊叫了一声。她望向雨中的新威尼斯。被故意做旧的街道上,砖缝里溢满了落下的雨滴,吃力地融进那个本不属于它的地方。

“?”

此时的小杏已经穿好雨衣了。我抬起手,示意她一块走。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

突然,她用力拥抱上我。她用双臂环绕着我的腰部,用躯体隔着塑料薄膜与一层层衣物,向着我用力地传达着体温。她仰起头,用深邃的蓝色眼睛望向我。那双眼睛太复杂了,比撒哈拉之眼与地球之眼都要复杂。自从遇到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钝感,也那么不负责。我对于自己的感情认知相当足够,但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怎么看我。她看我的方式早就发生了改变,我也没有发现过,只是偶尔会在脑袋里突然闪过以此为题材的闪回片段,偶尔逗得我自己发笑。

“这个动作太帅了。如果我是小杏的话,已经爱上这家伙了吧”。

没想到不需要“如果”。这是我的错吧。

在我的大脑尚且一片空白时,她极其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向瓢泼的大雨走去。我辨别不出她眼角的是泪滴还是雨滴,就像我那愚钝的双眼一样。

说真的,我为她感到不值。因为我完全没有那种意思,这真的只是意外。但我明白,如果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话,在她或许可能讨厌我之前,我自己会先讨厌起自己的。怎么办呢。我似乎只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这种事情,你们女生不是一般会恋爱相谈的吗?”初雪说。话说“你们女生”是什么?

“虽然由我们待在彼方的社交孤僻分子来说有点不太对,但当时确实可以跟我们说的啊。”纳尼娅也附和道。

该怎么说呢——我或许是有些飘了吧,大概?具体来说,就是我以为自己能搞定这种事情的。因为我以为恋爱什么的只是闹着玩的。当然,我现在也没有跟她们俩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其实以为自己的那种关系……是对于初雪的。

在那之后,我和小杏的关系就上升到了交往的程度。

那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果然为我带来了问题。不直接跟小杏说明白,也是因为顾忌她的精神状态。真的,精神状态——我感觉到了夏天,她的心情也开始像是阵雨一样说变就变。坐在书桌前看着书,发出一声怪动静(具体来说,是“嗷——”)后就突然跳到床上开始蹦来蹦去,然后又是光着脚跑到我床上滚来滚去,然后开始看我在手机上干些什么。当然,这可以解释为是因为和我混熟了就展现出了本来闹腾的性格。只是据我所知——我后来跟她的父亲聊过,她没有那种性格。那或许只能理解为在博取关注。

另外的是喜欢的东西……黑暗的音乐和黑暗的美术风格,总之是那种写字看起来刺刺的,看起来像是带刺的灌木丛一样的风格。我对那种东西不熟悉,所以具体叫做什么我也不明白。

“啊。你不是给互联网观察的媒体写稿子的吗?”初雪问。

“我不负责那个啊。我只是负责新番板块而已。”

“新番?”

我点头。

“就最近这些亚批的新番……就算在封球之前的那几个季度,overdose 什么的都已经是玩过几遍的元素了吧。还有些什么废墟探险结果真的 be,最后活生生(数据消除)的,什么外星基地文明崩坏最后(数据消除)的,也真亏有人给那种东西投钱。”

互联网考古学整天出土这些网络怪谈,倒不奇怪。似乎从一个……一个多世纪前,叫做 SCP 的企划那里就改编出了好几部动画。

“那些确实挺掉 san 的。大概是因为两个半世纪以来,能拍的东西大概都被拍完了……啊,重点不是这个。让我这种人评价的话,因为视角会很不一样,反而会有很神奇的效果。毕竟因为火星居民在互联网上是很神奇的存在。”

