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3 (13)
羁縻统治的专员过几天被派了过来。我正好在黑潮姐帮忙的咖啡店里坐着打发时间。她放着某些不太流行的电音,似乎是 Trance,总之印象上和店内的装潢相当不搭配。不过她一副“这就是真正的音乐”的神情,我也只好把思维摁沉在渐进的音乐里,眼睛随机扫视窗外。结果就看到了这一幕。
时经几个月,彼方站终于又有了有人驾驶的列车停靠。内燃机车后方挂着几节车厢,看起来重得会把铁轨压坏。这可是也会跑新干线的铁轨啊……
不过现在新干线估计都停在车库里吧。
“哇啊,真够稀有的啊。”黑潮姐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疑似是从 Trance 里跳出来了,但还是稍微摇着脑袋。
从一个车厢上下来了几个穿着正装的人,不过与外表相反的是,外貌上看起来都不算成熟,估计普遍二三十岁。前面那些拖着公务行李箱的人很快上了站前停着的大巴车,这是送他们去彼方附近的镇子的。
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队尾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没有从铁轨对面的出口走出站房,反而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俩不禁发出疑惑的哼哼声,盯紧了那个身影。走出站房了,走出站前广场了。穿过斑马线了,然后……
她推门走了进来。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美少女。惊讶的我们不禁扫视她的全身上下,确保她身上没有什么问题。她则以没有什么颜色的脸淡淡地看着我们。穿着套像是冬装校服的衣服,但和 JK 不一样的是腿下确确实实地套着厚裤袜。全身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没有裸露的皮肤。背后背着巨大的灰色登山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与此同时没有拿行李箱。
头上有着浅灰色的短发,发梢微卷。面容标准可爱。瞳色是灰蓝色。
“呃、你好?”我们问。
“……”
她好像有点呆住了。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夹杂着防备与不解的情绪。双手搭在背包的背带上,不停揉捏着那已经不堪重负的东西。
总之,我们先让她把巨大的背包放下,又给她端了杯热咖啡。她只用沙哑又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声音之低沉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那是因为喉咙干渴还是因为不适应说话呢?如果是前者的话,咖啡反而会加重的吧。
所幸她不过多久就缓了过来——从恍惚里缓了过来,但又遁入了某种更为宽广的恍惚。不过来到彼方的人多少都如此。她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这是否真实。仿佛很不服输一般,又好像已经绝望一般的眼神,和推门时的那种完全不同。
“那个,你——”
“这里,是彼方镇吧。”她说。
我点头。
“打扰了,抱歉。”她紧接着从大背包里取出黑色的包裹,拿出一台明显是工作机的平板电脑。“我是接下来新任的……彼方镇专员,北上みのり。……”
她时不时翻动平板,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以及来干什么。但她似乎忘记了我们俩并非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她没有向我们解释的必要。我们只是认识到,她估计就是那个被派来的专员。
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
我不禁怀疑起上边是否有某种恶趣味。所幸是第一个遇到我俩,其他人的话指不定不会相信的吧。可能只会当作某种新型狂热分子。就算是被真正的狂热分子遇见,估计也只会被嫌弃吧。那样的话,说不定就会冻死在路边……
所幸。所幸吧?
她自称要和镇长见面。于是我把这家伙带回了家。
“?那是谁啊。”
初雪昨天似乎熬到很晚,到大中午才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自称是‘Minori’的家伙,不知道名字具体怎么写。似乎是那个专员。”
“?”
她望着那比自己都矮、比自己都瘦弱的身影的背后,似乎陷入沉思。
谈了刚不到一分钟,Minori 就被奶奶从她的办公室里强拉出来,十分不镇定地坐在了懒人沙发上,在那上面竭力正襟危坐。
“那个,这些时间不应该……”
“啊呀,小实子呀——”不知道这是不是老一辈的亲近感,“反正火星政府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吧?”
“……”
“那么和大家说说有何不可?据我所知,火星当局还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军队或者警察,那就说明还不过是纯粹的草台班子而已。”
“按照我收到的指示……”
“指示吗?哈哈哈,那指示你的大人物可没办法在那之后管理你了嘛。再说了,小朋友,要想混得开的话,一直摆架子可不行的。……”
她依然不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几句重复的话,却肉眼可见地有些动摇。她的双腿有些颤抖,双手摁在腿上,似乎要止住那阵子感情。但总之没有成功,随着对话继续进行,我看着颤抖传递到全身。她的双手、肩膀乃至脑袋都开始压抑不住。
与之同时,夕立镇长开始讲些经典的老奶奶话语,虽然很正确但也很普通常见的话。比如说遇到事情要冷静哪,和别人说话要认真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就是彼方)要保持警惕之类的。不过最后一条,似乎与用意相反?
我和初雪则是静静地观察她。按照常规的方法,开始猜她的年龄和性格,以及性别。
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路上看到了什么,一开始是类似于这种的无聊问题。然后转到了喜欢看什么动画,喜欢哪些角色,喜欢玩什么游戏、听什么歌。我问他在 eva 里会更喜欢零还是明日香……她说,如果是她的话,会更喜欢真嗣。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敲代码的时候会听歌吗?
