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22 <19>

我们在出发前就架起了车上自带的天线,架设时不禁感叹这车辆是不是以后启示录环境为基准设计的。由此,虽然带宽并不行,但拜火星的信号环境所赐,连接还算稳定。图片倒是一个都加载不出来。

不多的帖子很快被我们翻阅完,没有一个值得我们再多谈。我们每个人都没再说话。

我也有小说要看,要不还是看书吧。


在那之前,我望向窗外,就像例行公事一样。窗外的火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望向窗外不过是暂时清空自己内心的方式,它提醒我,应该做另一件事了。

但稍微让大脑驰骋一下并不碍事。

所以,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一直都真的想这么问。彼方不过是有烟花的时候才好看,无边的原野也并不好看。天空同样是因为散射而显出蓝色的,植物同样是因为要光合作用而显出绿色的,夏天同样是因为阳光照射得久而热的。所以,比起盯着沥青路面上摇曳的阳炎,还是在赛博海洋里去看不同的世界比较好,不是吗?

——不过,当我面前是更加无垠的氧化铁荒野时,好像又觉得看彼方的原野比较好。

没有道理啊。难道真的就像那句相当经典的话一样,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感到珍惜的吗?但我并没有失去彼方。

我想着,如果有人是在网上跟我“辩论”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这种道理要多少有多少好吧?”

我正是那么想的,所以我的大脑一直把这种话和那些“哈哈哈”一样归类为垃圾话。每个人都有失去的东西,然后失去的时候每个人都能这么来上一句,就是那种没有内涵的话。

“真没失去彼方?你再想想?”

或者说我从来也没“拥有”彼方,自然谈不上失去。

“偷换概念了吧?”

这倒是让我有些楞住了。

如果我只是把“彼方”理解成カ、ナ和タ三个假名组成的一串文字的话,那么我说的确实没错。但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失去彼方”。或许下意识间,“彼方”就已经被我赋予过多的含义了,就像初雪的夏天一样。

一场关于彼方的风暴在我的大脑中掀起。かなた就是そなた——接近吧——以及あなた,不管怎么说,应该都是“那边的地方”。“那边的夏天”也是一样的,好像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这样吧。初雪怎么样寻找夏天,我就怎么样寻找彼方。

她在夏天寻找过什么呢?是她自称的那个小时候的幼稚梦想吗?夏日祭上升空的烟花的来源、拍摄烟花的无人机的来源(倒无疑是八潮家)、某个理应穿着浴衣从车站方向走来的高马尾女孩,以及——

以及她自己……吗?

在白露回来时,夏天其实已经开始了。她为什么要就那样疏远白露呢?她在由此寻找着什么?

“初雪,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突然这么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意识这么说了而已。单她好像没有惊讶的意思。或许在这只有三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再把感情溢于言表的必要了,那样节省能量。尽管能量并不缺。或许是身为火星人的躯体化症状的一种。

“……不久之后应该就会了。”

就会知道自己知道了,她应该是要说。

我又把目光挪到窗外。她并不知道啊。那她应该是在寻找着自我吧。夏天,寻找着自我。自我应该是存在着的,但自我并不知道它自己存在着。

很容易联想出的一种暗喻就是,“夏天是自我”,由此可以推得“夏天”作为借喻体的用法。

“初雪,你存在着吗?”

我又问。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

但她是这么回答的。

或许不久之前是存在着的,或许不是,现在可能也是或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唯一可知的就是,大概在那之前,她都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也一样。白露或许在意过,但她应该选择了“不存在”这个选项吧。

由此,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些网络。

自我还是存在的比较好吧?不久之前不在意的话,应该也不是存在着的样子,那最好还是从今往后存在一下的好。

“好超模啊,存在主义。”

我不禁这么感叹。

于是我就跳过一些步骤吧。“彼方”可以无伤地替换“夏天”。结论就是,这确实是一次寻找“彼方”或者寻找“夏天”的旅程。

好像,也确实是不失去就不会在意自我。就像《局外人》的主角,是在死之前才突然发出那些呐喊的——嗯……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真是简单的道理啊。