具体来说,就像是世外高人一样。在大部分人眼里,火星居民身份似乎和那些跑来火星避世隐居的高人强绑定了,丝毫不管我们这些普通的乡下人的感受。

知道我为了维持那种奇怪的设定,整天都在想着多么奇怪的类比和梗吗,总结着多么奇怪的道理吗。AI 是替代不了人类的,因为它们真的过于有逻辑了。

一句话,只要是住在火星的人说的就会显得很有道理,似乎都散发着对大脑神经元特攻的信息素。简直就像逻辑学领域的魅魔。

啊,还有,我成功制止了她往自己的胳膊上改花刀。这倒算是我的功劳吧。她对于我说的话差不多都会听,这一点在这里还挺好的。那是在我跟着自己的课出远门研学回来的那天。

我应该是个阳角的样子,但具体来说,我对于这种事情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只是“啊——”了一声,那样就算是制止了,大概?但或许是自我保护,大概因为接受过太多的恶意,她只是把剃须刀片拿下来,没有再跟平常一样说些什么话。她大概认为我也会说些什么吧。

实际上,当时我顷刻间就理解了这种行为。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其实她们也会感觉到疼痛。但如果连疼痛都无法得到,那么早已得不到其他感觉的、麻木的神经中枢,就和死亡没有区别了。

我提出帮她包扎,她拒绝了。她大概是第一次拒绝我。

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更多关注。当时我仔细地权衡着到底应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在那之后,她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但我知道,那应该是因为我暂时融化了她冻结的感官,才让她没有必要再铤而走险地用疼痛来唤醒自己。

如果我决绝地斩断这种关系,一定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伤害。没法想象到时候她的胳膊会变成什么样子,单是想着我就觉得痛。但如果就这样下去,一是我的良心会受到不安,二是我没有解决的办法。如果她的情况恶化下去,我一定也无法成为她的解药。

就是这样,我也被拖进了那个夏天的无解的循环中。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时候你们觉得我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好。是这个缘故。”

“谜底解开了啊。”初雪说。

“还没有完全解开吧?”纳尼娅说,“还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她用蓝色的眼瞳看着我。很难说出口吧,后面的事情,她说。

“不想回忆的话就算了吧。”初雪说,“大概的事情知道就行了。”她停止一段微妙的时间间隔,“说真的,算了吧。”

“……”

“抱歉。”

“?”我抬头看向她。

“毕竟不是我先让你说的嘛。”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早就想说了。拖到现在,只是因为我很软弱而已。

我看着对面的两人,这么想着,又一次低下了头。

“具体的以后再说吧。”

初雪点头。

“在那之后,应该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还说不出口……所以,暂时跳过。”


夏天的我们更难出门了。当然那也是因为窗外摇曳的炎炎夏日,以及时不时降临的骤雨……但更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无解的漩涡在逐渐吞噬我。

既然是跟你们的话,我也就直说好了。虽然没有告白,但我们确实 kiss 过。至于 do 的话,只是我帮她……那个而已。

“哇啊。”初雪张开嘴看着我。

……不过我算是被她说了手指很灵活。

其实在她提出那样的那时,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各种名著里时不时就会有性描写。那是只靠人类本身,而不依靠形式的符号与外界的事物,就能表现出的最深刻的情感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动着手指。我没法跟你们描述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种感情无法付诸于语言。你知道吧?其实我绝对不是保守的人,但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那是因为,我感觉那并不是出于我的内心,不是我真的想做的。我只是被她时刻透露出的“不这样就不行”的那种病态的状态所驱使着,我似乎是害怕如果我不同意就会再出现某些更令人不安的事情,所以我才做了我不想做的事。我不害怕血,我也没有晕血症!但我害怕她早晨迎着太阳伸懒腰时露出她大臂上的痕迹。那证明着,我永远不可能拥有那个像小动物一样的女孩子作为自己的恋人,因为那是我的不安与罪恶的证明。她已经不是那个小杏了,我想,她被我改变了。

越进行下去,我就越这么想,最后演变成了某种对我自己的深刻厌恶与对现状的恐惧。至于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更加不敢想象。

我无神地洗着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洗手液反复搓洗着。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恐惧感占据了我的内心。我逐渐感觉自己再也无法与外面的那个女孩共振了。或许是由于我的傲慢,通过种种手段,我把她变成了那个样子。

夏天很快结束,我没来得及享受夏天的气息。一年的试读期就要结束了。只要递交申请,就可以继续留下,申请只是形式上的机制,我知道。但是我迟迟没有写那份申请。我不止地徘徊着。

截止期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想着还是写写比较好,毕竟如果不行了,再休学甚至退学也可以。

