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承受的生命之轻


这本书我还是挺喜欢的。于是随便写些读后感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认为自己完全理解了作者的本意,以下的文字如果实际上与书有所出入,乃至完全背道而驰,也是有可能的。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提到了很多无比值得一谈的话题,每个都涉及很强的哲思性。具体而言,书的前五章的结构上是对称的,主要的论题就是“轻”与“重”;第六章描述的是“媚俗”;第七章则是“牧歌”。


对于“轻”与“重”,书中借托马斯与特蕾莎等人之间的纠葛,已经描述得相当清楚。

一开始,书中就提出“永恒轮回既然重,那只经历一次就一定轻?”这样的疑问,可以说接下来的五章几乎都是按照这个逻辑运行的。影响书中人物的事件当然都只发生了一次,但已经足以让他们重得痛不欲生。很显然,只经历一次必然也不“轻”。

在第五章,这样的发问从针对主人公间关系的角度,扩展到了整个捷克民族的历史、乃至人类历史的角度。“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

对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托马斯来说,历史显出了某种荒诞性,宛如一幅随意的草图。他想到了想向当局递上请愿书的人们,他们的行为就像历史并非草图,而是业已完成的画。

这一点可以挪用到我们的思考中去。有时候,我们会为那类身体力行地贯彻自己的理念的人而动容,就算我们有的时候并不认可那人的理念,甚至是正在与之针锋相对。这也就是“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之类的老套台词的逻辑,我们尊敬对方,无非是因为对方的行为之中贯彻着的是他们自己所信任的东西。

他们在“轻”的生命里实现了“重”的生命。

于是,对于昆德拉在书的开头提出的问题,答案很明显,并非如此。“轻”和“重”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这也是全书标题的逻辑。


接下来的两章,在我看来是真正为本书注入了灵魂的部分。

第六章描述了“媚俗”的概念。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可以解释很多我们人类的行为。从我们个人的行为,到影响社会、国家和人类历史的行为。

模仿书中的定义,媚俗是这样形成的:

“夏天真美啊!”这句话本身不算媚俗。

“大家都觉得夏天真美啊,真美啊!”这样就构成了媚俗。大概是这种意思。

媚俗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视野之外”。这一章里又有另一个概念,粪便。如果上帝长了嘴,那他就要上厕所,那是不可能的。于是,粪便就指各种合理、并非不道德,但却被我们依照某种方式被否定了的东西。媚俗也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

我们再把上面的例子进行延伸:

“夏天太热了,身上黏糊糊的。”这样是对于夏天的媚俗的粪便,是它要否定的事物。

基于媚俗,我们可以解释所有人的行为逻辑(下面不一定符合书中的话,只是引申)。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套媚俗,所以若要去迎合一个人,去迎合其媚俗便可。这是显而易见的一点。对于各种关于美学、生活等方面,也是这样。

但是,昆德拉的深刻之处在于,“媚俗”的设计也可以用来描述团体、社会和人类的逻辑。一套媚俗的逻辑如果占据了权力,其就会去利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来否定所有一切不媚俗之物,把它们贬为“粪便”,即使那在另一套媚俗里可能有着很高的地位。这就是极权必然走向专制的逻辑。没有哪一个权力建立的基础是完全不媚俗的,它必然有着某种价值取向,于是也必然引出对某些东西的专制。

书中用这套逻辑来描述捷克斯洛伐克的社会主义政权,这不言而喻;然而,萨比娜此时在大洋彼岸的遭遇,同样也描述着另一个媚俗。美国人说“这就是生活”的时候,何不是对这个捷克人的生活的否定?

这个问题继续思考下去,我们便会发现,媚俗是无可避免的,其恶劣的后果也是无法避免的。

加入媚俗,便代表着我们从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个人独立的思维;不加入,则总有一天会成为被媚俗否定的东西。更何况,书中同样描述了一个更加有趣的、或者说是具有讽刺意味的现象:反对捷克斯洛伐克当局的团体,同样是媚俗的。

书中提到了一个解法,算是可以抵消集团性的媚俗。如果权力轮流被行使,那不同的媚俗之间便可以对冲,至少还能给人以喘息之机。但,我们个人所参与的媚俗呢,又如何?

没有一个解法。

本章的最后,媚俗最终被定义在了存在和遗忘之间。当我们死去,别人记得的便只是我们的断面,而不是存在着的我们自己。媚俗便开始了。用一种更通俗的语言来表达,就是人们记得的无非是自己眼中的“我们”。不过,如此下去,人们记得的是个好的形象,我们的在天之灵也算是能够安息;如果人们连形象都不再记得住,便是遗忘了。

这与《寻梦环游记》中亡灵的死亡,或是人们定义的“人类的三次死亡”,均有其共通之处。不同的是,媚俗逻辑下的死亡无疑更加悲观,但同时也更触及其本质。前二者显得太美,我们记住它们的同时,却反而忽略了其阴暗面。

昆德拉将这个贯穿每个人一生,乃至人类的整个历史的现象给发掘了出来。然而,它却无法被任何人所抛弃。“媚俗总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一个悲观的结局。


令人惊讶的是,第七章却一反前面的内容,开始描述起一幅理想的牧歌场景。二人抛弃布拉格,回到乡下,颇有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

卡列宁是一只狗。它不是人类,但却为我们揭示了对抗媚俗的方法。特蕾莎的梦中,托马斯变成了野兔,她由此与托马斯和自己之间一生的不平衡地位和解。

在结尾,他们坦率地提出了最后的问题。特蕾莎说自己似乎耽误了托马斯的使命,这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然而,托马斯却说,他没有使命。

这意味着人与人都是平等的,意味着“从此谁都不比谁强”。就像动物之间的关系。

如果谁都不比谁强,那也就不存在哪种东西比另一种东西更好。没有什么会被划分为粪便,也没有什么会被媚俗疯狂地崇拜。因为大家都一样。平等、普通,谁都不比谁强。

这是个不真实的、不现实的结尾。特蕾莎意识到她爱卡列宁甚至胜过托马斯的时候,她就“离开了人类的道路”。对于全人类而言,也不可能有哪个权力真的认为人人全都平等,于是专权的媚俗也注定无法被战胜。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如果 AI 掌控了世界,反而会有好的结果(我确实这么认为,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另类的波萨达斯主义罢了)。

但这却是个理想的结尾。如同一曲牧歌。卡列宁的微笑里,浮现的是隐藏在人类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人类无法摆脱的媚俗背后的一种可能性。

尽管我们所有读者都心知肚明,二位主人公最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卡车事故在山路上翻车,死于车轮之下。


在电影中,他们死在跳完舞回家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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