她说,一开始的时候会听。但有时候突然思考起什么东西,就把歌暂停,再之后就忘记还要听歌了。有时候会换成有声小说,但也是这种情况。脑袋总是会不自觉地去解调当作白噪音播放的声音。
还有,睡觉的时候也是。
“本来我不太懂日语的,于是就没什么麻烦,听歌也好音声也好。后来逐渐学会了,能听懂了……就失效了。”她说。
“啊,我懂的我懂的。日语正好是那种能听懂和听不懂的分界线上的程度吧?有时候听着听着,大脑就自动开始试图理解内容了。”
“是这样。睡觉的时候,本来空转的大脑会重新启动,然后干活的时候大脑会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但是矛盾的是,感觉把休息时间专门拿出来听音声,又感觉很蠢。”
“我的话会选择不听。”我说,“看动画的话,可以多调动一个感官。”
“不过那也算是我用钱买的。不听的话感觉很亏。”
说着,我不由得观察初雪的表情。我和 Minori,都是以新语——埃弗尔莱语——正式名字诘屈聱牙的语言,为母语的吧?日语不过是耳濡目染的第二语言。不过初雪是地地道道的双语人。彼方的通用语言是日语。
“问我吗?”她不在意似的说。她没在做其他别的事,只是看着我和新客人聊天。
我点头。
“真是抱歉啊。我没有见过用新语做的音声。那样做也太猎奇了吧。”
“喂。”我说。明明也就是有以世界语为题材的游戏和轻小说的。不过埃弗尔莱语可能没有世界语好玩。毕竟世界语社区总感觉有种抱团取暖的感觉。
“啊,抱歉。你们继续。”
被初雪突然打断之后的我们,居然意外地再也讲不出什么话了。我望着新来的面孔,她则看向自己的膝盖。初雪继续无言地看着我们两个,那不知从哪来的攻击性似乎终于找到了泄气的阀门,正在无端地发着脾气。她的眼睛里闪着冷淡的焰火。
但没办法,有时候话题的提出是很巧妙的。大概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发语词往往局限于那几个固定的套路,就像这两句话一样。
对于不太熟悉的人,往往思维会从对方的话语里抽离出来,突然囿于表面上的文字。那样疏离感就油然而生。就像现在,所谓的语言就是这样,是一种不完美的工具。更加熟悉的朋友间,可以付诸肢体语言或者眼神的交流,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启一段话——或者说,不需要前摇也能开启一段话。但是不熟悉的朋友间就不能这样,在交流上如同掉进了恐怖谷。
宛如玩笑一样。
我思考着要不要开口。就像谚语说的一样,问是一时之耻,不问是一生之耻。说话也是一样,说出来或许会是一时之耻,但不说出来时压抑的感情倒确实是一段时间的难受来源。更多的是一时自己的想法想要得到认同感,说不定能给别人带来些有趣的感受。
“彼方的地平线是平的。”我说。
“?”
她从自己的膝盖里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就像是地平论者画出的世界那样,如果是那样,地球是平的不也很好吗?”
我看过一幅所谓的地平论者的世界地图。就像众所周知的一样,地平论不管是作为真心的还是反串的信徒,在这个时代都早已消失了,反串为地平论者已经不是有趣的玩笑了。不过,那幅地图还是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真心的还是反串的。
地平论里,世界以北极为中心。南极的中心有无限的冰墙。冰墙的对面是什么——至少在地图上给出了,冰墙的外面是另一层世界。人们还没有涉足,或者说只有 NASA 的秘密机构涉足了。外面的第一层世界也有冰墙,这样嵌套下去,外面有很多很多层世界。
看着那仿佛 RPG 游戏设定一般的地图,我就曾经陷入过沉思。如果地球真的是平的,我们现在也没必要在火星上了。火星着实不是个好地方。冰墙外面的世界必然也很棒,或许还会有什么未知的东西,那样的话,大航海时代一定不会迎来终结的。
当然,星际的大航海时代也正在缓慢地进行着。我们知道的事情是有宇航员从轨道上拍下了金星的照片。大气层里据目前的调查并没有空中生物,就像火星上的确有过液态水流,但没有过生物。但如果是那种平面的大航海时代的话,明明就会更有意思了,我想着。
但她说,“……不过,我们现在是在火星上。”这暂时暂停了我的幻想。
“那么,火星是平的不也很好吗?”
“不太理解。”
“那样的话,不就会是像是 RPG 游戏一样的未知旅程了吗?”
……
“……不会像是阿比斯一样吗?”
“你说南极的冰墙?”
“嗯。越过那里,就像是深渊第一层一样。当然,深渊第一层……再往下一层,恐怕也不是什么坏地方。就人类的科技水平而言。”
如果移动一下就会流鼻血的话,我倒是觉得有些麻烦。
“意思是,那样果然是比星际的大航海差吧。”我说。
“倒也不尽然……就像在深渊第六层都有过人类涉足的痕迹,第五层都有半永久的前哨站。如果全人类都加入探窟家的行列,估计会有更好的结果。但问题在于到了某一个阶段,一定会有概念上无法打败的敌人出现,那样的话人类恐怕就永远止步不前了。已知空中再也没有地方了,地心恐怕也没有世界——如果不如凡尔纳所言的话。”
“呼,或许地心也有呢。”初雪突然插嘴。
“那样不就像是没活的游戏开新周目一样了吗?”自称 Minori 的少女说。
“嚯。”
“当然,现在的世界也不一定比那里的好。”少女又说,“真够无聊啊。对吉翁·扎克的拙劣模仿。”
或许理论上存留前往 Alpha Centauri 的可能性比起概念上的无法打败更令人绝望。但可以预见的是,既然因为地面世界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关于地月系也会有一年战争。更多的我懒得想了,反正想了也是叫人不痛快。
眼前的问题倒是只有初雪和 Minori 少女的进一步交流。
“真是引经据典的,”初雪冷冷地说,压低了嗓音,“很有两下子啊。”
“啊。真是谢谢啊。”
后来他说,他是看在对方是美少女的份上,才好好地回复着。对方则正好很挑衅般地打了个哈欠。我不幸也被传染,场面看起来不太雅观。
“算了,无聊。我该去拿本书看了。——搓不开,是沙之书。”
什么意思?
