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14 (15)

我们并排走在彼方的海边。

离海岸越近,田地就越稀疏。大块的方形田地愈发像是剥落的马赛克一样。简易的单人车轨道横贯在无人看管的广袤土地上,一端是小镇,一端是下方就是海洋的悬崖。

本来火星的海洋并不古老,海浪冲刷不出高耸的崖壁,也没有冰川的作用,理应不会有这种地形。这应该是某一座环形山的一段弧形吧。不过,火星很宽广,有这种风景不足为奇。

崖壁上是灰绿色的苔原,因为火星的温度而过早出现在了纬度过低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崖壁上,戛然而止。悬崖旁没有护栏,有几处崩塌的突出部边缘还附着着苔藓。从上面纵身一跃能够品味到空气的速度,应该很舒畅,但人也没有能够随意张开的翅膀。

天空依然是一片灰蓝,厚重的云朵重叠,看不出层次感,只有深浅不一的区分而已。在那之下的大地和大海也都是灰色。

区别在于,小镇那一段更多地偏向灰绿色,其中还有着深红褐色的土壤条纹,如同大地上的编织地毯。勉强能让人伸手看清五指的阳光,在穿过厚重的云层之后,勉强在深翻过的田地上划出不规则的明暗界限。各种颜色不一的补丁又被轨道、田埂和道路所切开。

来时的轨道上早已长满了不高的杂草。每过一段时间,从阿拉伯横贯铁路的本线上就会来无人的运维车,把铁轨上的杂草除去。请运维车是要定期交费的。于是不过几个月,杂草再次长起,但都羸弱无力。

至于眼前的大海则无所形容。深度不够的海洋掀不起什么浪花,海水只是随着几道缺口侵入了环形山中央的盆地。入口处松动的土壤早已被冲刷开来,但盆地的另一侧更多保留着原有的样子。崖壁底端,布多力计划未能顾及到的大地尽头,海水无力地冲刷起余下红褐色的氧化铁尘土,让浪花一片混沌。

从远处看来,大海的各处没有蓝色,而是深灰色。海洋的蓝色来自于对光的散射,但阳光相当微弱,便只剩下深灰色。这种颜色的海洋上是无力的浪潮,冲击着松散的崖底,让人抬不起兴头。

沿着崖壁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道,一直通向左侧最远端的环形山最高处。那里的崖壁高耸起来,下方被溅起的石头撑起了反牛顿的尖端。

只有石板是浅灰色,在泥炭般的土壤和桉树叶般的苔藓间显得格外起眼。

心之壁从表面上看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初雪一个人走在最前端,侧过头去瞟向左侧的迷你陨石坑。底部积着未化的积雪,旁边的几块脏冰见证着阳光与温度的拉锯。她的心中存着崖底无力的浪花、涨潮时润湿的最高水位线和那时沉闷的潮骚声。现在来讲,她本来就可以为一切事物而迷路——那种自称可怜的共情感也一样,何况是为大自然这种最能让人有感而发的地方?

火星的现在,一切时间停止了流动。没有人再知道著名视频主的下一个企划,哪位主播的下一次直播预告,动画这周播出的下一集。时间这一刻并不美丽。虽然我们人类时常贪心,希望时间的流逝随着人的意志而转移,但至少每一份期望都出于心房和心室。但也正是美丽的时间将会流逝才显得美丽,作为代价,不美丽的时间或许必须像这样被停滞下来。

问题,并不在于我制造出这样的场面是想要什么。空气凝固的崖边让白露裸露在外的皮肤甚至冒出些冷汗,她的皮肤更哑了。

“我不太喜欢大自然,短时间内或许还不会变。”

“毕竟这是彼方的海岸。”

我想象中的海岸应该在苏格兰高地和冰岛能够找到。这不过是拙劣的模仿。

“我和朝潮姐很一致。这里是令人窒息的地方,这个事实并不依托于其他地方是不是窒息。”

我不想再掺合进哲学思辨,诺维娅去地球的那一天发生的讨论还在我的潜意识之中。

初雪让我去找白露,告诉她这件事情——但是我不想成为传话筒。于是我成为了电话线。初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自己想要告诉白露这件事,却又在见面时故意避开对方。