但她正在那时走到了我的面前。

“抱歉,白露前辈。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做那种事情的喜欢。”

她说。她看着我,我却不敢看着她。在那之后,我再也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了。

“没有你的话,我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是那种很古板但很有份量的话。我的心脏疯了般地跳动。

“我想要让白露前辈的银河倾覆,想要让我的海岸边永远都有着那幅画着白露前辈的画。我想要永远当白露前辈的那只青鸟……”

我终于发生了巨大的恐惧。为了保护自己,我的听觉暂时失灵了,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份真的没有杂质的情感,尽管可能存在着一些黑暗的表面特征而已,只是听起来太沉重了而已。但我却什么都不敢说。我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该怎么做,我看着小杏,除了她的身影,视野中的一切都不自觉地模糊起来。

直到最后,她的身影也模糊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默默地起身,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我不知道该走向哪。

我只是想着,全部都是我的错。

我去便利店买了安眠药,只有一小片,因为买多了会很危险。然后我在路上徘徊,没有目的地徘徊,遇到熟悉的人也没有打招呼。我知道,越磨蹭,情况就会越坏,就越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是,还是到了半夜,那个软弱的我才走了回去。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小杏已经带着催眠耳机睡着了。她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床单上好像还带着那时的血渍,每每看到那个都让我心里发毛。

算了。小杏也不是什么坏蛋,只是表面上很阴暗而已,不是吗?她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的。我想着。要不写个纸条,明天早上再好好接受吧。我想着。至于申请的话,跟他们求个情,怎么样都有办法的吧。我想着。

但当我看到床头柜上又一大坨血红色的纸巾团时,我沉默了,上面的想法一瞬间化为乌有。旁边的一本笔记本还摊开着,上边滴了一滴血,还没有完全凝固。那是她平时用得最珍惜的笔记本,我就算是用铅笔写字也不行。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床。看到没有任何改变的样子,我居然感到病态的安心感。我居然。

病态的。

安心感。居然。

就在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是我,我把那个努力的、虽然内向但是阳光的、充满希望的,没有我也能够活下去、进步下去的小杏杀掉了。

因为我。是我。

我惴惴不安地吃了药,直到最后也没敢写那个纸条。

我一直用的是“恐惧”来形容那次感受。那才是我一直以来所愧疚的事。我一直试图唤醒小杏那可爱的内心,但却产生了反作用。更可悲的是,那明明是我的所作所为,我却没有勇气加以直视,最后居然落到约等于逃跑的境地。

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们保持着以前的状态,好像那件事情全然不存在。我试图告诉我自己,她的手臂上没有多任何粉红色的痕迹。

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我最后还是没有战胜我自己。


在离开的那一天,我还带着小杏去了我们最后一次的……约会的地方。

我给她从出门的时候就戴上了眼罩,她照做了。她说,原来白露前辈也学坏了啊,什么的。我跟她说,这大概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约会了。她没有说任何话。其实,我希望那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没有我的她才会更好。一路上,她都和我好好说着话,有的话很牙白,让我庆幸现在的出租车所幸都是无人的。她说,要不要最后再 kiss 一下?我突然笑了。什么啊,当时的我连直视她的眼睛都不敢了,还谈什么 kiss?但她却抓紧了我的手,那小小的手掌散发出热量。直到摘下眼罩的时候也是一样,她和平常一样,一会低沉一会高亢。我似乎就要习惯她这样了,我想,但那样不行。我终于决定为她摘下眼罩。我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像宇宙一样的黑暗但深邃的眼睛,自从一个星期以前我就变成了那样。新威尼斯医院,心理健康与精神科。看到那里,她也没有说话。其实空气中早已弥散着乙醇,或者各种有机化合物的味道了。

正在我手忙脚乱地结帐时,她自己一个人打开车门,下了车,走进了科室的大门。我想快点跟上她,但她却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穿梭的人流里。我追丢了她的背影。


在那个没有花粉也没有木棉的季节里,天气相当炎热。我最终没能看到那只黑色口罩下的表情。或许她的眼睛会跟我说些什么的,但我却没敢鼓起勇气。

公路上的阳炎融化着,停了许久,后车的喇叭声已经此起彼伏。行李已经托运好了,我又让出租车把我送到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