于是我的心里算是有些底了。尽管良心上有点过不去,我跟初雪说。前些天看了几部悬疑动画,角色们的死法们还不时从我的眼前闪过呢。

“这是误解。”她回答。

“但是,就火星上的有些人应该确实正命垂一线,但是我们却能寻找这些没有实体的东西这件事而言……”

“那是没办法的。虽然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是那么说的……但常见的误区就是,认为只有完全满足了下层的需要,才能够去寻求更上一层的价值。”

“不过不满足下层绝对是不行的………嘛。”白露插嘴。

“你就是反例吧。人家那样做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你是不是理解成她的生命安全需求受到威胁了,然后就放弃帮她实现爱的需求了?”然后还把人家转送到医院去解决生命威胁了。

这么想,小杏其实是理性地知道自己坏掉了的吧。白露才是不知所措的那个。

“……”

白露不说话了,不过似乎也是懒得再说了。她继续划手机上的漫画。

“就像之前我们看的动画里一样。虽然女主角的生命安全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不管是来自那个杀手的,还是来自家暴——但是她也确实会寻找爱。所以她也一定不想就那样死去——嗯,意识到了吗?这个假设性的前提让我们更加痛心于那个故事了。绝妙的设计。”

前些天我们还在说,如果只用评论的眼光看一部作品,最终就会引向伪人式的发言。这段话有点这样的意味。不过,后来初雪说,她也跟我一样一直对那个故事难以忘怀,所以只能用某种方式把自己抽离出来了。

“而且,只有自己实现了更高的需求层级,才会有更多的功夫来帮助别人。就像后启示录世界里,暂且保证了自己安全的生存者不会随便接纳朝不虑夕的他人一样。”

嘛,或许还挺有道理。但这同样也是些浅显的道理。

简单的道理都需要被一次次地被人所思考、讨论与实践。这会不会成为那个所谓的宏大实验的总结点之一,或者,甚至是未来的哪篇论文讨论的重点呢?

呜呼,彼方,呜呼,夏天。彼方的夏天。


那个一串 s 字母的 ID 教我们直接把道岔掰过来就好之后,我们预想中的问题并没有发生。那家伙不停地在下面回帖,问各种我们或许考虑到或许没考虑到的问题。我想着为什么“不能水帖”的规则没有击中这人,但似乎恰好每个问题都是有用的。于是我们又必须回复。真不像是个住在火星的人。

睡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路上已经经过三个车站——或者说是信号场了。

说是信号站比较好,是因为车站里还是车站外都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两个车站干脆只剩下低矮的站台,一个下边有长椅的棚子和站牌。站牌甚至不是电子的,而是物理式的,说明着这个信号站连一块太阳能板也不值得放。

另一个车站却很有意思。总体上说,和彼方的车站样式很像,除了站台以外,还有个小亭子一样的站房。站房外面连接着一直与我们相伴而行的公路。自然,公路上也不会有车,至少我们这两天所见是如此。火星虽然比地球小的多,但好歹也是个星球,交通一向以飞机为主。

车站外面则是不多的十几栋房屋组成的小镇——或者说是“村落”更为恰当。看得出来,有一栋是无人便利店,还有一栋大概是社区中心,面前有不小的停车场。由于那些房屋大致都在我们的下方,所以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不同的是,每一栋房屋都紧闭门窗,拉上窗帘,便利店也拉上了卷闸门。那些房屋在橙黄色的沙漠——已经不是荒野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另一条勉强能辨认出的小路从这里拐出,上面铺着火星特有的压实的铁矿渣作为铺装。火星上当然没有石油,沥青自然也不常见。看起来像是内华达州,那些被称为“像火星表面”的地方。

“纳尼娅,你很好奇吗?”初雪看到我扒着窗户的样子问。

“确实。”

“那你去探个路?”

