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我回去了

关于初雪的过去。这好像是很重要的议题。她的头发因为反复烫染有点掉色,眼睛看起来一直像没有睡醒,却靠这种眼神而看起来有点小酷。头发的长度介乎标准的黑长直和短发之间,扎起辫子显得发量太少,放下来显得像是没有打理过的狼尾,总之犹豫不决。发质看起来很软,如果能够揉一揉的话,手感看起来不错。

身上和上述发型又格格不入,是懒人式的穿搭。三个人的卫衣加起来家里已经堆积如山了。肤色很浅,与看起来很健康的白露比起来更是这样。

看起来有点奶酷奶酷的,这是外表。

至于内在,她的身体应该很柔软吧——

是精神上的内在。毫无疑问,她懂的杂学一点不比我少,而正经的学科知识则超出一般水平很多很多,而她确实是百分百的彼方镇原产少女。按理说除非她非常好奇,不然应该没有这种动机的。

那么很明显指向的答案只有一个:考公。准确地说,是想要成为学生,然后成为地联的研究人员,或许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公务员。

成为学生很简单,如果函授,只需要在网上登录就好了。不过看她的水平,准备的应该是新威尼斯学园水平的学校吧。

初雪不是非常好奇的类型,至少现在看来如此。在久违的散步里看得出她娇小的体型,尤其是双腿显得很不修长,很可爱。

最近几个星期都没有下雪,天气稍微暖和起来,我只套了件外套而已。但她依然花了大量时间挑选了衣服,穿上大衣,结果因为太热而连连扇动衣襟。

从各种方面看来,她是很矛盾的人。

像现在,冬天蓝色的温度和文艺气质的夕阳叠加在一起,混合成了郁金香的粉红色。现在她处于这种奇怪的粉红色状态中。但是粉红色的底下是红褐色的土壤、交错的田埂和阴暗处没有化尽的雪。

这种情况很适合我旁敲侧击。

“我很好奇白露的情况。”

我和她应该是说什么都不违和的关系才对。

就在我刚刚搬来的时候,大约六年之前,她从小就养成好奇的习惯了。最小的小孩子一般做得比较极端,或者说像古人一样做事比较夸张。不过迷路之中所要做的事之中,人生讨论也未尝不可。

未来目标是成为科学家,既然这样就要考试进入好学校。我看她每个月都在准备考试,但是居然没有信件送来,连猫头鹰都没有。不过她献身于理想,因为备考的知识广泛,为此鄙视我这种有科普书籍就知足的家伙。

彼方镇没有树林,但是她还是差点就要自以为生活在树上了。

她决定改换道路,改考一年一度的那种,正好非固定考试内容轮换到白露喜欢的宇宙物理学。她的脖子这么细长,显得这么青春,难道有小时候喜欢仰观星空的缘故吗?

一时兴起参加的白露居然中了,她的学习频率更像是作为初雪的书童。当时白露 12 岁,她去新威尼斯上了两年多的学,最近回来了。

她会以柯西莫自比是因为似乎广泛的知识里包括这一点。既然她放弃之后看了这本书,就没有再这么说了。

“所以我放弃了考试。我发现我真是个笨蛋。”入了夜,路边的长椅都没有了余热,寒气袭人。沉默了一下。

“我感觉不是没有机会吧,那时候也不是完全没有信。”

“但是我完全没有认真起来。没有真正的热爱的话,只是为了一点东西沾沾自喜……”之前的叙述里有幸没有内耗,只是我旁听着。没想到一回复就引起了强烈的内耗。

“没有热爱大地的也是我。”她只好这么总结,虽然喜欢树已经很可贵了。

路灯照在长椅旁,显得她的头发暗淡无光。柔软的质地现在显得很无力。她低垂着脑袋,手肘撑在膝盖上,弯着腰看着地面。

不好。我又创造出了这种难堪的情景。

她到底现在在想什么呢?

我正坐着,为了保持端正,挺着腰。在这一时刻我和当时放弃的她是同一个年纪。她的鬓发则受重力影响遮住了她的脸。

“你真的想当科学家吗?”我问她。

“……”

“科学家很值得致敬,对自己和对全人类都很重要。但是似乎并不是一定要去做的职业。”

她用手托住脸,从额头向下更换手势,直到像沉思者一样托住下巴。看来是在思考。

做科学家行不通,从天质方面。做关于科学的苦力研究人员可能可以,但那样和做其他职业是一样的。变得不特别了。

“可能吧。”她最后回答,“可能我是被带偏了。”

我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既然切割,那就一定要彻底地切割。

她撩了撩脑后的黑发,向这边转过头,仰视着我:

“能不能不要像审判犯人一样俯视我?”