“博尔赫斯。”Minori 应和着。
“嚯。”
“不是吗?”
“所以说你是在掉书袋。”初雪说,“我不喜欢。”
“哈?”
好笑吗?我只看到两个在非地平论的火星上对话的方鸿渐——借用其人设的两个美少女。
这种对峙——主要是初雪和 Minori 的,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我找话题聊天,期间二人则一直互相试探,引用各种学科理论和名人名言,听得我昏昏欲睡。
“有时候,理性的系统过于复杂,表现起来就如同玄学。大概真的是那样。比如说,用日期算是星期几……我就不想理解。虽然肯定可以理解,但理解起来就是很麻烦嘛。”
“嗯。你听说过‘经验公式’吗?”初雪说。
Minori 点点头,“但那个本质上不一样。只是因为人类理解不了,才选择用近似但是能用的经验公式。你看,流体力学呀……之类的。”
“啊,嗯。”毫不在意的回答。
直到最后。初雪递给她一杯热巧克力。是我指使的。
“没有必要吧?”Minori 继续维持着警戒的状态。
“吵架是吵架。但热可可一定要喝。这句话不是谁指使的,你听着就好。”
“不是?”
“不是。”
同一时刻,她哭了起来。
初雪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嫌弃的神情,但很快收了回来。她赶忙把杯子挪开,似乎以为泪水会滴到杯子里。咸味的热巧克力可是会莫名其妙。不过她的双眼中并没有夸张的泪珠落下,我们只听到那个灰色的毛茸茸脑袋发出抽泣和吸鼻涕的声音。
“抱……那个……对不起,我……(吸)……”
那不连串的话语开始说出来之后,夕立奶奶又走回办公室。我们听着这灰色毛球发出奇怪的动静,看着奶奶穿上大衣,朝着活动中心的方向走了过去,手里还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如既往地去和老伙计们一块玩去了。
于是乎剩下的只有我们俩和这个毛球。镇长大人已经事了拂衣去,至少奶奶她自己这么认为。她可能觉得我们年轻人更能互相体会,但实则并非如此。
当然,我后来才意识到夕立奶奶的“年轻时”也属于后现代这一时代的范畴。她什么都知道。
镇长离开之后,她开始向我们解释。
她——实际上是“他”——是火星当局派到彼方镇的专员。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迹象表明她一定是女性,他这么一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姓北上,名字就写作みのり。作为网名的是 Minoria——米诺莉娅。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把自己的真名当作网名的人,但他说这是小时候取的,已经形成惯性了。我们则循奶奶的叫法,叫他“小实子”,在他的要求下改成了Minorin。奇怪的昵称,小实。
他理论上负责与火星当局对接各种信息,以及作为执行力的象征。另一重身份是作为火星的互联网技术人员,因为要防止在埃律西昂被特定而到了这里。在埃律西昂那种大城市,因为人手不足,很难确保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让不认识的人担当自己的护卫、搬去机密设施或者被疏散到乡下这几个选项里,他选了最后一个。
讯问很快开始。以初雪的气势,就像是讯问。
“那么,为什么是你啊。作为这种象征?”
初雪有些不屑。不过她也没有理由对对面的人给出太多好眼色。她大概意识到,刚刚那样的对话已经足够征服这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了。米诺莉娅看样子比初雪大概大两三岁,但却完全被我们的节奏把控着。
“因为人手不足”,她只能给出这种理由。完全就是没有理由。
望着扭扭捏捏的他,初雪或许就要更加恼怒了。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引起各种悲剧的所谓的“火星”的象征。在她的眼里,有什么比火星更令人厌恶吗?或许从一开始,人类就不应该登上火星,就算只是因为最终会引起世界这一角的低气压气氛。
但她想起什么。去过胧家之后,她最特别的改变就是剪掉了那长得过长的短发发型。原来的发型如同在一场大雨时无人打理的多肉植物。在和白露绝交之后,她一直都没打理过自己的外表,自然估计是没更新过社交媒体账号吧。
现在的她比之前更帅气了。只能说出这样的形容词。原来因为熬夜而练就出的锐利眼神是减分项,现在则是毫无疑问的加分项。脑后的发梢明晃晃地露出后脑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卫衣换成了深色系。戴上卫衣连着的帽子,也不会有奇怪的发丝在额头上乱晃。唯一不好的就是因此额头显得有点大,“不是发际线的问题,人类的构造就是这样的。你这纯纯的伪人”,她说。
回到正题。初雪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大声地关上房门。留下我和米诺莉娅。
对此,他似乎只是呆呆地看着而已。我借此仔细观察他的样貌。双颊看得出原来很圆,但现在有些不健康地现出棱角。眼袋和黑眼圈都很明显。发现我在盯着他看的他默默地拉上卫衣的帽子。
“抱歉啊。这副样子,很狼狈吧。”他淡淡地说。可以说是冷淡地说。
“不,并没有。我们乡下人都变成了熬夜怪物,城里人的话,因此会产生的副作用完全可以想象。”
不过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其实原因只是因为任务很重,他说。
“总体上来说……也算是我自己自找的麻烦吧。”
“何以见得?”