“不要。”

如前所述,最近心里对于有些不日常的阈值有所降低。

我想着这种小镇到底是以什么为生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从沙漠里提炼铁这一项。但作为布多力计划的副产物,铁在火星上已经近乎泛滥了,小镇被废弃也是理所当然。

Iron Junction。铁交汇?铁路口?作为名字的话应该是艾隆章克逊吧。

我们没在这地方多停留,很快又重新启动了。在荒野中心的荒废小镇,这种情景总感觉是什么都市传说的场景。

另一个原因是,今天已经是 19 号了。此方的夏日祭是 27 号,所以满打满算,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此方——听起来很充裕,但就像前面说的,我们指不定会在哪里被迫停留下来。别看初雪现在的精神状态空前地好,但如果没赶上烟花可就难以想象了。

地图上说,下一个地方叫做 Radiator Springs。不知道火星上怎么可能会有 spring 这种东西,大概是某种致敬还是借用吧。

由于这一点,日本人如果在火星旅行,一定会很难受。可没有温泉可以泡。彼方作为一个大致上日式的小镇——至少名字是日式的——的解决方法是建一个太阳能加热的无人浴场,号称温泉。

一天的早晨,太阳理所当然地从东边升起。其实也并不理所当然,其实火星是太阳系里自转时间最像地球的星球,只差了几十分钟而已。

手机震动了,一串 s 字母的 ID 估计是又给我们回复了吧。我望向白露,既然帖子是她决定发的,自然也应该她来回复。另一方面,初雪说白露可能擅长应对这种不太常识性的人——只要不把别人送进医院就好了。

白露却一直没什么反应,只是翻着漫画的页……

啊,手机在震动。又震动了。连我都听到了啊。喂,你不回复一下吗?

……是不是关心一下一串 s 的账号比较好?

我也打开手机,看那家伙到底回了些什么东西。但是帖子下面并没有回复。初雪似乎也意识到了,皱起眉头看向白露。

过了一会。

“唉。”白露大大地叹了口气,摘下耳机。

“私信?”初雪问。

白露无声地点点头,“情报共享吧?累了。”她的神情中闪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似乎有些抵触,“对方是——”

“这就‘对方是’?”

“嗯。”

“果然是你的体质。”初雪说。

白露并没有理睬初雪半挖苦半调侃的话,继续说:“……总而言之,ta 就在我们马上就要到的那个地方那。Ta 想坐我们的车,和我们一块去南半球,不知道为什么。顺便,ta 具体的身份是什么还不知道,所以最好做好防护的准备。”

“生命安全又受威胁了。”

“这次是玩真的。对方的说话方式看起来有点别扭,反正没有火星网上的别人那么有逻辑的样子。”

“‘有逻辑’?”我下意识反问。眼前浮现出患有某种程度的神经过敏症的 Internet overdoser,房间里满是垃圾。某种发酵的气味。

“也不是说就是有精神问题……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天然?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来说,不应该都先问声好之类的,然后再请求吗?这家伙一上来就先问问题,然后再说自己的事情……啊,终于发到名字这一块了。”白露一边刷新一边说,“情报共享,你们看吧。”

真的还不信任我吗?一定要使出我的杀手锏吗?你们也一样,所以我就直说好了。

“什么意思啊。”初雪小声说。

其实我是女子高中生……的年纪。意思不是说我不是女子,但是如果还有高中的话,我就是货真价实的 JK。17 岁。这样总没害了吧?或者说还需要图片什么的来证明吗?

“……”

我们陷入了沉默。不是对于这种情况无法理解,只是有些混乱。

“要不要讨论一下?”白露问。

“……倒是不用了。感觉她应该是真心的,没有什么坏心思的样子。”

“食物之类的也完全足够吧。那我就回复了?”

“等下。”初雪拦住了她,“只是……呃算了,你先跟她说我们在讨论吧,大概等一个小时?”

“等一个小时我们都到那了。”我说。

“只是什么啊?快点说,不然感觉她还会继续给我发消息。不然就你自己发。”

“感觉,这家伙会不会有点聒噪?”