我望向远方的岬角,环形山的最高处。仔细一看,那里还有未拆下的长椅和护栏。祭典时就是在海边放的烟花,正对着那岬角。

就是在去年的夏日祭之后——也就是火星历的 131 年,白露去了新威尼斯,在那里呆了一年多。火星的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大概足够一个青少年的成长了。

初雪似乎还不知道白露为什么要逃离新威尼斯。信息差所带来的不成熟柑橘味几乎是所有青春故事的底色。成为了无聊的大人(或许只是高二病),这种味觉便会退化,进而觉得这是一点小事闹麻了。小实后来告诉我的,初雪对他说的某一段暴风雨般的情感宣泄,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意思。

首先她不认为那是小事。其次她认为,就算是小事也值得闹麻。或者说,她其实想说的是,“明明是你们大人自己没有过值得闹麻的小事,怪我们干什么呢?”这种问题。一切存在过的感情都应该被尊重。如果对人类最细腻的感情嗤之以鼻,当之无愧是一种损失。或许人是不愿意回首,但到了中年甚至老年时,又会努力想起自己年少时做过的事,拿来讲给其他人听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然接受。

愿意把自己的脑袋变成橙色的海洋吗?

心之壁来源于可能的胃痛感,胃痛感来源于信息不对等,所以首先要开怀畅谈吧。在这种稍微的主动存在的此刻,更应如此才对。

我望着相距至少一百米的二人这么想。

以什么提起话题呢?

远方的长椅怎么样?

海浪继续无力地拍打着岸边。远方同样迷茫的身影缓慢挪动,正好坐上了湿润的长椅。

“白露啊。”我说,“当时你和初雪就是一起坐在那张长椅上的吧。”当时我和诺维娅一起坐在她们后面。

“啊……”

“你就是夏日祭之后去新威尼斯的。”

看来她有些动摇。会有谁不怀念夏日祭呢?这还是记忆中的夏日祭。记忆中的一切感情都会被放大。

“上一次夏日祭你没回来吧?”也就是 132 年的夏日祭。已经是大约十个月之前的事了。

应该说,我认为她没回来。没有白露的初雪在那一天本没有提起去祭典的兴头,只不过是为了带小孩而去了海边而已。看着年长一些的熟悉面孔和零零星星的游客,却只有自己不一样时,她又会怎么想呢?

我回想当时的场景。初雪是场景的主角,她在之前说这件事的时候记得的无非只有眼泪。

当时,唯一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是一个游客,背着大背包,里面是全套的摄影器材。出神的初雪坐在长椅上,三角架不知觉间搭到了脚旁,甚至连“抱歉”的话都没听到。烟花一朵朵绽放开来,倒映在海面上,涌起的浪潮如同滚烫的岩浆。最后一朵烟花喷发时,他随机采访了附近几位——初雪也在其中,但最后视频里她的话没能出现。她的画面只是作为背景,虽然动着嘴唇,但只有背景音乐的声音。那平时提不起精神的眼皮睁起来,汹涌的烟花的反射光线占满了整个眼球,怔住的目光里只有漫溢的情感。“最后那个少女的画面是画龙点睛之笔”,大家评论道。但画出再好的龙也是没法鸣叫的。我仔细地看着画面里初雪的脸,最大分辨率下她哑然的面庞,最高音质下暗淡无色的声音。

能把眼界之外的烟花也一起映入眼中,是因为有泪水含在其中。真正流下眼泪的那个瞬间没有被视频辑录。

但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白露说。当时她已经逐渐无法直面杏了。

“——我说过杏的事情吗?”她突然反应过来一般。

“应该没有。”

“这样啊……”她叹了口气。“算了。具体的跟初雪一块的时候再说吧。这种事情我不想回忆两次了。”

反正,当时心里相当愧疚的她想着回来与谁谈谈——初雪算是唯一能够商谈的对象。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彼方的傍晚时分。初雪那时候已经带着我们去海边了,是被迫营业。于是她一直尾随我们之后,远远地望着。

“你也太阴暗了。”我直接评价。

“但是,我下不了决心。”她说,“我对不起小初……前辈。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

“而且,小初前辈……我也不想让她那样。她也很温柔,不仅如此,我对她的憧憬,她对我的期望还更进一步。那完全在于我们两个自己作出的抉择。”