他想了想。做出某种决定。
“你们知道吧。在那次事件之后,火星的互联网就被切断了。总体上来说,是因为火星的互联网服务都是在新威尼斯和地球的互联网接入的。那里有很强大的基站之类的机构,可以和地球进行信息交换。当然,我们如果想要和地球通信的话也未尝不可,但一定不能做到新威尼斯的基站那样的程度,而且还需要卫星帮忙。”
“那地联的卫星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现在完全不知道地联是个什么态度。新威尼斯明明还在地联控制下,如果他们愿意的话……火星完全可以被很快解决掉。而且完全不会有反抗。火星的普通人完全不希望什么‘独立’,就目前来说。”
“那么,所谓的积极分子是从哪里来的?”我说着拿出各种传单和宣传册子。
他有些疑惑。“你们有留着这种东西的习惯吗?”
“没有。”
“我们一般都会丢掉的。难道不是吗?”
看样子他完全不明白这种事。或许城市里可以交换思想的人们还很正常吧。于是我跟他说了彼方镇上的所谓“积极分子”。几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家伙,时不时从卡车或者火车上搬下来宣传资料,然后到处派送。
“什么啊,闲的吧。”他的评价很低,而且很微薄,“有什么在意的必要吗。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武斗呢。”
“那样说实话也太恐怖了……”
“不过……”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警备。尽管并没有这种必要。“算了。继续说我的事。
“我就是因为收了这种传单,看到上面所谓‘招贤纳士:互联网领域人才’之类的话,加入了这个项目。可以有着互联网的特殊使用资格,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还以为是能连接互联网了,结果居然是要我搭建火星范围内——不包括新威尼斯,的局域网。在那之后当然可以随便连接‘互联网’了。从那之后就搞得我的生活鸡飞狗跳的。
“包括但不限于,动不动叫几个‘积极分子’随时提醒我 deadline。你们是这么叫的吧,积极分子。我们都当脑子没长全看待而已,毕竟寻找存在意义的青少年比比皆是,也就是有人能找到这种歪门邪道。但没办法,他们就是整天来骚扰我。差点就要线下找上门了,就是在那之前我逃走了,然后现在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但凡想要阻止他们,他们就找上级告状,结果我又被另一边压力。而且因为我是和室友合住的,那样还特别麻烦室友,倒不如说我是因此才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再想要脱退的话也不可能了,因为没有细看就签了合同,在这个项目做完之前退出的话要付违约金。虽然不至于让我到家破人亡的程度,但也算是一笔大钱,大概是我整个卧室里的东西加起来的价格的程度……细想一下,那些漫画、画集、手办、周边什么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了。更别说还有各种硬件软件来着……不过现在卧室里的东西让室友帮我打理了。或许也有某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本子也好电脑里的东西也好,有的被看到的话会有法律风险。但也没办法,大概活命要紧吧。而且我的话相信他们不会乱翻的……啊。”
“哦哦。”我适时感叹。
“忘记了,你们都还没成年吧。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来着。”
“没事的。”我说。本来我还想说什么“现在谁不懂这种事啊”的话,但一想觉得很笨,就放弃了。
“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对了,黑眼圈很在意吧?那是喝咖啡导致的。本来只是喝存着的类似于饮料一样的咖啡饮料,本来那对于熬夜打游戏的我来说很有用的。后来就失去了作用。于是我开始喝本来很讨厌的冰美式。冰美式之后换成了茶,奶茶、绿茶、红茶,最后茶多酚大概也无效了。于是就只好喝黑咖啡了,也偶尔喝那种最纯正的抹茶。虽然很苦,但是有效。就差没把咖啡豆和抹茶粉干嚼了。”
没有嗑药,真是奇迹。我浅浅瞟了一眼旁边。
他似乎捕捉出我的潜台词。“嗑药什么的我是不会做的。不想搭上这条命是一方面,我也没那么多钱买药。唯一的事情……不过安眠药有时候 overdose 吧。”
那明明就是嗑药。我对着他瞟了一眼。真够不良,或许有社会性风险。应该赶走才对。他打了个寒战,正是我想看到的。
“哼,有意思。可别在吃糖吧。”初雪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说。
他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笑容。这种表情似乎已经出现过不少次了,看得出面部的肌肉非常娴熟。
“……有那些钱,我还不如再买个手办放在书架上。”
“那样就好了。听说激素失调的话会造成巨大的副作用。我还在想这里没有糖给你吃什么的。”
他沉默。
“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的性别认同是男性。”他说。
虽然从外表上看,分辨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所以我一开始都不太确定该写成女孩子的“穣子”一类还是男孩子的“稔”之类的——当然后来发现就是三个假名。不过,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穿着、装束或者行为举止都没有是一定断定为女性的必要。我看向初雪。她刚刚剪短的头发和脑袋似乎还不是特别协调。
“刚刚的话……”米诺莉娅有些犹豫,“毕竟,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种程度的交流了。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吧。说话只是为了说话,那种纯粹的感觉。和网上的交流不一样,有时候只是为了反驳,有时候都没有什么为了什么。那样的话,我大概早就忘记了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嗯……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当我在对空气说话。”
“那就好。”
“欸?”