“……”

白露就再没有理睬初雪的话,发了消息,让屏幕对面的人在站房(如果有的话)里等着。对方看起来很开心,连扣了好几个颜文字,然后说她不用等。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然后疑惑,她就很快解开了我们差点就要开猜的谜题。

“原来是车站的人啊……”

“怪不得。那样的话,指导我们就不奇怪了。只是她要是早点说就好了,免得不必要的争执。直截了当。”

“啊?”


电车缓缓地停到车站的侧线上,看起来已经有人提前调过道岔了。这个车站意外地小有规模,上下行都各有一条侧线,结果就是有四个站台。

不过与都市里的不同,这里的车站必然没有天桥或者地下通道来连接各个站台。

停下之后,我们的隔间正好面对车站主体的另一侧,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下车吧。”初雪说着站起身,但白露拉住了她。“还是在这上面跟那人说一声吧。”

“……那我去驾驶室那里看看。”

“别随便开门——”白露提醒道,仿佛外面的不是火星上的某个小镇,而是流行什么生化病毒的区域一样。初雪走出去之后,我问白露为什么要这么警觉。

“指不定外面的人就对我们怀有恶意呢。”她有节奏地抖着腿,等待对方的回复。明明刚刚还回复得很快的。

“要这么说吗?也不是什么后启示录世界吧。”

“初雪的话再怎么说可都只是个假设。那个假设一点都不够简洁,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细节上很难信。”

“但是——”

“可别但是了。”她到门外去翻了下背包,拿出两罐什么东西递给我,“给初雪也拿一瓶。再怎么说她也是女孩子,而且在女生里体格也算弱的。宅女嘛。”

我看了看包装。防狼喷雾,说是能防狼,更能防色狼。


“喂——”

走去驾驶室的路上,我突然听到了几声呼叫声。听声线不像是初雪,她也发不出这种声音。有点沙哑,但不像是初雪那样刻意压低声线所造出来的,而像是 lo-fi 音乐里的那种闷闷的声音。

我照着声源的地方靠过去,手里握着喷雾,却看到了个全身都凑到车门玻璃上的身影。好像是个女孩子?我倒是不害怕。那个身影并不比我高多少,看起来也很弱。

看到我走近,她猛一下跳开。太阳光顿时直射进我的眼睛。

……在日光照耀下,她看起来相当瘦弱,单薄的躯体被棕色的难以看清的什么衣服包裹着。头发——与其说是头发,倒不如说只是头上顶着的一堆毛发,乱蓬蓬的,和远处的日光融在一起,又似乎褪了色一样,无力地听从地心引力。

对面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啊。我下意识地把已经松开的手又握紧了,大概是生命的本能。

“……你好?”我略微迟疑地问。

对方点了点头。不会发出声音吗?难不成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足以发生塔斯马尼亚效应?

看到我皱起眉头,对方终于想起了说话。

“Salutaze……”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新语——呃,埃弗尔莱语吗?

顺便一提,我其实不喜欢新语这个说法,总是让我想起《一九八四》里的世界。但一开始似乎就是以自嘲的意味创造这个简称的。

“Saluton?”

世界语?

……不对,我应该先回复才对啊。

就这样,两个奇怪的人类开始隔着车窗用世界语交流了。一下子又拐到英语和埃弗尔莱语,但进行得意外很顺畅。不过,我试着用了日语,她似乎不是很懂。总之,最后的意思是说她似乎就是那个一串 s 的样子。

我试着按下开门键。白露设置的防火墙已经解开了。


“啊……我的名字是……Ssssss——”

看到我们露出混乱的表情,她立马改了口。

“——应该说真名的吧?呃……塞菲拉·米蒂利诺斯——吧?”她似乎在回想一般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们的神情更加怀疑了,“呃,这个名字有点不太熟悉……”

“‘不熟悉’,自己的名字?”白露半信半疑地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平常不用这个名字。”

“那平常呢?”

“一般不用的样子。”

“啊?”

