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23

身后的那几栋房屋离得越来越远,愈发有了种主角团们在结局时逃出生天的感觉。但主角团们的故事可以就那样打住,我们的故事却还要继续。讽刺的是,如果这不是整部作品的大结局的话,此时一般也不过是从一个死局勉强逃进另一个死局罢了。

为了爬坡,铁路的前方有集装箱用起降机,现在应该停用了。我们的车往左边的支线并过去,那边利用了人类铁路探索出的简单实用的爬坡方法,展线。也就是多绕几圈来爬坡。

白露提出要在驾驶舱好好观察这个场景,我们三个自然跟上。不过在那之前,左边的一些巨大物体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那个白色的,像是好几排肋骨一样的是什么?”我问萨菲娅。

“正式名好像是什么什么堂。忘了。”

“……所以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在水箱温泉那里应该有博物馆介绍这个。”

“你不是住在那的吗。居然不知道吗?”

“我不在意,所以就不知道。”她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你们好像什么都要问清楚一样。好麻烦。”

这话好像更不妙了啊。倒不如说,这好像是在从根本上否定这两位的人生信条。

“嗯,我们的性格就是这样。理解了吗?”白露很快接话。

“嗯。”

“……”

几秒钟诡异的沉默。几秒之间,我们的大脑一时间从火星的表面飞出奥尔特云又被拉了回来。

“所以,萨菲娅。”我说,“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

有气无力。总感觉这样像是在审讯面前的女孩子。但我似乎也被传染成了不问清楚就会难受的类型了。

“总而言之,能不能说一些你的基本状况什么的……?一般来说,大家都会有自我介绍是要说的东西的吧。”

“名字是塞菲拉·米蒂利诺斯,年龄是 17 岁,职业是水箱温泉站的见习站员。”

见萨菲娅说完就没有再说的打算,我只能继续问,“……还有什么吗?比如说家里的情况啊,之类的……当然你不愿意说的话也行。”

“家?房屋的家,还是家庭的家?”

“一般来说是后者吧?”

“我没有家庭。”她说,“我是在抚养体系里长大的。”

“……欸?”不是我,反而是初雪发出了疑问。

但也只是初雪疑问而已。我这等价的人造人就不必多言,白露虽说是住在家里,但她奶奶又很随性,时不时就出一大趟远门,对于孙女也是放养态度。总而言之,似乎在我们几个里,也只有初雪有清晰的家庭而已。

“抚养体系里的倒也不罕见,”白露说,“但我之前也只是听说,从抚养体系长大的孩子可以选择被分配某一个工作来着。只是问一下,难不成这个工作就是抚养机构给你的吗?”

“是——”

萨菲娅的话还没说完,白露就“啊”了一声。前者暂停了自己的话。“怎么说呢,有种被流放的感觉。”白露说。

“不过,做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的。”萨菲娅等白露说完之后,补充道。这次换到白露不说话了。

“嗯,引导式提问失败了啊。”初雪事不关心一样地随口挖苦了一句,“不过我也想问。你是怎么想到自己选这份职业的啊。因为从你在网上的表现上来看,你似乎也不像是耐得住性子的性格。”

“网上?”

“就是火星互联网啊。9 channel,不是吗?”

“……啊。那个可能是在什么独立之后才有的事吧。”

“……‘那个’是?”初雪抿了抿嘴角,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

她说完这句话就挽起了自己的裤腿。有点褪色的制服下方是细瘦的双腿,肤色很白,甚至到了有些惨白的程度,对于 17 岁的少女来说也似乎有点过分地细了。她让我们摸一摸试试。

“……这是能摸的吗?”初雪虽然这么说,但手上毫不迟疑。

萨菲娅没有说什么,很快告诉了我们原因,好像这几件事完全互相独立一样。她的右腿装的是义肢。她紧接着把裤腿又挽到大腿的位置,我们总算是看出来了十分细微的接合处。这是半永久性义肢啊。虽然方便,但我记得似乎很贵的样子。