“那样很好了。有趣的男孩子。顺带一提,我的性别认同是女性。”
她颇具深意地一笑,拍了拍米诺莉娅的手。
他在彼方远程办公的网络似乎是直接通过卫星建立的。我惊讶于火星的上空居然确实有火星控制的卫星。
“不要那么认真。这些东西都没有逻辑的。”一天晚上,我叫他下来吃晚餐的时候,他这么说,“你们估计是把火星独立这件事情看成吉翁公国独立一样的大事件了吧?但和那个不一样,火星共和国不过是大人的过家家而已。你这么理解的话,一切不就都说得通了吗?”
“这样的话,我完全理解不了地联为什么不反应。”
“反应了啊,不然新威尼斯现在怎么还没‘解放’呢?”
“那样的话,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简单的推测之一,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就是这样吗?”他稍微哼了一声,转而搅动碗里的面。
“就连口号也……”
“嗯,‘没有想象力就是空壳,无耻的寄生虫’,这是曾经有人跟图书馆里的少年卡夫卡君说过的。”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他摆摆手。大意是说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别多想了。用有逻辑的头脑考虑没有逻辑的世界,最终会让自己疯掉的,就像那些哲学家一样。有时候就让自己没有逻辑一点吧。啊对了,因此,以后可以把晚餐送到我房间门口吗?”
我点点头。这句话和前面的话没有逻辑关系,完全没有逻辑,但我试着用没有逻辑的方式思考没有逻辑的话,最终成立。
屋檐下多了一个人,但实质上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早上烤面包时要多烤一两片以外,他完全没有参与进我们的生活轨迹。
除了有时候我会看到他出房间门。或许是上厕所,或者说接杯饮料。比我稍微大些的身躯,感觉再摁一下就会炸开了。他的喉咙里那像是鹅卵石一样不尖锐但是清楚的声音,好像也变得嘶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很喜欢看这种本应很阳角的人,因为自己想不通或者单纯的工作原因,被迫阴暗下来的画面。或许我有些心理变态,也说不定?毕竟我感觉我这种大众能接触到的心理学,也完全没有什么逻辑。只适合作为语言考试里的阅读文罢了。
他还问我要安眠药吃。因为晚上必须得睡觉,不然总会猝死的。但有时候白天喝的咖啡和茶药效延迟发挥得过于明显。
如此的话,我只好把买给初雪的安眠药借给他用了。
其实有时候初雪也需要吃安眠药。感觉这种设定非常有意思。不过和她的新人设又似乎很搭配。
总之,忙活了将近两个星期,⑨ channel 算是终于上线了。看着灯光下白色的卫衣和他深度睡眠中的脸,总感觉注册帐号在这面前失去了诱惑力。更想多看一眼他的黑眼圈和眼袋,地上的速溶咖啡包装或者塞满的垃圾桶。这是那种想摧毁可爱事物的心理,可爱侵略冲动。
从零建立起的火星互联网网站故意做得很复古,像是 21 世纪开端时的论坛风格。帐号注册不需要挂靠邮箱之类的联系方式,设置密码不需要二次确认,甚至没有验证码。
唯一的分区是杂谈区。
在网站正式上线的那一天,米诺莉娅久违地能够上桌吃饭了。眼袋和眼泪的痕迹叠加在一起。据说他们重新写了一个论坛的框架,因为这种古早的论坛翻尽了本地的库都没有找到。既然汽车已经能够单独成为一种人类的爱好,那么没有《如何制造轮子》之书好像也很合理。
当然,这算是额外的小动作——各种各样的对接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吧。
“火星上,比你们彼方人更搞不清情况的人有的是呢。”他说,“嘛,多说无益。反正那些来火星养老的人们也不在意这种事情吧。不过,你们应该是第一个用户了。”
我无视了这没有逻辑的生硬逻辑转折,以及主语和宾语的不搭配。
“我比较无知,恕我直言。”我说,“为什么一定要是这种风格?”
“那个——”
“为什么……”
“虽然互联网这方面的开发经验比较丰富……但是还需要做好起跑第一步,找到未来项目用户,发掘可能蓝海市场……”
“米诺莉娅!”
大大的眼珠骨碌碌地旋转,哭诉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职位缺失。他以这种方式又失魂地走了回去。
又稍微过了一会,他又从楼上下来了。客厅里只有我,初雪回房间里去了。
他对我的态度还不错,似乎很关照我的样子。毕竟是我维持着他的生命体征。至于初雪,那家伙似乎除了剪头发还没有做出其他更加革命性的举动。有时候跑到外边去,衣服上沾上一堆雪又回来。有的雪都被踩的很脏了。总之米诺莉娅和她能见到的机会不多。
“啊……让你目睹了社畜的惨状哪。不过,虽然做火星互联网也是任务之一,但我也挺想做个自己喜欢的项目的。说实话。”
“自己喜欢的项目?”我问,“想成为什么有趣的管理员角色?”
