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8

意识过来的时候,旅行已经进行到第二天了。

白露的故事听起来很沉重,害得我久久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了会吧,却又突然梦到了什么,醒来一看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这就是在路上的第二天了。

哐啷哐啷,不平稳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发出这样的声音。好神奇啊,明明都是金属,居然不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内只有驾驶室旁有一盏黄白色的小灯,像是飞机上的款式,镶嵌在不高的天花板上。然后就是脚边隐约发出荧光的灯带,应急逃生用。其实灯带也已经相当显眼了。

火星没有月亮那么亮的卫星,所以月光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我面对着一片完美的黑暗思考着。座位是深色的,墙壁是浅色的,这些都只是靠那盏小灯勉强辨认得出的结果。如果月光能够透过窗户照进来,会是怎么一副场面呢?

其实不出意料的话,这节车厢也是从地球上运来的。火星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铁,还是氧化铁。我想着在哪里应该能找到生产信息,但那样就得到车尾,去车门外面了。很冷,我不想去。

我又决定看看外面的风景。其实风景也基本没有,窗外的仅仅是苔原而已。这片地方最近应该没有下雪。

看向天空也不过是那样。宇宙里的星星都很遥远,地球和火星的天球几乎一样,于是地球的星空和火星的星空也一样。古代人早编好的星座在这里也适用。正好我们在车的右边,朝向的南边应该正好能看到猎户座才对。我寻找着那三颗连在一起的星星,星图上说是猎户座的 Delta、Epsilon 和 Zeta。或者参宿一、二和三。

啊,找到了。没有光污染也没有大气污染,找起来就是方便。

不过以我的天文知识也就到此为止了。冬季应该有个四边形还是三角形来着?

我的思绪就这样飞走了。那灿烂的星河,和白露所描述的小杏的眼瞳相比,哪个更深邃呢?


我的脑袋似乎在缓缓地坠落的最后,重重地砸到了白露的大腿上。这一锤子把她砸醒了。

“啊,什么情况……?”她一片矇眬地问。

看到调换了位置,坐到窗户旁的我,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还够有情趣的。”她说着靠到了我的身上,拿手指贴到了窗上。一阵寒冷让她抖了一机灵。这应该是她唤醒自己的快捷方式。

她不费一点力气就找到了天球上的猎户座。那个是腰带、那个是肩膀、那个是脚之类的需要想象力的连线游戏。不过更具有建设性的是她指出了让我睡着的冬季大三角。

“俄里翁的左肩上,那颗红色的就是参宿四了。然后往左下方看,那颗最亮的就是天狼星。更左边能和这俩组成三角形的就是南河三。连在一起就是冬季大三角——啊哈哈,其实对着天空指来指去的根本没用不是吗。”

静静地为我指着星星的白露,身上展现出一种令人想要依靠的感觉。同为阴角——大概,我突然理解了小杏患上白露依赖症的原因。

“从天狼星往猎户座的腰带,往右上方做延长线。我们视角的右上方。大概一倍半的距离,就能看到一块蓝色的亮斑了,仔细看的话其实是好几颗恒星。那个就是昴星团了。”

那种开朗有有活力的美少女,突然温柔下来的样子。如果是一天天只和她交集的话,怎么可能抵挡的了啊。

我把视线从那从七颗变成六颗的昴星团那里挪回来。

昴星团本来有七颗星——比较明显的,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变成了六颗。消失的是昴宿增十二。

猎户俄里翁爱上了作为阿特拉斯女儿的七姊妹。宙斯为了保护她们,把她们变作鸽子,飞起来作为星星。但七姐妹其中的墨洛珀却爱上了凡人,那位著名的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或许是因为和凡人相爱的耻辱,或许是因为不忍看到西西弗斯推石头,她就此从夜空中消失了。于是昴星团的七星就变成了六星。

“所以,我们必须想象墨洛珀是幸福的。”她说,然后自嘲般地笑了笑,“虽然我没看过加缪的那本书。”

我沉默着想着。神话就是那种可以被随意解释以便于我们使用的文字。她给我说这个到底意思是什么呢——

“啊,别多想。这个只不过是我之前看到,就恰巧记在脑子里了而已。”

你的脑袋还挺厉害啊。

就在我想的时候,她突然侧过脸来看着我。“你果然还是想听小杏的事吧?”她问,“我就知道的。要不要把初雪也叫起来?”

我站起身来,戳了戳熟睡着的初雪的脸。她侧身蜷缩在座椅上,用双手当作枕头熟睡着,扣着卫衣的帽子。一瞬间我突然又看到了之前那个软糯的初雪。这时候她表现出了一种脆弱感。原来她也没有那么锐利、那么高大啊。

“喂……。”她嘟囔着,慢慢睁开了眼睛。突然,我的眼前被一片纯白笼罩。

“喂!”初雪不由得喊了出来,露出了自己的声带里其实存在的少女声线。

“醒了吗?”白露问。

“……”初雪低着头,像是很不情愿般地打了个哈欠,“我没醒,你继续。”

“真绝情啊。”

“对于你这种女人,我没有交流的必要。”

“哪种女人?”

