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或许小露子不会来了吧。那样的话倒也正常。就算她已经回了我的信息也是一样。
我不禁为自己的狼狈而感觉好笑。
没有她——
其实,没有她也可以才对。为什么我现在却被那家伙耍得团团转啊。我明明已经成功地找到了夏天才对吧——
我又不禁笑了出来。我对自己冷笑。
我找到了夏天?
怎么可能?
如果我已经找到了,那我现在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等待着某个有可能不出现的人?
……等等,冷静一下。
夏天,我确实没有找到……就算到了这里,那也不过叫做进入了夏天的气候而已。那不叫找到了夏天。不然,我在家里的地球仪——火星仪上同样找得到。
我想起来自己前两天呆在室内时,和纳尼娅说的话。
“喂。你在闹脾气吧。”她这么问我。
“才不是。”我说。
“那什么人类补完呢。”她问我。其实那不过是我一时胡诌出来的借口,我的人生哲学里大概这一环的占比并不高吧。或者说那部分早就变小了。
但是我还是回复了她,“连唯一能够补完的对象都不在了。补什么啊。”
我这么说,试着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某个辩护的理由,
就连她也出了门。
我只能坐在自己的床上默默地闭着眼。生理性的眼泪由于长时间的盯着屏幕而流了出来。我任凭它穿过我的脸侧,带来异样的液体流动的触感,然后滴到头发上,又漏到床单上。那中间或许掺了某些发自内心的眼泪吧。无能为力的眼泪,失望的眼泪。
我突然感觉很累。
无能为力。
明明我和夏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无聊地往后转过去。耷拉着的眼皮没有抬起。
看到的却是——
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一样的巴士站台。
但我的双臂——我们的双臂,早已擅自行动。一句话都没有说。
因为它感受到了某种它一直在寻找的气息。夏天的气息,明明就在某个人身上。
我感受到了体温。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我知道,我和某个人拥抱到了一起。尽管已经离开那个温暖的家很久了,但她的身上依然萦绕着壁炉前的味道。木柴的清香,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或许是从我的房间带过去的可可的味道。
体温。
那种温度,是和夏日的炎热不一样的感觉,但内核却一模一样。一种会让人的内心渗出过剩的热量的温度。
她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我的腰部,甚至让我有点痒痒的。
啊,有点难为情……。
但是这个想法立马被我抛到了脑后。我放在她腰后的双臂也环抱得更紧了。我闭上眼睛,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大概也是一样的姿势吧。
我们尽力感受着彼此。
那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很久,后来又试着失去了很久,最终却依然无法忘记的一种感觉。我把脸埋到她的肩膀上。今天,她的身上还有种淡淡的海盐味,大概是前几天在圣姆托利留下的吧。那也是夏天的味道。好好闻。
我们让彼此的每一寸肌肤都彼此接触。就算那样看起来很难为情。
车站的广播声开始播报到站的信息,伴着轰隆声和丁零声,又一班电车到了站。又有许多人从那班车上涌下来。带着急切的目光和匆忙的脚步。那样总算是不行了吧。我试着离远一点,却直直地撞上了她的视线。
“……好害羞。不要这样啊。”
她扭过头去说。她正对着出站口的方向,第一个人已经走出来了。
“明……”我试着张口,却不太顺利,“明明是你先抱的吧。”
我们放开了环绕在彼此身上的双手。
那一瞬间,夏天的气息从我的四面八方袭来。
嗅觉不依赖于我自己的控制,第一个向我报告夏天的到来。突然,我似乎开始闻到了稻田的清香、泥土的气息,感觉到了太阳的味道。
耳畔的音量突然放大,白噪音霎时占据了我的听觉,好像那之前我只是遭遇了一次暂时的失聪。我努力辨别着那里面夹杂着的一切。远处树上的蝉鸣声、孩童们的欢笑声、汽车引擎轰鸣的声音。
一阵合眼后的双眼努力调整着光圈,最终似乎让我所见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切都被覆上了阳光的光辉,一切都猛然有了夏天的气息。之前的似乎只是调到了不同的滤镜而已,只是一场噩梦。
我的大脑不断调整着,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啊,原因呢——我往侧面扫了扫视线。
白露微笑着,看着我。依旧不变的牛奶巧克力色皮肤。但天蓝色的眼瞳却有一点浑浊——不对。那大概是我的幻觉。一眨眼,她微笑起来,眼睛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我终于看清了她眼瞳的颜色。那天蓝色的眼瞳如同天空的一面镜子,向我传递着最本质的信息。
来自彼方的奏鸣曲终于进入了尾声。两个人的节奏最终合到了一起。
在这之前,在这之后,都不会有了吧。
“小初和我拥抱的时候还要踮脚啊。好可爱。”她说着,拍了拍我的背。
一见面就要说这个吗……!我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带着她往住的地方走过去。路上的人已经明显比前几天多得多了。
我看了看手机,还只是四点多。祭典的会场已经渐渐人头攒动,在此方的大地上留下深沉的白噪音。人们往会场涌去,木屐的咔嗒声、交谈的欢笑声与远处舞台上传来的贝斯声交织着,让耳朵应接不暇。我们逐渐远离会场,却看见还有更多人从散落在此方田野上的房屋里出来,逐渐汇集到那边的方向。
“——不然,小露……”
我转过头去,却没看见她的身影。
没有?
