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5 (17)

我还想再去田埂的另一端看看的。但前奏等不了我。

但或许,仔细想想,在没有付诸行动之前,任何对自己的辩白都只不过像是歌词一样苍白。这么想,我大概有些安心了。

今天依然是个清冷的日子。不同的是,天空稍微澄澈了起来,我的头脑不自觉地沉入了苍蓝的天空。

初雪没有带什么东西,承担背后那鼓囊的不过是几件衣服,最多的是一些留待拍照的小玩意儿。底下的是笔记本电脑和书。本来 fufu 玩偶差点就要被塞进大背包里,却被我制止住了。现在它被抱在了怀里。

她先一步走到道口的另一端,侧过身回眺彼方的道路。没有云彩的日子里,彼方的天空居然透明得让人恍惚。天空之下的少女只是穿着不着调的白色卫衣。

白露则提着小行李箱。她的身影从远处开始靠近,逐渐变大,使劲地跋涉过铁轨。行李箱下的万用轮在沥青路面上滑动,发出低沉的骨碌声。初雪左右看了看,克制地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微仰起头,轻风吹过她的身体,卫衣帽子的松紧绳飘扬起来。

穿过道口,两人在天空下相遇了。

看着这一切,畅想的清澈湖水忽然从上方的天空里涌出。原来这就是思想——有时候是畅想,有时候是胡思妄想——只不过是关于过去已经怎样,现在是怎样,而在那之后会是怎样的事情,在这以外引申出的想法,以及便签纸和草稿纸。在作为背景的样例视频的神经网络中,神经元连接又一次史无前例地纵横交错。只是作为占位符的金色丝线如牛奶般流淌,而在那其中有几朵不安分的逆行箭矢。上面涂着牛奶的带来《雪国》的回忆,于是我才想到,那时仿佛有银河倾泻了下来——

其实这一连接并无益于问题的思考,但神经网络不过恰巧这么连接。

涂着毒液的让我下意识想到电车难题。如果有电车突然驶来——

或许她讨厌的正是这种毒箭吧。思绪中有咬人的螃蟹,人与人是带刺的豪猪(如果不喜欢的话,或者刺猬),互相理解能让刺痛不经意间少一些。

如果箭上都涂满蜂蜜和牛奶,在一阵阵的箭雨之后,心底会变成流着奶与蜜的土地吗?

更广泛普适的语言会称其为头脑风暴或者其他的名词。但是,那个词一般都以最不幸的方式出现于各种管理学书籍,所以我不喜欢。

在形而下的箭突然带来刺痛的时刻,我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宛如将要入睡时的一阵失重,带我去见了海百合。


“就像是和世界隔离开了一样。”我说。我思考着那些词藻的胡乱堆砌。只是一分钟之后回想也未免让我有些脸红。

“所谓的灵魂出窍吗?”白露用力地解析了我的自言自语。

“我喜欢头脑风暴呢。”初雪也下意识说。下意识地说。她后来强调这种下意识往往会成为后来被反复思考的对象。“反气旋或者漏斗——就像是那种会把一切带进身体里的。”

“……”

其实我喜欢这种表达。航迹云把云层带进发动机里又喷出来,大雨中的排水井盖把水流吞噬。那里面说不定会有某人遗失的宝物。自己的世界里的一切,只是旋转着,进入身体里。以我作为中心,往上是不断扩大的云彩同心圆,而我是苍蓝的天空、广袤的大地、此方和彼方的原点,一切思考的中心与箭矢的终点。那是被称为拉普塔的天空之城在我心中的一份副本。

“……我不是很听得懂呢。”

白露说。

于是心之壁又提醒了自己的存在。或者说她只是这么说并且看看乐子也并未可知。毕竟她不是自己想要来的,只是被我和初雪强拉着而已——并且我可以确定,以她的性格,之前对我的话,至少也真假参半。