我们一齐转向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过一定要说的话也还是有的。萨菲娅。”

趁这个机会,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萨菲娅。和我们不一样,看起来有着高加索人种的面孔,但这一点在她表现出的神态面前并不重要。她的头发似乎本来是金黄色,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又分叉又没有精神,像我一开始看到的那样只是单纯地耷拉下来,颜色也变成了某种淡色奶酪一样。

她说着“自己平常不用名字”,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出各种下意识的猜想。不过一下子也只是注意到衣服有点破旧。身上的棕色衣服看样子是某种制服,尽管这制服所属的公司也已经看不清了,但她依然穿着那制服,意外地有些可怜。或许那公司早已经倒闭了,没有人通知她。

我想到那个被铁路公司叫去铺铁轨的人,以及在那之后被铁路公司叫去拆铁轨的另一个人。奇诺遇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但她也不过十七岁,如果她所言为真。但如果真的为真的话反而麻烦,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不过让我庆幸的是,她的双瞳虽然也很阴暗,但不像白露口中小杏的那样深不见底。我看到一双像是被什么埋住的眼睛。或许那也只是错觉,人的眼睛怎么样本来就没什么所谓。

她把袖口攥得很紧,或许在隐藏什么,但或许只是本能地还没有接受我们的生理反应而已。如果连续几天都只见到两个人的面孔,自然会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惯性思维,我想。

但现在眼前的不是那两个面孔了,我还是提起精神的好。

她的面孔没有什么太多的特点,但也属于好看的级别。具体上就像是动画里主角以外的路人的感觉。

暂时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但意外地并不尴尬。我们三个人似乎都在兴致盎然地观察车上的第四个自然人。结果上,这种观感确实有些牙白。这电车并不是什么道德混乱的地方,可以相信吗?

面对我们的目光,萨菲娅低下了目光。但那并不是小杏一样出于害羞、不自信或者尴尬之类的情感,我可以注意到,依然出于社会学经验。她只是低下目光,似乎聚焦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又似乎是我和白露的膝盖上,但总归,我知道她没有聚焦到任何一点。她观察的不过是那个方向,而不是那个方向的某物。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发呆”——

但她的发呆是习惯性的。这样的事实让我又很恐惧。任何只是来自物理层面的麻木,大部分不过是表面上的,而精神上的则更加可怕,它会像微波炉一样从内到外烘烤人的精神。自然,最终会发疯。肉体上的伤痛很难最终摧毁精神,但精神上的伤痛却能反过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躯体化”。就像被拳脚相加本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在于那拳脚交加没有尽头。

一个负伤的士兵是光荣的,大部分时间里会有人为他报仇,他也会得到所有人的敬意。但我眼前的少女宛如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遍体鳞伤的战士。

我不知道她的身体到衣物之间有没有其他的伤痕,但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更加深层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嗯……先吃饭?”白露打破了沉默,萨菲娅点了一下头作为回答。随着她的头颅挪动,她眼球的焦点并没有转动。

过了一会——对我们的一餐而言是相当一会的时间,白露端着几盒像是便当一样的物体过来了。里面有三色豆、玉子烧、香肠一类的标准菜品,以及米饭。

“稀罕啊。”初雪随口说了一句。

“精致一点的生命维持餐而已。”

“要是生命维持餐的话,现在的还不够。还是压缩饼干加上营养补剂好。”

“那还是精致一点的吧。”白露说,把便当盒放到萨菲娅面前。她低了低头,终于把袖口松开了。只是出于本能的一下,她稍微滑动了一下袖子,于是我前面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她的身体上也有其他的物理意义上的伤痕。横向的一条条,已经愈合,但依然留下些坑坑洼洼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浅。不过我不像白露,这并不出乎意料,或者说对于这样的人那或许是早晚的事情。白露的基础态度并不好,但在阅读理解上却做得很好,那是以刺激神经——无论是快感还是痛觉——找到自己的意识的一种方法而已。