他抿了抿嘴唇,稍微转了转脑袋,用手指摆弄着鬓发。
“嘛,确实是这样。”
“欸。”大概我流露出一丝不屑。
“你就理解一下社畜吧。哎。要回 san 值也只能通过这种奇怪的自我满足了。”
“好的。”我敷衍道。此时缓慢的网络终于连接到卫星上。
他示意我稍微挪一下,我照样做了。他确认起各种功能是否正常,似乎各项都正常。
“不过,居然昵称就叫 Nania 啊。也真有你的。”
“我的名字大概不重要吧。”我的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大家的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大概。
“嘛,算了算了。你叫上乘鞍她们也注册吧,网络如果可以的话。”
他去睡觉了。看样子,估计可以睡上个一整天吧。而我自己捣鼓着论坛的功能,虽然可以说是没有。
算了,就用这个帐号发出论坛历史上的第一条帖子吧。
睡完一觉的米诺莉娅,性格的转变大得可怕。如果说睡觉之前的他或许是因为加班不小心把自己的人设变成了帅气十足的少年,现在的他倒是符合了对伪娘的一概印象。
他用了几句携带着过度语气词的话跟我继续聊天。
“嗯,该怎么说呢——初雪是很美好的女孩子啊。”
“美好”吗?真是有意思的形容词。过于了解初雪的我倒是没有这么想过。只是感觉这家伙和白露一样麻烦。
“让我想起了——什么来着?《雪国》中的女子们。不管性格上像不像,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还有‘雪’的名字,都很棒啊。”
虽然,其实她还有个闹腾的妹妹叫做吹雪,好像脱离这个规律了。不过这么形容倒确实……大概符合初雪会给人的初印象吧。只不过越了解她,就会越发现这家伙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实并不在这里。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只是普通有趣的女孩子而已。
我的眼睛如同红外线扫描仪一样,看出了那外冷内热的奇怪内心。
“其实初雪设定上是有个妹妹……”我说。
“欸?”他说,“在哪?”
“在利伯维尔,和爸妈住在一起。”
“……啊。”他无言地看着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老实说,就算是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吹雪几次。
“只是想让你知道……嘛,算了。不过只是有点意外,米诺莉娅看过的书比我想象中的多。”
“……毕竟也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书啊。既然正好还是日本的,那就一定会去看了。”
“拜许多作品所赐,还是芥川、太宰更为人熟知吧。”
“欸——是这样呢。不过啊,不觉得正儿八经地应用此二位的话,而不是二创的形象会显得更厉害吗?”
“哇啊。”
……
“话说,米诺莉娅……或者说 Minori。可以不要这么说话了吗。”
他没有一丝迟疑。
“啊好的。顺便,不想叫我米诺莉娅的话,叫小实也行。嗯。”
“小实。”
……
我才发现自己聊天的能力这么低下。难道该说是这么低下吗?感觉之前都没有这样来着。
所幸我不用思考怎么回事,就有第三个人开了口。
“居然这样随便评价别人,你们真够坏的。”
初雪出现在她房间门口。小小的身躯在短发的加持下表现出令人吃惊的气场。
“想说什么话的话,在我房间里会更容易。我是这么感觉的。”
我转头望望阴暗又没有阳光直接照射的餐桌。旁边的极简风装饰反射冷白色的光。餐盘不是瓷的就是不锈钢的,没有一点温度。桌上简单的餐布也是灰色。大概是那样的。
“我居然可以走进女孩子的房间啊。真是意外……”小实站到房间门口,深吸了一口空气,说。
听到这种话,我不得不反驳。
“不把我当女孩子吗?”我问。
“这个啊……嗯,感觉初雪更加女孩子……”
“别废话。不然把你赶出去。”初雪拖动着软塌塌的懒人沙发说。
我们依次就坐,初雪摁了下窗户,设成了单向透光的模式。彼方冬季的雪原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
“都说女同多少厌男,今天遇到了真的,原来真的如此。”他说。
初雪并未对前提条件加以反驳,只是反问,“怎么断定我是女同的?”
“毕竟女同大概都喜欢你这样的外观吧。”
帅气的女孩子吗?可盐可甜?但其实我并不觉得小实就不能这样。我将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事实上就是这样,”小实说,“其实我认为大部分人应该都是双性恋。必然会是自己心里对别人身上贴上的标签比难以更改的性别标签在选择时更加重要。”
所以,完全就会有“我在遇到初雪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女同”这种话,是符合逻辑的。
初雪摆了摆头,她脸侧的头发随之摆动,然后提了提嘴角,“嘛,说得不赖。我也确实是女同,我认为。我只认为你是个有趣的男孩子,或者说我对于你激不起什么想法。不过你在男孩子里算是有性张力的了。”
“……什么和什么。”
“就是说,你是会有女孩子能喜欢上的类型。”
小实尴尬地“哈哈”了一声。“谢谢……吧。”
一场谈话——就像是之前一样的——就此展开。
“如果对话很长的话,我可有点难办啊。”小实一上来就说。
“你的项目不是做完了?这不能成为理由或者说借口吧。”
“我说的不是那种方面。”
“哦?”
“说来话长啊……感觉不进行精神分析就不行。”小实说。“可以泡杯可可吗?像是之前一样的。另外,我下面就算说的是没有逻辑的长篇大论也可以?”