但那样不也是心之壁吗?而且性质更恶劣了才对。

监控室般的大脑里还有那幅反气旋的倾泻,无限多的屏幕并行着,我也依然思慕着它,只不过不受控制的意识又一次把现实放在了世界的正中间。犹如螳臂当车一般,倾泄的星空、苍茫大地的反气旋、闪烁的银河铁道都被迫让位,视觉传感器里,就连汽水味的苍穹也忽然迎来了不明不白的多云。


彼方相当宽广,本来离开镇中心几公里开外就会有那种世界尽头的断崖,但是彼方的车站本身却和其他地方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很遗憾地说,或许我更希望的是那种只有站台和模糊的站牌的车站,但彼方站因为有新干线停靠而与之截然相反。

不过新干线早已停驶了,现在只有按照地方线路运行的慢车。

上午十点。刚布满云彩的天空尚且还试图示意自己的存在,阳光因而从云层的裂隙中用力溢出。铁轨旁侧没有种植各类颜色暗淡的作物,只有完整的青草地。本来就没有人踩踏,火车班次又极度减少,定期的清除已经弥补不了大地的生命力了。

只有我因为被视作小孩子,不用背大包或者提箱子。确认了她们正在跋涉过来后,我凝视着那只铁盒子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走来。眼球不经意间变成了长焦镜头,笔直的铁轨扭曲了,让人不禁怀疑行驶的电车是否安全。地平线也随之扭曲。那明明是夏天才有的现象。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所谓的“阳炎”。

从阳炎里,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我确信着。

电车是无人驾驶的,按照极简单地设定的时刻表运行,不管站台上有没有人,车门还需要手动打开。并且那时刻表还几乎不能参照,由于各种情况,列车的时刻表随时都会进入乱纪元。视野所见的车上果然空无一人,未见的地方同样如此。

车上所见的只有一个为临时房间留下的空地。车厢的地板上有轨道,可以沿着那里拉出临时的隔间来——本来只是为了乘客少而乘车时间长的慢电车而设计的功能。颇有前瞻性的制造商,会想到今天我们会把这当作简易的卧铺车来使用吗?


咚一声开动的气动车发出令人惊讶的咕噜声。窗外的风景——如果那看惯了的彼方得以被称为风景的话,开始往后退去。今天的彼方依旧那样空无一人。

把视线挪到车内,我看到面对着我坐着的白露,身旁的则是坐在窗边,始终扒着车窗的初雪。我和初雪面朝的方向与行进的方向一致,视野前方的尽数是全新的画面,尽管那些和彼方的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还真有意思啊。”兴奋来兴奋去的劲儿终于过去,坐定之后的初雪说,“就像是《金阁寺》里的主角先生一样。自己的脑袋里面太混乱,就乘着电车出逃了。只是希望我们不会遇到有人把自己抓回去。”

作为话题的开始,这句话实在太压抑了、太电波了。我不禁吐槽。

白露无聊地用手肘撑着车窗旁的台子,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感兴趣——至少是对于现在。初雪规定了,出门第一天一定不可以在车上看电子书、看漫画或者看动画。“那样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她说。她并不是没有想到白露这个并不积极的人物。毋宁说她其实是故意的。

此时的白露还试图撑住自己表面上那一层薄薄的暖纱。那实质上是一种外观上更加不突出的心之壁,就类似于冬天的阳光。虽然很微弱,但总算是避不开的。不客气地说,如果因为汗水沾湿,那种薄纱一定会变成对自己实行水刑的用具。

但抛开这个,初雪和白露的对话里总不经意间有着某种程度的、被动产生的心之壁。前述的心之纱是主观形成,但另一方面,初雪的才更类似于下意识产生的 AT 力场。

“意思是说,我们回去之后会烧掉些什么吗?”

“可能吧。”很低沉。为了配合自己的新形象,她最近开始压低嗓音了。新的声线听起来意外地沙哑而不失韧性,很有质感。

“嗯?”