所以当他们还想着那样的时候,我们理应作出行动了。他们尚且还想找回自己的意识。如果连那都放弃,我们就已经无能为力了。不是每个人都像小杏那样明知并放任自己疯着,而且就算是她,也会自动地走进医院的大门。

嗯。有点麻烦了——对于白露而言。她或许就是吸引这类女孩子的体质吧。


车厢里的空气太浑浊了,我们到了站台上。眼前的小镇和之前那个废弃的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房子多几间,路也新一点而已。

站在久违的阳光下的我们有点不太适应。很久没有接触阳光了,身体似乎都产生了抗体。

火星不好的唯有这一点,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我们能长得高些无非是因为火星的重力更小一点,正常而言,一个地球年的时间里不晒太阳绝对长不高。

被阳光照射的时候,初雪和萨菲娅居然还有点相像。此时她们的眼睛睁不开,心灵的窗户一关,自然无从下手。但让眼睛睁开的时候,就能看出初雪眼里的聚焦——而且甚至有些炯炯有神。

在这样的少女面前,我感觉面前的两个人恐怕马上得陷入存在主义危机。有些帅气的短发少女,看起来还不信任世界。

“可以去街上看看吗?”初雪指着街道的方向问。她已经把那件卫衣脱了,现在身上只是件长袖。

“……最好不要。”萨菲娅说。

可能更像是呢喃?总感觉她一边凝望着哪里一边回答我们的话。

“为什么?”白露问。她说着要走出闸机,萨菲娅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她的方向。

“闸机坏了。请走人工通道。”她说。

“人工……”白露重复她的话。萨菲娅很快移动到门旁。“……果然也只有你了。”

等我们全都出去之后,萨菲娅到看起来像耳机包装盒的站房里又干了些什么,才走了出来。她的身上依然穿着那套制服。

“……她没有别的衣服吗?”看着她还要锁上站房的门,白露不禁吐槽。

“她也没理由为了我们特意换衣服。”初雪说,“但从行为逻辑上说,恐怕又是你以后提起时印象会很深刻的类型了。”

“……”

远处的金发少女走过来的时候,白露侧过头。她的眼神里混合着无力与某种程度的厌恶。后者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而已。后来被萨菲娅问到的时候,她只是搪塞过去。

小镇像是西部片的片场,但细看起来却又不像。自动贩卖机虽然没有货,但也放在街角。无人售货商店就像是火星的其他地方一样,不过当然也没有货。街道两旁的店铺,关门的屡见不鲜。我隐约看到

我们随机走进了路旁的一家餐馆。萨菲娅随意地用视线扫视了一下我们,似乎是相当异样的目光。但她没多说什么,我们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铺是家小店,有些格调,但从墙上挂着的车票与车牌可以看出店主急于展示自我的一面。那自我估计是从二手网站上淘的吧。店主是个青年男性,并不出乎意料。看到我们,他摆出营业式的笑容,直到看到我们背后的那个身影。

他似乎啧了一声,但估计是看到了我们才住嘴。

“……今天的食材已经见底了,几位抱歉了。”

见此状的白露皱起眉头。她也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还是打住了。不用眼睛也能看出,我们是被赶走的客人。

“……这地方不太友好啊。”初雪走出店一段距离后,才跟我们说起话。

“认为我们很可疑吗?”白露问,“是认为两个东亚人可疑,还是认为蓝色的长发女孩可疑呢?”

“大概是认为我可疑吧。”

“啊?”

白露下意识地反问,但很快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瞧着声源。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把眼前这个有些阴暗的少女当作小杏看待了?

萨菲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斜前方的另一家店。似乎是家面馆,看起来居然有昭和年间的风格。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缘由,而白露绝对不应该再那么做了。

“萨菲娅。你真的十七岁吗?”我问。

她点点头,“要证明一下吗?”

“……要怎么证明啊。”

“观察——”

“停。”

而且一般来说,观察了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就是了。


“啊呀,是萨菲娅啊。请坐请坐。”

昭和风格的店里居然真的有个老奶奶,我们仨着实吓了一跳。一般来说不应该只是“风格”的吗?