白露一时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深渊般黑暗的这片浅海。我再次望向岬角处,初雪依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横风吹得她的发丝一片混乱。

“就像是,用蛮力打在了非牛顿流体上一样……那样一定会很疼。但我又不得不用这样的蛮力来对待这些柔软而粘着的情感。蛮力来源于我的退缩。或者说我只是单纯的太笨了。当然造成最后更大的蛮力的是我夏天时的退缩。所以这全都是我的错。我退缩了。”

如果有再作评价的我,似乎会显得不近人情。

再次转到人类补完的角度。这样说出来的真心的话,让我们的脑袋离成为橙汁又近了一步。而且此时此刻是白露在说出来。

只可惜她的真心对的是我这个旁观者,而我又不掺合其中。但这样已经很棒了。立一个虚拟论敌:有的大人们在此时会让她们去面对面说出来,对着初雪、爷爷奶奶或者小杏。这样行不通。他们自己做得到吗?连孔子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为促进我身边的人类补完,我心力憔悴。为了表彰阶段性成果,我轻轻拍手。“祝贺你。”

她只瞟我一眼,感情无法捉摸。“我很难受。”她只这么说。

温柔的主角说,“全部说出来就好了”。灵魂伴侣相视无言。而共同迷路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无话可说。我听着她内心的呐喊,她如同野兽一般,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不过也只有她自己能呼唤。其他人的努力不奏效,并不是因为“只能靠自己”的陈词滥调,而是因为其他人同样也呼唤着爱。自己作为野兽的部分都已经足够麻烦,怎么会有余力来帮助别人?

于是,迷路的孩子才只能一个人迷路。纵使有结伴成对的,也不过是两个人一起迷路。青春故事的出路一般是两个人在一起,继续迷路;或者长大,自己的野兽自然会消失。

“加油哦。”

这么说的话,我不需要付出代价。


以另一种方式,我像是上次白露“出席”今年的夏日祭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试图介入初雪一侧。

看见初雪回头的白露,那时候眼角噙着泪水,并转身往后全力奔去。彼时,她的心脏停跳一拍。

不过我的心脏则如设计般精巧,被发现时,她叫我一起坐过去,让我继续承担旁观者的责任。

“白露对你说了什么吧?”

我点头。

“我知道了。真相,具体来说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想知道头发的事情。”我说。

话音刚落,我们的背后被人重重地敲击。

“啊,是你们俩啊——这个的话,可正好和我有关。”黑潮姐不知不觉间走过来。估计是刚刚巡视完。

“是吗?”我问道。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情况。

在第一次在封球之后去过胧家之后,初雪还时不时去胧和新月那里。一次串门回来,她跑到这个岬角发呆。看起来似乎是压抑的情景,但不过只是她脑袋暂时宕机,并没有像一跃而下。

黑潮姐当时也在巡视,看到这场景急步赶过来。

一过来,就被初雪问了这种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黑潮姐有些晕乎。不过她是个正常人,对于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应该说些什么。

“什么怎么办?”她首先问。

“……所有的事情。”初雪思考了一下,缓缓开口,“眼前的未来,人生的目标,我的才能,白露的感情,失联的小诺维娅,以及我的发型。”

黑潮姐用力思考了一会。

“啊,发型啊?”她最后这么回答,“我觉得短发更适合你。”

“欸?”

突然转换到了相当形而下的话题,让初雪的脑袋转不过来。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脑袋一片混沌中,她暂时显露出作为少女的本性。她脑后沉重的长发尽管柔软但没有光泽,看起来应该很无力。

“不过那么短也不好……还是中等长度吧?像是小胧那样的?”