“……小初。”她猛然在我的背后说,吓得我赶紧转过头,“民宿,是那一家吗?”
啊。这么快吗。我点点头。
“话说,你刚刚说啥了?”她问。
“……没有。”我有点尴尬地搪塞,但又感觉必须说清楚——不对,应该说是,对于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我都想说清楚,不想留下任何东西。
“我本来想说,要不要我们直接去夏日祭那边好了……”
“——噗。明明还要带上纳尼娅的吧。”
“嗯……而且,还要换浴衣的吧。”
她点点头。
然后陷入了沉默。五秒钟。直到纳尼娅看着手机走下楼,穿着 T 恤,嘴里还叼着根雪糕。
“——嗯,怎么了你们俩?愣在门口干嘛?”
就算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或许是因为那种异样感还没有消除吧。
我察觉到白露对我投来的眼神了。只有一瞬间。但那一定是……一定是某种可以改变一切的东西。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似乎发现了我们两个不停地打量着对方,纳尼娅打破了这份宁静。
“你们要玩得开心哦。有什么事情就用手机联系……别担心了。都这个年代了,小学生可不见得就比大人容易骗吧。我会现场找其他人一起行动的。”
她把雪糕两三口咬完,也没有冰到脑袋。说不定她比我们更像个成熟的大人。
“更何况——嘛。我也不想当你俩的电灯泡。”她轻轻地补了一句,“哦——”
她拿着雪糕棍给我们晃了晃。是再来一根。
很快,她叼着棍子扬长而去,脑后快要及腰的长发少有地盘起。
突然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耳朵里又突然一片空白。远方的喧闹声传到耳中,近处却鸦雀无声。我只好看看手表,掩饰自己的尴尬。已经接近五点了,夜幕开始笼罩大地。看来是没时间换浴衣了。
“——不如不换衣服了吧。”我提议。她默默点头,似乎也很心不在焉。
这样不行。我用力地踢了踢恰好出现的石子。
“虽然是夏日祭……但其实是夏天的最后一天举办的。今天过完之后,就是秋天了呢。”我漫无目的地拼凑着话语,“而且,火星的话,真正的夏天也没有多久……倒不如说,夏日祭是用来纪念夏天的结束的祭典。明明是夏天的结束,大家却都很开心。”
“夏天,结束吗……”
她的思绪明显延伸到了其他地方。虽然我并没有资格这么说。
“嗯。每次想到夏日祭,我都会这么感觉。内心深处泛起某种悲伤的感觉。明明夏天就要结束了……”
沉默。她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我望向道路的前方。
会场的周围,按耐不住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拿着小烟花甩来甩去了。舞台上,狂乱地扫着电吉他弦的乐队和用大音响搓着最近流行的 Galaxicore 的 DJ 交替着演出,为此方的空气中加入不止的节奏。空中的虚拟幕布也很快搭起来了,环绕着会场周围的天空,现在播放着的是摄像头下的人群们。那上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刚刚摆出了《银河系搭车日记》里的那个搭车姿势。
镜头很快又切了。现在拍的是另外一对 coser,正出着那部番的主角二人组。维伽和阿尔泰尔。
我刚好看过那部番,大概——是半个世纪前的作品了吧?我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那是每个时代里会被记住的名作之一。
啊。维伽的 coser,突然亲了一口另一位的脸。周围的大家发出兴奋的叫声。
镜头很快又切到——
“那是因为……”
我身边突然传出了声音。一下子,我的视线从远处自动拉了回来。身体像是突然被拉离了喧闹的大地,耳畔的喧嚣声被拉远,顷刻间模糊起来。
“是因为,大家都想给夏天留下美好的最后回忆吧。”她淡淡地说。
“啊……”
“就像我和你一样。”她说着看向我,“今天的小初很无精打采。”
“嗯。倒也不奇怪吧……毕竟夏天——”
我想着夏天。其实我一直都想着夏天。
“非要我说些听起来很肉麻的话才行吗?”她用奇怪的语调说道,抿起一侧的嘴角。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唔。是因为……夏天没有找到……”我不自觉地张口。那绝对并不出于我的主观意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因为害羞说不出话来。只是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理应这么说。我似乎不需要更多的思考。