她的眼睛里现在眼白多过眼珠,眉头也微皱起来。

“我知道,我像是被你那种什么元叙事裹挟了。但能不能不要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别人?我不想用年龄来歧视,但你这区区 12 岁的人造人天才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我?用你的身份,不管怎么样最后都可以当上风纪委员,就算是再三无的性格,里面就算有再激进的文化思想,到时候都会有一堆人或把你的暴论奉为圭臬,或者把你当成美少女型的电子宠物。

“但你看得出来我不行吧?你没有什么包袱,所以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思想和出路,但我不行啊。这些只能种土豆的土地,或者是没有人想接下的镇长的负担。又不是谁都会承认地联的什么美少女治国法。那我就必须走一步看一步,必须把头发控制在可靠的黑长直范围里,必须给自己至少留个在彼方的后路啊。”

在彼方纵横交错的稀疏田埂上,我听着她这么说。

“难道我没有过觉得保守派都是一群脑袋不好用的人的时候吗?当然有啊。但是,‘无法保证未来一定比现在好’不是完全正确吗?”

可能可以当理想主义者,但是理想遇到现实时一般都会覆灭吧。


接下来我试着从头开始分析她这个人类。

“对科学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率先用反问回答反问。她的情感已经宣泄完了,就算用这种语气,她应该也不会再炸毛了吧。

“可以作为事业做的伟大的理想。”她的评价很高,虽然还是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说的。但言语中还是透露出一些柔软的期待。

“所以,成为科学家可以作为你的理想。”

“嗯。”

“看到白露一下子就能考上,你却考不上,是这成为了针对你的理想的现实吗?”

她依然点头。

“不是白露对这方面的兴趣带来的加成吗?”

“……不是。天体物理她当然考得很好,但其他的基础学科她都有比我高一个档次的成绩。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会私底下努力的性格。”

“也就是说……”

“是天才。在平面几何这种最靠直觉的方面就能看出来了吧。”

“不过这证明不了。”

“别多说了,已经足够了。理想主义者对于自己想法的坚守所以才让人讨厌。”

“……”

“所以,不用多解释了吧。虽然有理想,但是理想碰壁了,这样就不得不考虑其他事情。虽然我对理想的理解可能有偏差,但是那也确实发挥了理想的作用。”

这还真是棘手的问题。

“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回去了。”

她直到最后还是板着脸,微微撅起嘴唇,瞟向我,加快了脚步。


为了拯救可怜的初雪,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白露。

我早已有所听闻,白露和初雪同样是因为学校的事情暂时永远绝交的。受不住新威尼斯的学校的白露回到了彼方,初雪知道之后就因此和她绝交了。

“因为,说到头来,我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

她这么解释自己回来的原因。

“我不是那种会一头心思钻进某一件事里,刻苦钻研的人。学习也好,做学问也好,都需要这种勇气吧。我做不来这种事。”

但实际上初雪因此很受打击。天赋异禀的人可能很多,但天赋被主动或者被动地荒废才让人不平。明明有那样的才能却不利用,但是作为他人又无法干涉别人的想法,只是这样看下去的话,只有真的付出了很多却又没有回报的人才能看得到其中被抹去的价值。

“小初前辈,果然因此很生气啊。唉。”

现在二人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退让的话就等于另外一方是通过自己的固执而取得胜利。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过,我不会为了小初前辈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即使每天晚上都会夹着被子想着三年来的所有事情,想着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在彼方一起迷路的时间,或者在新威尼斯一个人迷路的时间,想来想去也没有个更好的答案。这么看来我真胆小啊。”

“坚持自己的想法明明很勇敢。”

“是这样吗?可是对方是小初前辈啊。”

“你喜欢她吗?”

我问。随口一说。

她稍微楞了一下,倒吸一口气。她的一对大眼睛里倒映着壁炉里闪烁的火焰,不过也因此让我看不到她真正的眼神了。纯麦面包色的皮肤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在长舒之后,她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好幼稚。很幼稚的问题。纳尼娅酱,难道你认为这是应该让我,像是小说、漫画或者说动画一样,在氛围下不经意间道出自己真正想法的时候吗?”

“因为我不知道刚刚的场景下应该再回复些什么了。”

和外表上的亲和可爱不一样,在无私的笑容里凸起的脸颊之下,或许她是外热内冷的性格。实际上对最小的事情她反而抱以可怕的理性。比如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真正生气的、伤心的或者恐惧的样子,流露于形色之中的确实没有。或者说她每天扎的马尾辫几乎都一样。

一块相当可怕的纯麦面包,从坚硬程度上看可能更像是列巴。第一口有着与柔软的吐司不同的口感和味道,但很快感觉到的就会转变为扎嗓子的麦麸。顺带一提,初雪可能就是那种烤过的白色吐司。面包芯反而是最柔软的地方。我从心底里觉得那么别扭的女孩子相当可爱。


白露从新威尼斯离开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所谓的“学校”,因为学校本来应该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地方。不过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借口而已。

她背着背包走出校门的时候,背后有一个并不熟识的同学追了上来。

“新高同学……”

“啊……?”此时她还没弄懂状况。

那个孩子叫做川内杏,是以紫黑色的头发和瘦弱的身材充当阴角的女孩。由于入学名额根据地区分配,时不时会有实际上低于平均线的人入学。不过这也只是与周围对比而已,能够踏入新威尼斯高等学校就已经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了。川内同学和初雪应该是差不多的地位吧。

白露本来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学。或许是背负着小初前辈的愿望吧。但因此,在入学时就要仪式性地填写的进路调查表里,她留下了空白。

后来杏作为新来的同学和白露成为了舍友。两人一间的宿舍适合于同学感情的升温,但杏深知自己的能力究竟几何。似乎是头上有能力值一样,为了隐藏那个,她总是带着帽子。

“小杏啊……”

“小?!小小小小?!”