“义肢也是抚养系统提供给我的,”她说着把裤腿搂下去,撇开了白露要伸过来的手,“所以,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白露迟疑了一下,才准备发话,但又被萨菲娅打断了。

“我的脑海里没有关于自己为什么失去了一边小腿的记忆,所以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也说不出什么。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是这样生活的了。不过,我去问过监护的老师,她说我是因为铁路事故截肢的。”

相当直接的事实摆在我们眼前,等待着我们进行某种高高在上的思考与联想。看到我们没有发言,她继续说下去。

“抚养体系里的孩子们也不过是那样长大而已。听说以前学校里会有人因为这种原因就展开霸凌什么的,怎么说呢……有点神奇。”

“……神奇,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问。

“明明人都是靠自己长大的,有没有父母只是借力的方便与否的区别。为什么会因为有没有父母这件事情就歧视甚至施予暴力呢。”

“因为‘不合群’,”初雪说,“似乎是这种原因。”

“……意思是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当时很罕见吗……?好像也能理解。当时大概还没有这样完整的社会化抚养制度吧。”后来,萨菲娅跟我说,她也在社会课里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但只是一直都没有理解而已。她一直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有监护人,或者人为什么会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就被欺凌。“不过,当时的人们,如果有的是些不负‘责任’的父母的话,应该还不如没有吧。”

“就像是对孩子不管不问的父母,之类的吗?”我问。

“嗯。我小时候住在伊哈托布的公寓,是给我们这些孩子住的集体公寓——好像叫‘宿舍’比较好吧。有一天就有个怯生生的孩子搬进了我们那,很奇怪,听到大的动静就不敢动弹,被老师摸头的时候还会下意识缩回脑袋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所谓的‘家庭暴力’使然。具体来说,应该就是父母……还是说,家庭里的成员对其他成员施加暴力的行为。”

“这个定义我们知道啦……”我吐槽。

“不过家庭暴力现在是很少听到的词语了。”

“直观上的原因,应该是当代人类大部分都没有家庭了吧,”白露接过话,“或者说家庭聊胜于无,有点好笑。”

无法解决的原生家庭的问题,人类通过消灭家庭来解决了。大家又停止了说话。萨菲娅继续轻飘飘地开了口,她说的话就像是挂在路边的木棉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被吹走。没有自己信赖的内核。

“……所以,嗯……作为自我介绍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她说这话时有种自己也不可置信的神情,“……如果听不懂的话,你们可以用 AI 总结的。”

如果非要简单总结的话,就是说萨菲娅那种没有依靠的人生,与她现在的性格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的样子。我们三个看样子已经理解了这一点,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四个人的车厢的日常,与之前并没有什么本质变化。电车经过的展线不过是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登上高原之后,只是见到另一种——甚至可以说毫无变化的荒野而已。白露看着漫画,初雪看着书,我看着动画,萨菲娅发着呆,那样就过去了一天。她吃饭的时候发着呆,看窗外的时候发着呆,而我们说起她在发呆的时候,她却看起来很生气。倒也不一定是生气。或许是某种类似生气的情感。

夜幕降临时,我依然不可避免地思考着萨菲娅的事情。如果我思考谁就要用谁的思考方式的话,那么我也应该用更实用的方法对待萨菲娅才对。

今天是 19 号,晚上,我很凑巧地在车厢末尾的展望台遇到了萨菲娅。电车已经靠近赤道了,晚上的温度恰好很舒适,我本来只是准备在展望台的椅子上睡觉。但丝毫没有睡意的我,决定先凝视着夜空,再寻找睡意。听着耳机里的 lo-fi 音乐,一时间,我似乎找到了夜空所围绕旋转着的中心,似乎看到了天球的北极,似乎眼睛就要像长曝光的相机一样看出星轨了。

那时,萨菲娅坐到了我的身旁。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动静,我是凭着脸上感受到的一阵极其微弱的风感受到的。