“……没问题。反正一切都挺没有逻辑的。”初雪站起身,很快听到外边热水壶的烧水声。
“我喜欢这句话。有趣的女孩子。”
一会,初雪端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瓶回来了。“里面装的是热可可。自取,可以吧?”初雪把几个马克杯摆到桌子上,“既然我这样了,你也要给出我想要的答案哦。实。”
小实没有理睬她莫名其妙的话。“那就从我一开始那一次哭开始吧。虽然过了很久,说起来不好意思,那样我其实是感受到了某种……包容感。毕竟是热可可啊,这种美好的饮料。咖啡加了再多糖也有若隐若现的苦味,但可可加了糖之后就会变成包容一切的温柔模样。”
“好肉麻。可以跳过吗,抒情部分?”初雪毫不留情地说。
“——好吧。因为你的行为,我感受到了某种被接受、被包容的感觉,让我感觉自己还不是某个被异化的怪物。投入需要逻辑的工作,就会让生活的逻辑消失,其实是我的工作和生活在做零和博弈。
“因为,我早就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了,毕竟做了这种决定,迈进了逃不掉的圈套。我以为自己当时和你们说话也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客套,虽然可以是某种回 san 值的自我欺骗,但总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或许你们还要在我身上撒气。
“但是那杯热可可不一样。它是承载了真正的……或许是友情,但那种基于随机性的友情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小实啜了一口热可可。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似乎在希冀台词版的戏剧性发展。
“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对吧?”初雪看向我。
“啊,会的,孩子。是会的。”
“噗。”刚咽下一口热可可的小实被逗笑了。温热的液体差点进入他的气管,他不禁大咳几下。所幸液体没有溅出来,但初雪还是施以嫌弃的眼神。
“其实我真想说,‘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什么的。毕竟哪一天或许又会失去你们这样好的朋友。”
“我可没说过我是你的朋友吧?”
“是的。”
“……你这人真够有意思啊。”
初雪放下马克杯。她又稍微抿起嘴角,望向彼方的原野。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种事情。很遗憾,我们估计真的会被你失去了,就在这几天。和你说话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
“欸?”
小实直觉般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中过分的情感,又咳了一两声。
“纳尼娅之前跟我说过的。预计在半个月之后,火星南半球的科纳塔——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此方’镇,也会举行夏日祭。说来有意思,此方正好在彼方的差不多正对面,也就是说火星大圆的直径另一端。”
“啊。”
“一个事情是,我想要问问有没有能让我们顺利过去的机会,这是最基本的。然后……”初雪想了想,说,“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样的……至少。”
“我吗?”
“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像前面说的那样。算是我认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的一个信号。对了,火星互联网能保证我们在这期间和你保持联系吗?”
“嗯……”
“可以?”
“只是在思考。”他说。
“好吧。”
初雪看着他,思考了几秒钟。她的眉头皱起又展开,颔首的线条因为处于光线的暗处而模糊不清,她的手抵在那里。
“这样吧。纳尼娅,可以帮我去问问白露吗?关于这件事的事情,我也想要和她一起。”
我点头。
“而且……不如说,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她。”
这么开始吧。
“实。你觉得彼方怎么样?”
“彼方?这座小镇吗?”
初雪点点头。她用脑袋点点窗外。积雪反射被云层遮挡的些微阳光,发出闪亮的光芒,雪地中间一条隐约的道路铺展开来。只有靠着那有些被踩脏的雪才勉强辨认得出来。
反射的光线让实有些难受。他眯起眼睛。
“我就算说不喜欢,也没有什么意义吧?不是吗?”
“大概是这样吧。但是我还是想问问。”
“那我真想说‘我不喜欢’啊。只要你不生气的话。”
初雪笑了笑。
“无妨。因为我也不喜欢。”
“是吗?”
“这就是我想去此方的理由。”
她摁了摁窗户上的按钮。偏振片挡住了一部份光线,实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嘛……哈哈。真好啊。不仅要尊重而且要祝福的少年们。”
初雪没有回答。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实说话。
实的心里一时浮现起无限多的场景。他接下工作时对方送上门来的一箱箱材料,箱底下压着的是合同。他直到后来才仔细翻了合同,里面的种种内容让他望而却步。当然,还有门外的敲门声和毫不客气地闯进家门里的家伙们。室友们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包容反而让他更加恐惧。于是,到了所谓疏散技术人员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这些东西他似乎早就跟初雪她们说过了,于是他按下不表。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而是把另一个被束缚的灵魂解脱出来的时候——哪怕一点点。
“从前提上说,”他说,“是可以做到的。他们没有给我随便移动的权利,但倒是给了我理论上随意通行的权利。只要我给你们写通行证就可以了。”
初雪点头。她伸出身子,取出平板做笔记。
“至于通行方式……”
“铁路上现在有自动运行的气动车,不用担心。据称适配了乃至于后启示录情境下的避难、生存或者移动功能。”
“后启示录情境?”
“当时我似乎从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但是来源……忘记了。总之如果以火星作为后启示录的舞台,阿拉伯铁路上的自动气动车就像是文明的火炬,之类的。”
“气动车啊……能源呢?”
“其实是太阳能的,”初雪说,“不过是习惯上叫‘气动车’。毕竟外表也很像 KiHa。”
后启示录的火星是为什么呢?而且,如果气候改造失效,火星一定会变成氧化铁的世界,那样的话怎么样都无法生存吧。实想着,但这些与话题无关,他突然发现。
“不对,话题扯远了。前提可能,过程可能。那结果可能吗?”