但我的声音还是消沉下去。
“是这样吗?”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寻找了。”我说。
她没有再说话。但夏天的最后一块拼图似乎已经有了雏形。
我们就这样半分着心在祭典上逛,心不在焉的搭着话。
不出一个小时,我们已经摸清了祭典上的那些常规项目——苹果糖、章鱼烧和炒面。还有抓小鱼、套圈和射击。那些东西大概如往常一样,不好吃也不好玩。毕竟,无论怎么说,夏日祭这个东西本身是个旅游项目。小时候奶奶就告诉我们别去祭典上买东西。
我们于是在会场附近的便利店里吃东西。便利店反而没多少人,因为能摸得到便利店这种性价比之选的人,同样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久留。
我们还是稍微聊了聊各种现实一点的话题。我试着用最近的事解释我的想法。虽然我以那样的冲动开启了这场旅行,也听她讲了那么多故事,遇到了萨菲娅那样其实很有意思的人,但我的心中还是泛起无可预料的空虚感。
那种感觉,她其实也有,她说。那种找不到什么东西的感觉。心里空缺了什么的感觉。
我们并排坐在便利店外边的长椅上,面对着祭典会场的方向。那边依然人头攒动不止,空中的影像、空气中的震动依然没停下来。
我们对彼此说的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不自觉地就开始说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想要来这里,又说着自己到了这里之后为什么很难受。其实我不需要她的回应,我只想把这些东西说出口。但她却说,她也有这种感觉。她说着某种小杏的坏话,又在说她和萨菲娅的结局时稍微说了说她的坏话。
那也算不上坏话。只是说,她被她俩弄得很难受而已。
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对彼此的夸奖上。每个人都想得到夸奖,如果夸奖别人,也会被别人反过来夸奖的。
她认真地说,她其实很羡慕我。我一直有着某种目标或者蓝图一样的东西。她说,她很羡慕这种事情。
“就算初雪这么说,我也很羡慕。我连一点蓝图都没有。”
我很震惊。脑袋很混乱。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幼稚的想法被夸了。
我想着白露身上值得夸的地方。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能做得很好。但我总感觉那并不对。
她不应该被这样夸赞。
或许那就是她一直想说的吧。我想着。
“话说,不知道为什么小露总是能重蹈覆辙,演绎一模一样的结局。好奇怪啊。”
“一模一样的结局。”她重复,“嗯。这话该是我来说的吧。”
“什么?”
“就是说,一般来说,这种说法一般都是自己用自嘲的方式说出来才对的吧。虽然,如果是小初说的话,我不在意就是了。”
“……”
感觉自己似乎被谴责了。
“其实也不是这样。你记得萨菲娅对我说的话吗?她说,我没有任何内核,内心是空的。但我的外表却有着某种似乎很吸引人的特点——啊,就这么直说不要紧吧?或者应该说,反正,大家感兴趣的无非是我的空壳,而不是内心。一看内心就会发现是空的,我不想被小杏这么发现,就逃走了。结果却被萨菲娅发现了。虽然小杏似乎其实也发现了。于是造成了一样的结局。
“所以,我的问题是有着一个空旷的内心。”她认真地总结,“明白了吗,小初?”
我点点头。
“那么,小初的问题,是什么?”
我突然被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我环视周围。停车场上停了不少车,草坪上聚集了不少人,搭了个大帐篷,似乎是在烧烤。我喜欢烧烤的感觉,让我想到那种摇曳的场景。摇曳的场景,露营什么的啊。嗯。不过我没有露营过就是了。
我其实不喜欢露营,会有很多蚊子,冬天去露营的话,总感觉有生命垂危的危机。当然也可以买装备,但我似乎天生和各类装备相抵触。花大价钱买的东西总是简简单单地就坏掉。突然发现新买的耳机被猫咬断什么的也不是没有过,从那之后我就决定只用还没有一顿饭钱贵的耳机了。
事情的逻辑是什么呢?