“这只是随口而已。对于这种单纯的感想寻根究底是很不礼貌的,小露子。”

“不过我并没有寻根究底吧。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

这份沉默说明上面的辩白也是随口而已。金阁寺的比喻并非随口。

“有时候,说话就是下意识的,没有逻辑的。不是吗?小初不妨大方地承认这一点。”

“不过大概不是——”

“我倒是觉得刚刚的大概率是。”

“……那好吧。”

白露的所谓“下意识”的话语总有一种玉米笋的感觉。玉米还只是有成长的苗头而已,就被一口咬掉了。初雪应该对此颇有微词吧——但坐在她对面的孩子差不多确实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就算是用这种刺痛的方式。在冬日里——

“在冬天,”初雪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出口,“穿厚大衣的话,如果稍微动一动就会很热,后背就像是神经疼痛般的刺痛炎热。但是不穿的话又会很冷。你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说实话,我也想用这个比喻。

“欸——这样啊。”很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小初前辈的话果然让人听不懂啊。”

初雪把头转向窗外。她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产生了雾气。

“算了。只是说,回去之后,我们的身上一定会有什么改变的。”初雪说。

白露稍作沉思。“改变?难道不是回到原状吗?”

她的内心估计思考着如何回到原状。我不禁回想起她的那番话——“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有可取之处”。她说,封球之前的她不会想着和好,但现在不一样了。但我或许遗漏了一点。她的“和好”,是我想的那样吗?勉强达成共识的“前进”,目标是一样的吗?

不过,以初雪的观点,目标不同的前进一样是前进的子集,在那个框架里逻辑是自洽的。

“……如果是那方面的话,”初雪说,“不能只是回到原状就了事,露子。”

“更进一步?还是更退一步?”

这次换到初雪沉思。她大概没有想到,上车后的第一番对话就是这种基石性的问题。但那也只是她忽视了基石里的裂缝罢了。

“我还在思考。”她最后说。

“欸——”白露发出一声提不起力气的叹息,“回到原状也是对于‘现在’而言的‘改变’,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掠去。那灰绿色的田野是全新的风景,但也并非全新的风景。白露看着窗外,脸上没露出丝毫笑容。

初雪站了起来,往门外的行李走去。我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白——”

“不谈白露了,好吗?”

她把手指挨个竖起,盘算着行李和物资。

在初雪收拾好行李之后,白露计算过大概需要的时间。太阳能的气动(样貌的)车不需要休息,但时速很低,以千米每小时计,总之不会上三位数。加之还要停站,并且有时会遇到线况意外不好的地方,平均下来的时速大约在 50 千米每小时——这是后来我们算出的第一天的结果。

夕立奶奶叫了几个老伙计帮我们搬了些食物和饮料上车。那期间完全不用担心大爷们搬东西会不会太慢这个问题。一是大爷们干了一辈子农活(虽然大部分是开农用机械和农用机),身体比我们这些家里蹲少年少女都硬朗;二是,只要简单地用东西抵着车门,车门就关不上。只要卡这样的 bug,于是乎车也就不会开动。其实这也是气动车随机延误的原因之一。

大爷们给我们搬东西的时候,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某个现实的世界。现在的彼方毫无疑问是场真实得过分的梦,在那之前,有互联网的彼方却也好像是虚拟的现实。

“孩子们哪!”谷川爷爷在背后叫我们。他最后一个推着小推车到站台上,上面是几箱各种零食,还有一包白色的沉重包裹。

“啊,谷川爷爷——那个是?”我问。

“年糕的啊。热一下放汤里或者直接烤着吃都不错的呢!”

“欸嘿……这个、我们估计没办法吃这个呢……”

白露的脸上露出一副难干的笑容。车上怎么说都不会有微波炉。不过接热水的地方好像有?

“不是有热水嘛?那你们泡个汤,扔进去就好啦。”

“嗯……”

“啊,没有速溶汤是吧?这就回去给你们——”

“喂,阿翔,别闹了!”