“应该是可能的。”
“‘应该’?”实反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吧?南半球的希腊洋附近,当局的控制力并不强。”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伊哈托布一带似乎有自治政府成立。”这是他在协调互联网事情上知道的。
“所以那里的形势还算不错。再说了,本来封球这件事情对基本的生活影响并不大。烟花至少火星是有的吧。”
“……那结果也可行了。”
实勉强说。其实火星所有的烟花都是从地球进口的。火星上虽然有硝石,但是相比起来还是直接从地球进口更简单。夏日祭没有烟花也能是夏日祭吗?
但既然对面的少女已经打心底决定了这件事,他就不再多问了。他知道对方找自己说这件事,无非是想要获得更多的认可,从而坚定自己的选择。其中有没有想让朋友知道的这一层意思,他也猜不出来。
“嗯……这样的话,就全部可以了。”初雪说,翻看着平板上的笔记。上面的内容不多,但初雪看得很认真。
“不过,我还是想问。尊重且祝福……真是奇怪的说法。”
初雪说。这是她笔记里的又一点。她想要搞清楚实这个人。
这回是实半天没有回答。不过初雪并不着急,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必要着急。这种事情着急也没有用。
“你问过其他大人吗,这件事情?”实最终反问。
“只问过奶奶。她说,去可以,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说她老人家也没能力在哪里的荒野或者沙漠上把我们捞回来。”
“这就是一般的大人们的做法——当然,值得提倡。镇长奶奶说的也很合理。但是其中只有理性,没有感性的参与。这就是大人。”
“大人?”
“其实。”实停顿了一下,“我也早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大人。而且是那种无趣的大人。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不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吗?那时候我全身心地思考着应该怎么继续工作。忘记了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自己了。”
“……”
“和你们说过话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杯热可可……或者在这之后所有的不是我自己泡的咖啡里,拿铁或者摩卡里,我都感受到了一种自己身上渐行渐远的气息。那是所谓的青春吧。
“虽然这么说很油腻,大概。
“但是,在成为大人、心胸冷下来之前,一定要做些什么。作为大人,我似乎只能做出这种建议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实搓着手指。他很少说出这种漫溢着不成熟的情绪化话语。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程序开发,以及后来的自由程序员工作,似乎和这种东西毫不相干。他悄悄瞟着初雪,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突然,窗户上的偏振片被撤了下来。
“我喜欢这种回答,”初雪说,逆着光的她在实眼里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就算有些老套。”
实本来想叫她继续打开偏振片。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紧接而来的是一句真诚到过分的话语。那似乎不像是从现在的初雪的口中说出的话,实一时有点混乱。
“啊,不用谢?”
“你不是那种大人……那种自断后路的丑陋的大人。我见过很多大人,有的大人像奶奶一样,尊重并且包容着我,就算不那么支持和鼓励,也会搭上一把手;有的大人虽然不善言辞,但内心还像少年一样坚定……当然,也有那种丑陋的大人。
“那种大人,把痛苦一代代传递,让压迫变成纵波。明明只是自己的青春灰暗一片……而且是因为自己的选择而灰暗一片,却因此嘲笑青春中的人们。‘长大了就老实了’,这种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知道长大了就会安定下来,但凭什么非要是被这种人说教着?……”
初雪大喘了一口气。实听着,有些不敢说话。他只是暗自思考着自己是不是那种大人。
“我知道自己是在走弯路,但凭什么我不能走?到时候就老实了,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凭什么要在给我堵上一扇又一扇的后路之后,看着那些无能为力,没有锻炼的能力与可能的少年们,又指责他们是温室里的花朵?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什么温室里的花朵,什么垮掉的一代,难道不都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吗?!”
初雪的最后一句话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她实质上是对着空气讲话。
“如果不走弯路,不迷路,怎么会成为完整的人类呢……就连那种大人们也说挫折中成长,这种事情,明明很明显,但为什么又不让我被挫折呢……”
“那个……”
初雪没有理睬实。
“不那样,怎么会是‘彼方’呢?……是吧?”
她最后转向彼方的天空。那天空今天也被乌云所笼罩,宛如一道巨大的防蚊罩。蚊子在里面,或者在外面。而且,那蚊子是蚊子吗?那为何不是被摘掉了翅膀的蜻蜓或者被摘掉了双翼的蝴蝶?
“嗯……”
实陷入沉思。他一时间被这番和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逻辑’的话语击中,被回旋镖击中,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
所幸初雪缓过神来。
“……抱歉,吓到你了吧?”
她的声音突然柔软无比,和刚刚那惊雷般的怒火截然不同。
实点点头,这是事实。
“其实,说出来之后感觉好多了。或许我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共情怪物吧。明明我只在网上看到过那种下流的傲慢与偏见,我自己除了被他们追着骂以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但我就是想为我——不对,是‘我们’正名。”
“那句话我听过。‘就算迷路也要前进’……”
“啊,对的。那就是我这个怪物的价值观。”
明明我才是怪物,实想着。那只是初雪临时的价值观——但以她的底气,似乎又会是一生的价值观。而我这个“大人”却又如何呢?
“啊啊——不可解呢——不可解啊——”
初雪的话里转眼间已经满是期待。
实说不出话,只能为那不可解的价值观在心底默默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