不过这里是火星来着,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看样子,这位老人与萨菲娅似乎还挺熟络。老人用她那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萨菲娅失去光辉的头发,在颤巍巍的动作间,二者的生命力似乎都已走到尽头了。老人的手相当小心,仿佛正在碰一件勉强沾上的瓷碗。

初雪与白露在打量店内的装饰。我看着萨菲娅脸上的神色。或许其实没有什么神色,直至现在,她那所谓心灵的窗户一直都是关着的。

老人的头发倒是相当乌黑,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那其实是用的那种可以染黑头发的洗发液。头发的根部,白色依然难以掩盖。

有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不过可以理解,黑白发交织形成灰发的样子,显得有些脏脏的。当然,老人们自己要买这种洗发水的时候,想的必然都是后者吧……?

如果我老了的话,一定要把头发全染成白的。不过前提是我能迎来那一天。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少女了,啊。

她转向我们。脸庞也相当慈祥。她眉梢间的松弛,除了平淡但幸福的一生以外,恐怕不能再来自什么别的东西了,让我想起了夕立镇长。

“说来,店里的装潢,还真是相当的‘昭和’呢。”

初雪在我们仨之间第一个开口。她没有特意压下声线,发出的不过是种随处可见的女声,只不过有些沙哑。或许人装久了就能够骗过自己的身体。学名叫做“双重思想”的样子?

老人听到,笑着说:“那‘昭和’可得当个形容词用啊。”

她说自己是瑞穗年间生人,一想想,距今应该隔了好几个年号了。不过我们没太多印象。

“哈哈哈,那是当然。不过是平稳又没有波澜的十几年罢了。”她说。

“那倒不是吧?新东京不就是那时候提出来的计划来着?”

“新东京?那反而是我没太多印象了。”

“欸?”白露疑惑地问。

“人亲身经历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不会有那件事的实感的。”她信誓旦旦地说,言语间却有着难以饱含的笑意。“我就是为了说这种大话才特地这么说的。”

我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跟上她的节奏,一度陷入一阵沉默。

“呃……回到正题吧,孩子们想吃些什么?小萨菲娅还是拉面吧?”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无话可说时的初雪。

说起来,老人们一般都“停留”在自己长大的那个时代,但现在的老人们长大的时代也已经是十足的后现代了啊。


萨菲娅似乎在这间建筑里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安心感。

我们点的无非是咖喱、蛋包饭或者炒饭之类在家庭餐厅总是看到的东西,但怎么说总是比零食和速食餐好吃,更何况那份安心感似乎已经传染过来了。

老人说还可以免费加,我们谢绝了。趁着她把盘子拿去洗碗池的空档,我终于忍耐不住,向萨菲娅问了问题。那是可以说的吗——我这么问。

“我倒是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回答。

“‘不知道怎么说’……就像你给我们发的那些话?”

“大概吧。我只是想着要离开这里而已。”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但老人清了清嗓子。好像老者或许比年轻人的脑袋更要清楚一样,萨菲娅随之又放空了自己的视线。

“事情的缘由倒是很简单。你们看出来了吧?萨菲娅是个不擅长言辞的女孩子。”

我们点点头,没有疑问。只不过我们更在意萨菲娅是什么感受——啊,她似乎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这座小镇其实是个旅游地,虽然是在空无一物的沙漠边缘。也不用问为什么,人总是各有所好的。在那次事件之后,自然就不再有游客了。也凑巧,正好是淡季,不少人趁机去地球度假。镇上剩下不多的人们就聚集在一起,最后讨论出一直待在这不是个办法,首先生活品就短缺。

“大家说要么正好用铁路把东西连带镇上剩下的人们一起运走。我们各人的东西也不多,每到淡季,很多人都去伊哈托布居住的。但萨菲娅却说不能,大家问她,也不说为什么。大家本来只是感觉奇怪,后来不知为何,或许是迁怒到了她头上——具体的过程就不必说了,最后就是这种情况。”