今天晚上,初雪总之先叫她把那件制服脱下来了。她似乎很不情愿,但看在她完全没有收行李的份上,也只能换上别的衣服了。就算是她,似乎也不想自己变得脏兮兮的。

她带着的所有东西,只不过是自己的身体,以及上边挂着的几件衣服而已。

这时候的她穿着初雪的卫衣,很出人意外地说,显得有点 oversize。她比初雪大整整三岁……来着。不过,就算这样,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她褪色的金色中短发恍惚间似乎也像初雪的一样翘了起来,有点可爱的场景。

自己一个人躺在星空的下方,旁边有个神秘的少女。或许那就是星空所指示的敞开心扉的时刻吧。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引起她的注意,最终选择了“呐”这个有点笨的发语词。

“……嗯。”她用混浊不清的声音回答我。那声音差点就要被电车与铁轨碰撞的咣当声盖过了。我偷偷望向她,她只是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看不清她眼瞳的颜色。

“……萨菲娅。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吗?”

她毫无意味地“嗯”了一声。

“就像是,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们在一起,之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你其他的想法……”

“……我不想想。”她回答我说,“或者说,我不想做想这件事情。”

“你不喜欢思考吗?”

“大概吧。”她只是含糊地回答。

“但是,没有人是不会思考的。”我一边回答,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说些能打动别人的大道理,“虽然思考有时候总是把人引进死胡同里,但人也是要思考的。就像那个……嗯,反正有个名人说过,人是会思考的芦苇什么的。人之所以和芦苇不一样,就是因为会思考啊——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听不懂。这句话就是说进死胡同了吧。”

“不对,”我下意识回答——因为那是错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人不可以是芦苇。是芦苇的人,还不如不活着呢。”

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喘息声。我最终把已经调小了的音乐关掉了。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的沉默,差点就要找到睡意的我突然惊醒起来。萨菲娅正在看着我。

“……喂,萨菲娅,别用那种方式看着我啊。有点吓人。”

她没有回答。但借着火卫一聊胜于无的月光,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我身上聚着焦。

“……要开夜灯吗?”我问。

“都可以吧。”

“那就不开好了。”

一阵奇怪的沉默。我动了动身子,发出了一阵很大的声响。萨菲娅借着那一阵声音开了口。

“我有点……奇怪。”她说,每一个音节都很缓慢,好像不停地斟酌着什么,“从今天说的话里,可以看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当然可以。我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却突然想到萨菲娅“怎么样”就在于讨厌这样的回答。她见我没有开口,继续说下去。

“……果然是看出来了吧。”

与白天的话语不同,我感受到了某种——

“我现在的话,是不是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她又这么说。我的大脑一时间空白了,只是点点头。她发出了一阵像是笑声的声音,但从声音的间隙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只是在掩饰叹息声。

“……果然啊。”她说,“随便和我说些什么吧。可以评价我,也可以定义我。”

“啊,嗯?”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用你们的那些东西说话。但是,我现在感觉很混乱,很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

存在——

啊不对。或许还是多听听她说话比较好吧。


我终于细听了萨菲娅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感觉并没有错,但是或许更像是慵懒的样子。但是,是被迫的慵懒。并不是因为她的性格天生慵懒或者没有上进心,而是某种外因的、心理上的反应。

在封球之前,她就想着要从这里调走了,跟公司提了请求,也被通过了。如果没有封球的话,本来下个月就要调走了的。但却没有如果,于是她被困在了那座小镇上,经过了火星的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站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值班,也没有与别人的太多什么交流。似乎就是这样,她本来就不算正常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吧。

但我没有跟她说这个想法。仔细想想的话,就不应该让她在这种岗位工作。

“……嗯,萨菲娅。可以跟我说说这四个月你大概是怎么过的吗?啊当然,你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这四个月……?”

“就是,从那个奇怪的广播开始,到现在的这四个月。”

“四个月?”

她似乎并不是对这段时间的起始点有疑问。好像只是惊讶于时间的长度。

“难道说,你没感觉到这期间是四个月吗?”

“……感觉上说,像是四年。”她低下眼睛,灰沉沉地说,“这四个月大概就是值班、值班和值班,有时候接一些奇怪的车吧。那些车没有一个理我的,伊哈托布来的车也不在意我。”

“那么,那个老奶奶呢?”

