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那天晚上,我们随便找了家旅店住了一晚。那家旅店里面是公式化的现代风格装潢,像是开遍世界各地的商务连锁酒店。

就像我一样,外表好像有趣,实际上却没什么意思。

后来的几天里,我们也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萨菲娅在城市里寻找着自己曾经认识的人,想要工作或者住所,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波澜,最终只是普普通通地拜访了某个旧友的小酒馆,然后就决定在那里工作了。

那几天里,我一直想着某些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事情。

过去的我有点太患得患失了吧。与那种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刻意追求的灵魂交流着,就像是对我自己的一场大批斗。自己的大脑喜欢什么就好好说出来。喜欢的衣服、不喜欢的事情、对胃口的属性,什么什么都说出来。而此时的我居然思考着对方是不是想做些什么无谓的事情。

啊。

总感觉……我才是最下流的那个。


26 日的傍晚。不知不觉,我和她已经一起在这座城市待了五天了。

在最开始的地方,半山腰的大道像光环一样萦绕在城市的腰间。眼前,她的双手撑在栏杆上,眺望着希腊洋上的落日。往西边看去的希腊洋更加广阔。蔚蓝的天空被晚霞晕染,呈现不真实的粉红色。碧蓝的海水则在夕日之下呈现出宛若第二次冲击之后一般的橙红色。

眼前的景象让我头晕目眩。

“据说,只用 RGB 色号的电子屏幕上是没法展现出所有颜色的。”她突然转过头。

“啊……是吗。”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土,但是……我很喜欢这句话。每天圣姆托利的晚霞都是不同的颜色,每次看到天空,我都会想起这句话。那时,我就会把视线对准天空的方向,让整片天空充满自己的眼睛。”她说,“……啊,听起来很中二吧。但我真的会这么做。”

我的眼前闪过几天间的事情。

她站在街道的拐角处的样子。回过神来,在我们的面前肆意地发着脾气,在我的面前自顾自地说过大话的她,在已经相错了数年的时空面前,显得居然那么渺小。我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蓝白色的墙角下是奋力阅读着路牌的少女。发丝像是被其他颜料弄脏的调色盘。

那种戏剧性的冲突被稀释了一百倍之后,依然让我很难受。

不管是绕了弯子还是没有绕弯子,她至少被拒绝了十次吧。或许还有人说出了“欸——你是?”这样的话。但她只是随便地摇摇脑袋、撩一下刘海,就当没有发生过。为什么她能做到这样啊。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突然拉起我的手,把我拽到了栏杆旁边。

“我在……”我随便挑了一个词蹦出口,“仰望你说的天空。嗯。”

“!”

我转向她,才发现她一副惊讶的样子。

“总感觉……好浪漫,那句话。”她说。

“随便说出口的而已。”

“随便说出的就是这么浪漫的话吗……?!”

“啊……”

我真正抬起头仰望她说的天空。无边无际的天空里,只有偶尔飘过的云彩和她被风吹起的发丝。

和她一起的日子不过也就是那样而已。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不对吧?明明我是以最清楚的觉悟开始这场旅行的,她是以最模糊的情绪加入这场旅行的,为什么现在是我在拷问我自己?为什么啊?

夕日已经快沉到地平线以下了。海风开始占据上风,开始时不时有几缕强风吹乱头发,眼前一阵模糊。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被吹成大背头,却看见她面朝着血红色的大海,扬起某种幸福又满足的微笑。灰色的眼瞳被残阳的光辉激发出暗淡的蓝色光芒。她时不时张开嘴,放任夹杂着铁锈味与盐味的海风呼啸进自己的嘴里,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在栏杆上,就像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这条栏杆、这座城市,乃至周遭的一切。

我不甘心。

因此我下定了决心。

“萨菲娅。”我说,“为什么你能……突然……”

我竭力地寻找着那个形容词。豁达?强大?坚强?