胧的发型是圆圆的样子,如果剪了头发的话,长度比许多稍微留了留长发的男生都要短。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头发长度最多也不会超过衣领。

“不过,这种发长恐怕就辨认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了吧,嗯……”黑潮姐假装在思考着。其实就算是从外观的第二性征上看,无论是胧还是初雪似乎也辨认不出来。

不过黑潮姐上面的话事实上并没有经过这么认真的推理。但初雪却捏着下巴。

她在思考着把胧的发型接在自己的脑袋上吧?那种发型只适合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的孩子哦。

“这个有点……”她总结道。

“那就再长些?”黑潮继续随口胡诌,“啊对对,八潮酱的那种狼尾感觉会很适合你。”

初雪再次陷入了思考。思考的结果展现在我们面前。

“哇,居然真的剪了……不过很帅嘛。有你的八潮姐姐的样子了。”

“真的?”初雪马上问。眼里似乎闪出与环境不符的闪亮光芒。

“除了身高之外——”


迷路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一个办法是走回原来的起点。有时候周围的人都说应该前进,但前进不一定有出路。当然,人是一定要前进的,但一时间不前进也不是罪行。

仿佛走钢丝一样的中庸之道是对于青少年思想的刻板印象,既要也要,既是也是。让这种大脑控制经济和政治会带来灾难。

不过火星的大脑们虽然很老了,但也是这样的。算了。

但回到个人的人生哲学,这也不是不可行。

这样的话,“即使迷路也要前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了补偿失去的夏天,应该做些什么呢。明明那一天我看见白露了,她向后跑去的背影里到底蕴含着什么呢。

在黑暗无光的未来面前,为什么我不能继续迷路呢。我希望我可以打开控制台,输入传送的命令啊。

这时候,我可以往后倒退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说实话,完全就是一片空白。尽管一片空白有时候也能酝酿出厉害的话语,甚至能够吓那个男孩子一跳。

我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或者说地平线已然模糊不清。倒不如说,彼方的冬天哪有什么清晰的地平线?如果有水手向着那样的地平线航行,必然会迷航的。

但地平线之上有隐隐约约的光亮。穿过厚厚的云层,那微弱的光线依然给我带来微热,没有让这里降到绝对零度。

夏日祭,半个月之后。之前我就得知了这件事情。纳尼娅跟我说的。说实话,她那似乎玩世不恭的态度简直就像个游离的摄像机一般,难以想象她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嘛,不过……既然卡夫卡君——海边的那位,年仅十五岁也能有那种思绪,纳尼娅的似乎也很正常?

以上所提的一切都让我迷路。而带领着我走出迷路的就是那抹迷糊的光芒。那光芒,当然,同时也带着我走进另一次迷路。

我的内心坚信着,似乎只要踏出一步就至少会有什么改变。有时候我也认可“至少现在一定不会是最坏”的话,但那话在这里不适用。或者我已经不想再思考哪句话在哪里不适用。我想的只是,我必须继续迈出下一步,朝着夏天的彼方迈出下一步。就算下一步那里没有夏天的彼方。

像是八潮姐那样决绝的脚步我模仿不来,但我不想让更多的我流下小胧那样不合时宜的眼泪了。我也不想成为小实那样的自称怪物。我更不想成为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至少,未来我会想起,在某一个夏天——至少是火星南半球的夏天,我做过这件事。我试着对我自己取极限。这样就足够了。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只是在做些什么。我将遇到的“此方”是怎样的呢?我不去思考这种事情,就算思考了也没有意义。

不完美的彼方也是彼方。

正因如此,我才暂时离开彼方。


初雪站起身来,又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路上她看到崖边的白露,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是示意她跟着自己走。白露照做。我不知道这象征着结束还是开始。

两人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在那期间她打发我去胧家。

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的初雪已经整理好行李了。她穿着那件白色的连帽卫衣。那就是我在未来的几年里一直记着的短发的初雪,那个冷漠但是又温柔的少女,那个沉默但是又坚定的人。

她把一晚上就细化好的旅行计划发给我们。

她——或者我们,只是要去那里,火星南半球的新希腊大区伊哈托布区彼方镇。那里有夏日祭。就算她不知道夏日祭是否会成功举办,烟花是什么颜色,更不用提路上她们又会遇到什么,最后她们又会怎么样。

彼方的奏鸣曲暂时落幕之后,世界彼端的此方,奏鸣曲又会奏响。以二十四个月为一次的交换和循环。她尝试着把此方转化为彼方,那是项狭窄又广袤、微小又伟大的工作。

“我们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一样呢。”白露只是评价。

“非也。我们是被装进克莱因瓶的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