“……啊,好像也是。有时候我会去镇上买东西来着……老奶奶好像会好好地接待我,不像其他人,当我不存在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啊,我本来就不存在来着……”

“等等,这种话也太阴暗了吧。”

“……其实我觉得我本来就挺阴暗的——”

“没有人会直接说自己阴暗的吧。”我吐槽之间,想到了什么,“啊,对了。可以说一说你是怎么对待‘定义’这件事的吗?”

她突然愣了一下,似乎“定义”对她而言是个新鲜词汇一样。

“我定义我自己,就是用阴暗这种词语的。你们好像会用什么什么……”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反正就是什么很高级的词来形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我知道‘定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不会定义了,说不定我是忘掉怎么定义了……也说不定。”

忘掉了怎么定义——朝阴暗的方向想一想怎么样?就是说,或许她是因为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而忘记怎么定义了吧。那么,能够引发自我保护机制的……嗯,说不定她和我们的病只是一体两面而已。孔子说过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们的类似后者,她的类似前者。

“萨菲娅。”我说,“你在那期间是不是思考过,自己为什么在哪里,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这样的问题?”

“分神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不定有吧。”

“那样之后的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吗?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但如果要我感觉的话,说不定也感觉不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重要的或者危险的一步。

“……你手臂上的痕迹,是那段时间留下来的吗?”

“手臂上的痕迹?”

出乎我的意料,萨菲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还很困惑。我只是帮她挽起一边卫衣的袖子。看样子痕迹已经留下了有一段时间,血液结的痂已经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个吗?”她问。

我点点头。有点不敢说话。我突然能够和那时的白露共情了,但不同的是,小杏是平静地“发着疯”,萨菲娅却连自己到底怎么了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好像想着想着就很难受,前面的那些问题似乎一直找不到答案,就这样了。本来有点痛,似乎思考也清晰了一点,但后来居然怎么样都再也没有感觉了。不过到了没有感觉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清理起来很麻烦。”她平淡地说,似乎这些痕迹并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似乎有一次,一这样之后就去镇上买了东西,结果好像被人打了,不知道为什么——啊。”

“……?”

“啊,是因为没有穿制服吧。大概又被他们认为是什么都干不了了,结果连制服都不穿。对吧。”

没有穿制服?

……正常的逻辑的话,应该是她那样之后,弄得一片狼藉就跑到外边去给别人看。不知道有没有人晕血,如果有的话……就打了一巴掌。她后来的脑袋更清楚了一些,回忆起来说当时甚至穿的是白色的 T 恤,血正好斜着滴到衣服上,看起来像是刚刚杀了个人一样。

总之,那样的情景相当牙白,很显然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并不正常了。得的疾病就是抑郁症。而且和小杏那种半真半假的不一样,萨菲娅不知道自己得了病。至于更加深层的致病原因……

我看还是那个,存在主义危机吧?嗯,太伟大了萨特。

啊,不行。又是这种听起来很痛的感觉。我想起来那种被针头刺进血管的感觉,全身寒战起来。

危机啊——

嗯,我的脑袋也困起来了。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欸?”

“嗯,先睡觉。先睡第一个——至少也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觉吧。”

萨菲娅没有再问问题了。她默默地躺了下来。我们一起面对着没有任何遮挡和干扰的银河。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下意识想过来和纳尼娅说话了。”

“诶。明白了吗?”

“嗯。至少对于这件事情,我似乎还可以定义。”她突然又充满了白天时的决心。

“——那你定义一下试试。”

“嗯,好像还是有些困难——”

“喂。”

答案其实很简单吧,因为白露和初雪会下意识跟她讲些她听不懂的话的。也不是出于故意,没有恶意,就是下意识的行为。

“——啊啊。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了。睡觉吧。”

我侧过脸,看向萨菲娅的方向。她只是望向前方的星河,但似乎聚着焦。我戳了戳她的脸。很软。

“嗯,随便戳吧……”她恍恍惚惚地说道。这么一说,我反而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