露营,摇曳的感觉。耳机,想要好听的音乐。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和我自己的能力总是不相匹配。耳机被咬断第一次之后,我还以为那只是普通的老化,却没想到过耳机不可能那么干脆利落地变成两半。第二次之后,我学会了把耳机装进袋子里,但我却已经没有再试错的力气了。
那无非是眼高手低吧。怎么说都是这样。怎么开导也无法改变事实,我没有立刻发现并规避风险的能力。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能力。
别的地方也是一样。
所以我就这么回答了她。
她听完之后,没有立刻回应我。不回应倒也正常。
指不定耳机什么的只是因为我运气差,或许买了 100 条耳机,猫依然会一根根地咬坏它们。或者说我就是单纯地笨。
但她的回复却惊讶了我。
“——那并不是小初的问题啊。猫什么的,如果不喜欢,以后不养就是了。倒不如说,如果小初缺少什么能力的话,那我正好就有——”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所以,我和小初果然应该金婚吧,”她突然说,“开玩笑的。其实是,小初——”
她并不明白,她随口说出的话从逻辑上是完全自洽的。她空有外壳而没有想要的灵魂,而我空有灵魂而没有能活动的外壳。
想到了那个。我只是这样而已,没有说话,眼神直直地盯着她。
她好像也有点……惊讶。然后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话的意义。
“欸。害羞了啊——啊,”她慌张地说,“什么啊,小初原来也会害羞吗。害羞的样子好可爱啊……嗯——”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那个点。平衡点。
我们不约而同地移开了彼此身上的目光,但距离稍微拉近了一点。
远方的声音暂时暗淡了下去。祭典的天空里,浮空的屏幕又消失了。按照刚刚屏幕上的指示,人们开始往海岸拥过去。
和彼方一样,此方的夏日祭上,烟花也是在海上放的。但此方祭典的会场更靠近内陆,所以为了近距离观看,必须得稍作移动。虽然会场会有空中的观景台,但更多人喜欢走到近一些的海边去看。
初雪站起身。
“啊,不就在这里看吗?”白露问道。
“去海边看不是比较浪漫吗?”
“……在我和你之间,还要谈浪漫什么的吗。”白露说,“有点——嗯,媚俗——?反正就是太俗了吧。”
媚俗。米兰·昆德拉说,那是存在和遗忘之间的东西。
白露没有看过那本书,她只是随口一说。彼时的初雪也没有联想到那一点。她回答:“毕竟是夏天最后的烟花。夏末的话,就得那样看才对吧?”
“就得……那样看。”
白露呢喃着初雪刚刚说的话,也站起身,跟着她走去。
——初雪的夏天,就是这样构建起来的啊。白露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如此的念头。她的夏天,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微小细节的总和。
白露小跑几步,追了上去。“小初前辈,认为那样会比较……‘夏天’吗?在海边看烟花。”她问。
“……?”初雪有些疑惑。她之前并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的夏天是怎么来的……你脑海里的,那种夏天的感觉?”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遍了。但每一次初雪都无法作出准确的回答。
初雪的脑海里忽然掠过很多东西。她想着,自己最开始究竟是怎么得到夏天的那个想法的呢?为什么她突然就喜欢上夏天了呢?
夏天的歌。
歌里写的是,夏天的黎明与萤火(其实是夏天还没来之前),烟花、祭典、夏天的一隅,麦芽糖、结束。还有黎明的最前线,夜空的巡哨,少年的天之川之战。还有,昨天杀了人的事情、在那一天陷入了永远的循环的事情、电车轨道的踏切上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应该。
不过这些都很虚无。她突然察觉到。
本质上来说,夏天就算这样,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才对。那只是歌里的夏天。就算她很喜欢这些歌里传达的内容,也没有必要真的去喜欢现实里的夏天才对。就像她绝对不会去一个连下了三年雨的某个热带小城居住一样,这些不一样。
她不断思考。甚至都有点恍惚。
夏天的……夏天的什么?