“因为,有白露——啊,露子——嗯,小露前辈?”她也竭力地寻找着那个称呼。小露前辈啊。有点怀念的叫法。“你一直在听着我的心声。”

我有点意外。我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给出一些不需要过脑子的答案而已。

我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我明白了。我最需要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但是她明白了啊。

通过这样的、自顾自的我,明白了……?

我不由得呢喃。是在表达自己的疑问,也是在质问我自己。

“为什么啊……?”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提问。

“其实,从最初看到公司关闭的大门的时候,我好像就已经想明白一切了。就算没有什么作为站员的职责,我也一直存在着……这么想的话,似乎从一开始,选择回复你们——骚扰你们,和你们聊天,最后搭上你们的车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我很笨。我的身体比自己的大脑早明白得多了。直到现在,我才想清楚这件事情。”

她一口气不停地说着。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理应怎样存在。明明并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符号,但作为一个无人在意的站员,我居然就那样过了几个月。不喜欢却又依赖那东西存活,我真是可悲啊。最后我意识到那一点的时候几乎想掐死我自己。还是纳尼娅告诉我的。靠我自己绝对意识不到吧。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喜欢白露你的说话方式的……但后来我猛然意识到,你似乎对于所有事情都是同一个态度。那就证明你的内心深处真的有你自己存在着吧。

“听过你的故事之后,我抱着成为第二个小杏的决心,想要接近你。我想要看看你的内心究竟是怎么运行的。为什么你的内心可以有自己的存在,我却不行。

“我好像一瞬间把你当作了我内心中想要成为的人的样子。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缓慢,我下意识侧过头看向她。

她也看向我。刚刚眼神里的那份暗蓝色似乎定格了。

“嗯。别说了。”

真实的答案是,那个存在的我,不过是存在过久的不稳定态而已。那其实是所谓的伤害过后封闭起来的内心。像是茧房一样包裹着我自己。

我没法再回应外界的一切,外界的一切好像也再也无法触碰到我。

明明我已经意识到,只要多说几句话,就算是封球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像是住在单人牢房里一样。我把那些夹杂着自我反思和情绪宣泄的话说给别人听,希望别人能做些什么,来补偿本理应由我自己做出的事情。

只是迈出门、走进另一扇门,然后再动动声带,我却做不到。

然后因此在每一个孤身一人的夜晚谴责我自己。

作茧自缚。

说的就是我吧。

就连最开始的那个“伤害”也丝毫不能称之为伤害。

只是声带。只是多发出声音、多说些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只是去了解别人就能避免的事情。对小杏、对初雪,或许还有对现在的萨菲娅,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了沉默。

在表面上反而讽刺般地表现出“我自己存在着”的假象。

我不敢想象,发现我的内心实际上空无一物时的萨菲娅是怎么想的。我对一切只是给出随意的答复,但那并不是出于我的内心的随意,我是知道的。尽管如此。

我欺骗了所有人。

真不像样。

我深呼一口气。肺部抽搐了两下,或许是自嘲的感情。

“我很不像样吧。”

我最终决定自暴自弃地说。

就连吹过的海风此时都变得刺骨了起来。

突然,身边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是萨菲娅。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

“谢谢你。”

她说出终结了一切的话。

“白露——小露前辈。我其实一直憧憬着你,但是……”

“……”

“但是,那些也已经没有关系了。

“最后的最后,果然只有一小件事我注意到了。请带着我的份一起去此方吧。记得要把照片也一起发给我……

“和‘她’一起的。”


在圣姆托利的站台上。

我聆听着久违的发车铃声,隔着窗户,看向站台上的萨菲娅。她一言不发,不挥手也不点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眼睛。

上次听到这样的铃声还是在新威尼斯吧。彼方的车站没有铃声。

电车缓缓启动了。启动得很慢很慢。我依然看向车厢外的萨菲娅。

她只是扬起右手,微微地左右晃了晃。在那不超过一秒钟的动作之后,她转过头,走向背后的闸门。没有回头。我们的视线连接就这样断开了。

“以后也要一直联系。”走进车站之前,我终于无话可说,说出了这句社交辞令。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说,“毕竟,白露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子。”

我们简短而漫长的邂逅就这样在一次谎言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