因此白露以姓来称呼自己的舍友。有点陌生,但杏可能觉得这种情况才适合自己的地位。自卑感难以避免,尤其是因为天资和能力的差距时。不过杏从内心里来说是个善良的孩子,此时她把责任归咎给自己。但“善良”也只是处于社会的角度而这么说。对于杏自己来说,难道那种想法不才是错误的吗?因为什么天资的差距而埋没自己,压抑自己,迫使自己不变成人。要是那样,我觉得就算是用火烧掉金阁寺也很正常。

当时结巴的主人公没能想明白吧。

事实证明,白露在全火星也是不错的水平,相比起来杏的成绩却不甚理想。从理性上来讲,杏似乎并不适合这一级别,去其他更偏向于实用领域的学校更适合她吧?但这种话怎么说出口都不太礼貌,只能靠她自己提出才行。

这间两人寝室里没有其他寝室惯有的融洽关系,更进一步的行为就更不会有了。每天回到宿舍的白露都看到杏在努力学习,不管白露的额头上挂满的是泡完澡之后的汗珠还是运动后的汗珠。她们作为一般学生有着同样的任务量,白露却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大概只需要她的……三分之一吧?”

“我找到病因了呢……大概。”问题就出在这个“只”字吧。实际上这并不是白露的主观故意,但在这种情况下想的太多确是必然的。

杏在这种情况下自卑起来。不过她依然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把这种情况归咎于自己的不足,而不是白露的优秀。或者说,白露并不知道她那种感情算是什么感觉,她看不到一直低着头的杏的眼睛,自然不能用心灵之窗来交流。

只有在有限的课余时间里,她和杏的关系才像其他的室友们一样亲近,至少是看起来这样。隔膜无论如何都微妙地隔阂在两人间,而这隔膜还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消除了。

现在正在看着的是悬疑动画。通过日本式的心理恐怖描写,背后发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呼——啊……”一集放完,不禁寒颤不已的白露连双手也紧张起来。旁边的杏把本就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用手臂环抱住双腿。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她暗暗地瞟向白露。

两个人同挤着一团被铺,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被窝在两人的膝盖间形成了一道山谷,那之间的触感冰凉。

有些害怕吧。白露于是决定就近抱住杏来解除恐惧感。虽然身体很瘦弱,但她的身体应该也很温暖的吧,她这么想。

不过实际上不是这样。纤细到了病态的手脚远端因低温而冰凉,胴体上没有什么脂肪,抱起来甚至有点硌手。被猛然抱住的杏颤抖不已,无声地表明着心之壁的又一次加厚。

“不是,小杏——”

“啊啊对不起……”她只报以这样的低鸣。

一直到最后,白露似乎都没有获知杏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那之中夹杂着不甘、孤独、疏远和误解,尽管没有因嫉妒产生的负面情绪,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足已经足以造成伤害。这就是所谓的心之壁啊。

这样下去,白露在这学年末拿到一年份的修业证书后就退学了。

只是这样就退学,难道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吗?或者说,对得起初雪吗?一个智商那么高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冲动呢?

这种问题虽然有些合理,但却没有进入她脑袋里的机会。在理性与感性之间一定选择理性的,只能是科学上的圣人。人际交往就是在非圣人的世界中有着超乎一切的力量,理性会暂时性地失效,人类优秀的大脑会被强制性用于想象罗列不完的假设展开。“不要想太多”此时更是副作用。

这样那样,白露就算是从记忆里再次离开了所谓的校园。

我突然想起来一幅很古老的照片。水泥墙面上的涂鸦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老师。不过那些没有天赋的人呢?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浪费了吗?”

大概这几句话永远都不会被后来的我们遗忘了。

而她的做法,是一种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吗?


回忆的碎片就像是碎裂的玻璃。分裂开时在空中随着气体的运动而翩翩起舞,但要拿起时,手就会血流不止。只有在能够驾驭这些碎片的短暂时刻里,由那些刚好能够驾驭它们的人来碰触,碎片才会勉强排列,倒映出带有裂痕的画面。

此时,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壁炉的火苗微弱下去,噼啪声暗淡无光,傍晚下降的气温让玻璃窗上再次结上了霜。规律但无声的呼吸在我的耳边进行着,她用自己修长而光滑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传来的热量似乎催促着我的离开。

我又一次因为背光而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在试图拼接玻璃碎片时也失去了光泽。这样我只好告辞。

“打扰了。”我站起身来,她的手从我的手腕上脱落。

没有回答。

我唯一知道的是,或许再也不会有像这样完整的回忆的映像了。接下来只会有一个个记忆的微粒从脑海中划过,时不时带来断裂休止的感情。门外,路旁再次积起微雪,微微结冰的路面吃力地反射云间夕阳的微光。而我望向不远处的另一栋房屋,胡乱地思考着连结它们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