面对这个触及她灵魂最深处的问题,她勉勉强强地糊弄出一个回答。她的内心颇有不甘。
但或许夏天只能靠自己感受也说不定。不可知论嘛。
可能她心里连结出的那种景象,只有自己才能感觉,也只有自己才会觉得美。也没有其他人会和她一样,为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意象而努力,把那当作人生的锚点——
甚至原点。
她试着释怀。她急躁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但眼前的不过是那些穿着浴衣的人们奔向同一个方向的身影。这是她脑海里设想过千百遍的场景。她正处于这样的场景里。冷静、冷静。
已经找到了。已经。
但是——
“……我是认真的。”白露听完之后,说,“请给我讲讲你的夏天吧。”
她再也抵挡不住了。
她调出耳机,两个人的蓝牙连结已经被系统记住了,就算隔了很久也自动连到了一起。她们的耳机里于是开始放着一样的音乐。
初雪甚至来不及顾虑什么距离感了。她急切地想知道,当另一个人开始全身心地接受自己的一切——夏天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切——时,那个人的脸上会做出什么反应。她很期待,但也很忐忑。
她们一起听了好几首歌。白露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喜欢。初雪只是傻傻地感觉高兴。
但当断续的吉他声开始时,白露凝视着大海的双眼突然颤动了一下。初雪的心也随之颤动。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自己听到了那首改变了自己的一切的歌,还是因为眼前的场景。
现在,她重新听着那首歌的歌词。
大概音乐就是有着那样的魔力吧。无论什么时候听都会有新的感受。这时候,她从来没有觉得过这首歌如何契合自己。
“看着淡淡的月光为之着迷。连昏暗的前路都无法看清。”
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为了不被面前的人看见,她转过头去。
夏天大概就是一个人的狂欢吧。她掐掉音乐,总结道。
“……欸。是这样啊。”
白露下意识回答。她还在理解着初雪说的话。
耳机的另一侧,初雪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明明做出了这样的总结,却还是从头到尾说出来了。
她试着给自己解释过很多遍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备忘录里到底存了多少主旨思想全都一模一样的随笔了。
从前,她也试着给别人解释过。别人最开始还礼貌的倾听着,到后面也借口着走开了。恰好在那之后,她看到了一条很适合用来讽刺自己的动态。她愣了一下,然后一笑而过。
她没有期待。她对自己说道。
与其说是在思考,白露其实是在想着应该如何回复。
她没有想到,那个吸引过她的光彩熠熠的夏天,内核居然是那样悲哀的自我否定。自我否定吗?
她又想了想,似乎只能如此定性。所谓“一个人的狂欢”。如果是狂欢,为什么又要只有一个人?那无非是一种深层次的自我否定。
但她却不愿意看到,一个可以吸引到她的图景在她的眼前就如此破裂。她希望初雪的夏天能够那样温柔地开始,或者结束。那是为了初雪的夏天的完整,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成为完整的人。她不想再以空壳的形态生存下去了,她需要的是某种理想带给她的安心感。
而初雪的夏天正好可以带给她这种东西。只是她那夏天的余晖,就足够填补她那空壳的心灵。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连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
但她确实敏锐地觉察到了夏天的最后一块拼图。
“但是那样的夏天,一个人做不到吧?”
白露的思考完成了,直截了当地说。或者说,她只是道出自己下意识的感受。但却又切中了重点。
正如她所说。
初雪的夏天似乎呼唤着某种回应。她没办法坦率地度过夏天,以孤身一人的形式,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
她们站在海岸边的观景台,扶着护栏,肩并着肩。夏风吹散了人们聚集起来时散发的热量。
人们喊出倒计时。烟花表演的高潮要开始了。
在远离最大的一朵烟花绽开的地方,观景台的侧面,就是她们站的地方。升起的烟花,即使从侧面看也是圆的。虽然如此,这边的人并不多。
金灿灿的烟花不断绽放,绽放一次之后分成几瓣,然后再次炸开,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还有的烟花绽放出各种形状。那样的烟花,从侧面看就不知所云了。
初雪和白露都没有拿起手机拍照。对于她们而言,恐怕不需要吧。
因为烟花是转瞬即逝之物。如果给它们留下痕迹,或许才违反了本意。
但比起那个,更多的大概是单纯看得出神了。那样也很不错。初雪一直鄙视那些看夏日祭的烟火大会只是为了拍照的人。