“喜欢玩女人自己还不自知的女人。”初雪说着闭上眼睛。

“先把‘女人’这个富有攻击性的词换换行吗。”

“啧。”初雪说,“想被叫‘女孩子’啊。但是你身上现在哪里像一个‘女孩子’了?也不自己审视一下自己。”

“我唯独不想被装社会姐的专门为此剪短发的女子初中生这么说。”

初雪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卷了卷头发,然后发现本来披到肩胛骨的中长发已经被剪掉了。她只好摸了摸光滑的后脑勺。我之前听过说露出的后脑勺会很有魅力什么的,意外地真的如此。

“啊啊,那算了。就当作情报交流行了吧。”初雪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必须相信逃跑的白露也是幸福的。”

不过,初雪的反讽,意外地为白露抛出了一个值得相当程度的思考的命题。白露幸福吗?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我和白露聊过那么多次天——虽然很多时候主旨思想都不甚明晰,但总之可以看出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但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不过这件事再由我来追究的话,就又变成囿于彼方的奏鸣曲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穿上大衣走到车尾的展望台。

说是展望台,其实只是个更多用玻璃与外界隔断的驾驶位而已。但尽管如此也够冷的了。

我们三个人挤在展望台上不算宽的位置上,两人宽度的座位上挤了三个人,勉强能用互相的体温取暖。车尾朝向西方,就算太阳升起也看不到提前明亮起来的地平线,更何况这还是冬天。星河像来自异次元的裂缝一般横跨在苍穹之上。空中那块相当吸引人的亮斑是火卫一,福波斯。另一颗卫星得摩斯就大概泯然于众星了,只能靠划过天空的速度来辨别。但凭借人类有限的精力估计是辨别不出的吧。

我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土豆,清晰的边缘上坑坑洼洼,和土豆出奇相似。它也被重力束缚着,迟早要掉到火星上。

“怎么样。刚刚那句话怎么说?”初雪第一个发话。

“我自己幸福不幸福不知道。但那孩子估计确实是幸福的。”

“嚯。报应。”

白露无视了她的话,“就像我说的,从那之后我和小杏就没见过了,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很默契的互相取关了。但大概是她先删了我的联系方式,应该是和医生商量过之后的决定吧。”

“现在她的……她的‘病’,怎么样了?”我问。

“不知道,但应该是好了吧。虽然我没有和小杏本人联系过,但她家那边是联系过好几次的。小杏也不经常和他们说话,我只是知道她一直没有回老家,大概是还在新威尼斯。”

“还在新威尼斯啊……”初雪感叹。

如果那样的话,倒确实是全火星上最幸福的那批人了。最近“出入境(自称)”虽然正常化了,但个人目的的估计一直都不行了。

“总之,她那样我就放心了。”白露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下意识地和初雪对视了一下。初雪灰黑色的眼瞳虽然看不清,但估计也闪着同样的疑虑。小杏明明从头到尾都像一直以来的那么清醒才对。我的大脑这一天晚上一直努力地合成着她自己走进医院,然后消失在人海里的那幅画面,但却做不到。那到底是幅什么超乎常识的画啊。

反而是白露,从牵着别人前行的那个背影,变成了踌躇徘徊的样子。

“啊对。你不是还说这期间还有件也很重要的事吗?是什么?”

听到这话的白露突然站了起来。

“那件事……嘛,仔细想想的话,不过自作多情而已了。别在意了。”

她走了回去。


“……我想到一个解法。”

白露走后,变成了我和初雪两个人坐在展望席上。磨蹭了一两个小时,时间已近破晓。我感受到周边的荒野在逐渐被照亮,可以看到它们表面的地衣和苔叶反射的深绿色可见光。

“?”

“唯一的解法就是倒转时间了。白露明显对不起自己,虽然她嘴上没说,但内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说我不这么认为。如果她能再遇到一次小杏,要不就强行改变时间线当陌生人,要不就带她不上学私奔好了。”

我眯着眼睛听初雪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无聊的话。

“不然,她要是遇到另一个像是小杏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再用她那魅魔体质再祸害她的。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白露作为……配偶,说不定还真的很有吸引力。又有表面上阳光的一面,又有温柔的一面,而且实际上是那幅外热内冷的糟糕性格。这不是能完美防止失去新鲜感的吗。”

“白露,外热内冷?”

“嗯。”初雪点头。“我比你想的要熟悉她的。不过还是得声明,以下的都是我邪恶的猜想而已。

“那幅阳光活力的外表其实是伪装,温柔的一面也是伪装。面对彼方带来的存在危机,她选择用那份表面的积极来抗衡,和已经把存在危机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的我不一样。她其实很难真的接受别人作为自己人际关系的一部分。发现了吗?她在新威尼斯的朋友其实并不比小杏多多少。那或许就是她对别人的隔阂相当大的缘故。在小小的彼方还看不出来,但在人多得多的新威尼斯,她内心的那一部分就显露出来了。直接体现就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逗着小杏玩而已。她并没有把小杏真的当作自己的小女友来对待。

“这一点,倒不如说,小杏比白露她自己都清楚多了。所以小杏才能自己走进医院的大门,直截了当地扔掉白露。但白露还不知道,所以她还以为自己是无法直面小杏的感情,或者哪些方面导致的。

“所以,本质上说,小露子就是个被彼方逼疯了的反社会人格!恐怖吧。”她说。

“……”

“就像我一样。”初雪很快补充,“不过这真的只是我自己的解法而已。”

我沉默着,试图消化她的语言。

“以我的反社会原子化内心,我是这么理解的。不要入脑,入脑你就输了。”

“那你……”我放弃了思考,“初雪是外冷内热吧?”

“是这样吗——说不定呢?”她说着也站起来,“哼哼”地傻笑了两声。这两声听起来倒是格外充满 JC 程度的活力,“我的话,只是个追逐着夏天、吸着夏天的尾气的笨蛋罢了。”

“有点恶心的描述。”

“什么啊。偶尔也让我装一下可爱的 JC 不好吗?”

这个人设明明才维持了一天来着,我没有戳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