具体的过程不必说,但似乎也可以略微想象。

之前的店主对于她的态度似乎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不知道如果没有我们的话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说着“最好不要去小镇上”,为什么是那样呢。再想下去的话或许又会陷入不好的循环。

我猛然把视线转向她的身体,却突然想起来她穿的制服是长袖长裤。

“而且,现在看来这座小镇完全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很快就会出现更加严重的短缺现象的。就算现在的人数只有区区五十多人,也会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人马不停蹄地继续开口。

“就是这样,请你们帮助她离开这里吧。”

“那您……”

“伊哈托布之前就有派车来过几次,今后按照计划也必然会有,所以不用担心我们的生命问题。唉,明明当时还是萨菲娅为大家接的车。本来大家当时就可以走,但那些人们却都吵着要什么收拾行李,最后错过了车,只领到了随车派发的补给品。后来我听到大家说要怪萨菲娅没有使办法停住车。唉——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的。总之,我们的生命安全可以保障就是了,你们放心地走就是啦。”


理论已经达成了,但实际上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萨菲娅的房间,也就是车站配备的那个站房后边的宿舍,空间算是狭小,刚好可以给人安全感。电脑直接摆在床的侧面,看样子平常她都是坐在床上上网的。房间里没有别的位置,似乎主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来访。

“没有座位啊……直接坐床上吧。”她说。

我们没说话,只是照做了。萨菲娅先于我们爬到床上,在上边盘着腿坐着。

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可称简陋,但确实给人以安心感。白色的墙,因为一天到晚拉上的窗帘,也不显得晃眼。反倒是房间里的空气,因为不通风而有点沉重,充满了女孩子的味道。但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味道。

墙上挂着幅挂画,房间的一角有个简单的展示柜,上边摆着些各种各样的周边产品。其中有的电子展品因为没有电已经关机了,需要联网的则不停显示出错误信息。除此以外房间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据她说,杂物什么的另外有地方堆放。

“极简啊。也不错。”初雪说。

“连椅子都没有也太简了吧。”

房间里除开床和架子的主要空位上摆了张电子毯,但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主机存在。理论上,电子毯是让人直接踩在上边的,但看起来它已经很久没发挥过自己的作用了。

“那个,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可以帮我卷起来扔到杂物间吗?”

杂物间在站房的背面,单独的一栋房屋。虽然勾起了我某些不好的回忆,但里面的东西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什么铲子凿子就算了,椅子和桌子不出意外全被扔在这里,其中的一个上边就摆着电子毯的主机。除此之外,一角还有只跟人差不多大小的巨大玩偶熊。

“这个?”

“就放在地上吧。”

虽然我们直接把东西扔到地上,但意外地没什么灰尘。

“萨菲娅倒是没有囤积症啊。”白露说。

“这算是没有吗?”我看着杂物间里的东西问。

“……至少房间里是没有的嘛。大概是在卧室里没有,在杂物间里有吧?”

莫名其妙的话。我转向萨菲娅,她皱着眉头露出了大小眼的奇怪表情,可能觉得我们的对话确实意义不明。初雪默默地走到杂物间的更深处去了,时不时凑近去看有些什么。

“……也不是那种问题的吧。”她说。

“但是嘛,认真想一想的话,似乎也更像是有的样子?”

“不是——”

“就是有嘛!”

“不是。”她加重了声音,“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在房间里放那么多东西,想把东西都放杂物间里。杂物间里的东西我都会用,我也会经常打扫杂物间。就是这样,可以吗?”

她的一字一句里都写满了随意感。不过说是随意感似乎也不好,那样说有点轻浮了。或者应该说,她说的一切都有点轻飘飘的。她的所有话都是实话,但是她却并不在意自己所说的话,似乎是深刻的虚无。这种说话方式似乎与我们几个的大相径庭。

果不其然,白露陷入了沉默。有人从根底上推翻了她的形而上的王国。

“如果没事的话,我们可以早点出发吗?”不过很久,萨菲娅默默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