谷川爷爷正好要走开的时候,夕立奶奶挡住了他小车的行进路线。

“你也不想想,车上都多少东西了。怕是去三次伊哈托布都吃不完吧。”

我们的视线集体望向堆积如山的食物们。说话间,谷川爷爷默默地又搬了几箱之前搬上来的泡面下去。这就是老当益壮吧?或许泡面很轻,但是一下就搬起两三箱对我们来说也真是夸张。

“毕竟孩子们——”

“咳咳,谷川爷爷……至少我是不会一顿吃好几桶泡面的。”白露说着,望向初雪。初雪回敬嫌弃的眼神。

不过说实话,彼方的老人们对于我们这些废宅孩子们的溺爱,还真是可怕啊。

“算了算了。你们要小心啊。”奶奶说,“该说的你们都知道,再多说也没意思了。加油啊,孩子们——”

她拉着谷川爷爷,直截了当地走下了站台,又往活动中心走去。不知道老人家们今天又在玩什么游戏。之前小胧跟我说,她去那的时候看到老奶奶们在一起品鉴《CLANNAD》,吓了她一跳——但想了一秒钟就感觉这很正常了。那都是不知道几代人的回忆中的神作了。啊,阳光的小胧一定会很受欢迎吧……

两位老人家走远的期间,没像一般的分别场景那样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只是谈笑着远去。站台上也没有人送行。

说实话,我们并不是什么世界上最坚强的少年,但看看车厢里的东西,再看看远方走去的背影,必须暗自那样发誓。


不过现在来看,这些多得过分的食物和饮料,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吃得完。气动车的一节车厢里,几乎有半个车厢都被可见的箱子占据了。

只要不被困在路上的无人区里,就不会有断粮的危险。大家就是为了防止这种风险才给我们这么多东西的。当然,这是理由而已。

不如说,如果真的困在无人区里,生还率本来就是百分之零吧。到时候有吃有喝无非是延长绝望的时间而已,至少夕立奶奶是这么说的。她从小到大再到老都是这种毒舌的性格。

初雪检查着行李的时候,电车又到了下一站。我不知道箱子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容物的东西有啥好检查的。

她并没有在检查,我知道。等待她开口的期间,我不禁望向车门外。站名牌写着“新安克雷奇”,我不置可否。看样子,这个镇子比彼方的规模大,站前的建筑有了几层楼高的小公寓和商店,以及有着巨大停车场的便利店、商场和有得来速窗口的快餐店。总体上,一副美国乡下小镇的即视感。

但只要仔细看看的话,就能发现这地方与彼方的相同处。路上的人流稀稀拉拉,站前的商店也有一半打烊。远处靠近高速公路的竖起的招牌,看起来已经一段时间没有人投放广告了。那种世界尽头的感觉愈发明显。

不过那也是当然。往东边,阿拉伯横贯铁路往东北方向延伸。随着电车行驶,纬度会越来越高。而且,随着靠近示巴高地,海拔也会同时变高。于是,一路上大概能够看到窗外的积雪越来越厚,农田越来越少,牧场变多之后又变少,最后几乎全是荒地。而且铁路同样经过恩德国家公园。那里作为后启示录取景的经典场景是出了名的。

初雪也知道这一点。她出发前看地图看得很仔细。

“只是这地方就已经这样了。明明才走了两百公里不到吧。”她说,“到恩德会是什么样呢。”

“铁路一直都保持基本的可通行状态,所以大概不用担心吧。”

“是阿拉伯横贯铁路才这样,”她很快速地说,“往伊哈托布的铁路现在夹在火星政府和伊哈托布之间。那里不会有人维护的。”

嗯。那倒是个问题。经过的第勒那高地上几乎都是沙漠。在那里抛锚可真的会要命的。

呼,初雪以某种杂糅的感情长舒一口气。

“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不和她说话的话,一切都开始不了的。”

她看到旁边桌子上的一本书,顺手拿了起来。

“初雪。”我提醒她,是不能看书的。这是她自己规定的。

“当然不是为了看书了。”她回答,“只是待会先吃什么呢……”

说着,电车再次启动,往更加北方的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