在恍惚之间,似乎有一朵烟花升起,然后定格在了夜空的中央。不规则的火卫一在侧面划过,如同一道擦不掉的亮斑,却完成了这幅不完美的画。她们想象着,一只夜鹰就在那一刻冲上天空,穿过薄薄的大气层,掠过火卫一那崎岖不平的表面,向无垠的宇宙冲去。当夜鹰触碰到星空的那一刻,它绽开的身影仍然在夜幕里闪烁着。那幅场景被我们的眼睛捕捉下来,就成了烟花。
烟花,只是夜鹰的投射。
或许夜鹰化为了某颗我们看不见的星星,只有用性能最高的天文望远镜才能勉强看清,但它依然发着光,尽管会被其他所有的璀璨夺目的亮星遮挡住。就像是黎明降临之前的萤火一样。就算是那样的夜鹰之星,也已经足以绽放出绚烂的花朵了。
就像在不完美的夏天里,留下很多遗憾的同时,也会留下以后永远都无法忘怀的记忆吧。初雪突然这么想到了。她正在亲身经历着会让从今往后的她自己铭记在心的时刻。
就在最后一只夜鹰化为星辰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
所谓的夏天,似乎只是自己心中某个形象的投射而已。那个形象象征着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美好、光明、存在。抽象的存在。
试着投射到了现实中,则是夏天。夏天是存在的。但她也还是触及不到。她试着再做投射,却发现再也没有可以投射的了。但现在不一样。
她的掌心传来的热量提醒着自己做出那个论断。是个有点平凡的解,有点无聊的结果。能够承载自己的夏天的似乎是眼前的人。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甚至震惊了自己。
她无法理解,但又很快理解了。
她没办法寻找到真正的夏天。她所能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一切只有她而已。
最后一朵烟花消失在天空中。留下的只有视网膜上仍然闪烁着的光影。在烟花曾经绽放的中心,一刻不算明亮的星星闪烁着。
“明年见”,空中陡然出现的大屏幕这么写,然后播放工作人员名单。虚拟的名单在夜幕中不真实地滚动着,许多人拍照留恋。
初雪总感觉烟火大会就应该像是最开始的动画里那样。不应该用什么虚拟屏幕,播放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她只是看着名单上的一些名字,却突然听到了旁边传来的隐约音乐声。音乐很遥远,但听得出来是用木吉他弹的,接了线稍微扩大了声音。是她听过的某首歌。
她又突然感到难忍的悲伤。尽管最后一幕不完美,但她却很悲伤。随着一个个音符传到她的耳中,那份感觉越来越强烈。
当最后一个字滚过的时候,她突然又很留恋那突兀的屏幕了。因为夜空中就此只剩下了夜空本身。火卫一还在视线中,星星还很暗淡。木吉他声不久也消失了。远处,时不时闪烁的闪光灯们离开了。耳旁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微弱的陆风擦过耳畔的声音。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涟漪。
她突然想起了一切。她侥幸地找到了自己的夏天,夏天所能够投射的对象。但在世界的另外一边,一定会有一个和她一样的人,正在绝望中等待着下一个夏天的到来吧。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为了那份感情不漫溢出来,她强令自己望向风平浪静的大海。
白露往回去的方向望了望,却发现初雪依然愕然地靠在护栏上。
“……”
很空虚。白露本来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也突然理解了这种感觉,四肢立刻失去了力气。她很清楚,自己也只是侥幸地能够以初雪的夏天填满自己而已。
幸运的二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凝望大海。
在她们的身后,萤火虫正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芒。
过了快一个小时,已经接近两点了。纳尼娅在回来的路上找到了二人。她本想至少责怪一下她们,但却敏锐地觉察到了某种情况。她拿起相机,借口想要拍下夏天结束之后的第一个日出,让她们一起去东边的方向。
夏天的此方,太阳出来得很早,但也还有个两三小时。
路边的亭子里,纳尼娅靠在墙边打盹,初雪和白露却一直聊着些什么。大概她们达成好结局了吧。纳尼娅这么想着,放心地合上眼睛。
很快,黎明的先行军开始普照大地。三人继续往东边走去。
在田间笔直的小路上,初雪和白露走在前面,很自然地牵着手。纳尼娅在她们后面很远的地方,什么都没说。她调试着相机,寻找着曙光的方向,准备拍下日出的场面。
此时,前面的她们突然停住脚步,互相说了些什么。
太阳的第一缕光辉抛洒在地平线上,还很稚嫩。二人一起转身,然后相拥。大概也相吻了吧。
寻找着曙光的人从远处摁下了快门。
“我追随着夏天而活。”
“……而我追随着夏天的余晖而活。”
在夏天的一隅,她们当时是这么说的。
彼方的最后一个真正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