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更替,终于到了“再熬熬就过去了”的阶段的最后一年。就在今天(7 月 4 日)的晚上,我发着呆,思考着彼方的下一步应该是什么,此时我的同学看完了《人间失格》。他说自己没太看懂,我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似乎以某种方式点破了某一点,他在一会之后似乎突然就看懂了这部小说。
当然,看太宰治看不懂而竭力思考的人,我认为是相当伟大的。有那些看不懂,于是就或是追捧太宰的“丧”,或是批判日本文学的人做映衬时,思考者是多么伟大。再多的我就不提了。
且来思考一下《人间失格》在传递什么吧,或者说我认为它在传递什么。其实我读完《局外人》之后,便觉得太宰与加缪的所思所想未免没有相通之处,但或许是囿于眼界,我一直没看到过这方面的说法。
简单而言,就是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被社会剥夺了做人的资格的故事——其实这也就是《人间失格》这个照搬日文原文的标题的失败之处。这一点也无需多言,这四个字只是看起来很有档次而已,对书的理解却不仅无益而且有害。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一直让我很难忘怀,“叶藏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这句话的前面,把错误归结于主角的父亲;但更宏大的意义上,我们很容易就归结到“社会”这个东西上。
默尔索在书的最后同样不断地发问。母亲的死,对我有什么重要?你们的神,对我有什么重要?默尔索所想要的无非是作为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活下去而已。叶藏未免不是那样,在妻子被奸污之后,他没有归咎于谁。他也发问,“信赖何罪之有?”
人是社会的动物,人的本能是信赖别人。但同样地,不信赖别人也同样无罪。所谓一加一等于二的自由就是这样。这两本书里的主人公,却以这两种不同的方式走向了相同的被社会放逐的结局。东洋的说法叫做“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即「人間失格」;西洋的说法是变成了“局外人”。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大抵是同一件东西。
我们到这里就需要联系现实了。如果我继续书写下去太宰与加缪的相似之处,我的知识和眼界却无法支撑我做完这一点,于是点到为止。我们只要理解到“被剥夺了做人的资格”这一点就行了。呜哇,可笑,这么说的话,世界上的哪个名作不是在描写这一点?(此时我正在听「ザムザ」。)
“学校的反乌托邦”——这就是我们必须要意识到的一个存在。一个自诩美好的社会,尚且能够随意把普通的人放逐出去,反乌托邦的社会做到这一点又何其简单?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你这是实实在在的大炮打蚊子,小题大做了。确实,学校生活总会过去的,就算是中国的学校生活,大部分人的生命也不会定格。但是时间又不能快进。现在经历学校生活的又不是以后的我,同样地,未来经历社会生活的也不是现在的我。要我以以后的目光看现在,本质上可是种马后炮的行为。现在我尚且会这么看,无非是因为信息社会能让我稍微感想到一些社会现象了。
所以我还是要说的。人的青春期一生只有一次,必须得留下痕迹,于是我才写下这些文字。
社会给了默尔索和叶藏这样的人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前面二者恰好是些与这个责任格格不入的人,最终就被放逐了。这是天生的问题。萨姆沙的反而更具有戏剧性,他变成了大虫,于是乎自然而然地逐渐被社会放逐了。
这两种放逐,我们都见得多了。
第一种,除了空壳的学习机器人以外,任何有自己所思所想的学生,一定都在某种程度上违反过“学生的责任”。我的班主任说过一句很流氓的话,身体旷课是旷课,心理旷课也是旷课。言外之意就是,走神就是旷课,就是违反纪律,就是违反“学生的责任”。于是,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全班全校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通报批评乎!难以想象。
第二种也实则不奇怪。同样是班主任,只不过这是我所听另一位所说的:如果被其他同学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你为什么不早点睡觉?听到这样的话,我甚至笑不出来。打呼噜不是违反责任,反而被打呼噜吵得睡不着是违反责任。(当然,打呼噜本身也不应该是违反责任。)我不愿多做评价。
由此可见,这样的一个反乌托邦,对学生身份的剥夺是多么简单。
不过,我必须再次强调,这并不是学生有多少权利或者权力的问题,这只是单纯从社会学、哲学、心理学或者任何更加形而上学的层面上来讨论的理论问题,并不关乎于具体的方法论。这并不是在鼓动谁跑去批斗老师。学校是一个小社会,从这样的一个小社会里以小见大,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对于学生来说,也只是唯一的可能了。
叠甲已过,总而言之,这就是一种所谓的“学生失格”了。
这种失格可能只是某些时候的口头警告,有时候却容易成为压断某个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特别是那些真的在试图践行这些“责任”的人。
前些天,蚌埠二中那个高三女生的遗书就是这一点的体现。她把遗书写在空白的答题卡上,而她写出的遗书,甚至都全部是初中应试教育的记叙文带给她的烙印的痕迹。她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她的所思所想,只能用学校里的“新话”来勉强贴合她的思想。她的父亲在朋友圈发讣告,甚至还满篇都是“她很优秀”,她拿了班里第一第二名。她掉到第五六名之后又考到了最前面。有这样的家长,在这样的环境,那根稻草的重量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在这一点上,我似乎感到一种现象:已经出了校门的人,大多很难想象学校内的事情在学生们心里的分量。天没亮时,出门就是去学校,再到了天全黑才回到家或者不回家,学校就是他们生活的中心,怎么可能要求他们脱离这种环境来看问题呢?目前来说,尚且还没有哪个宗教领袖以外的人说自己可以灵魂出窍的。
如果灵魂出窍有那么简单,怎么每年有那么多高中生意外坠楼而死呢?怎么还整天宣传不要校园霸凌呢?
要是所有旁观者都能够认清这一点,我会很开心的。
我自有作为一个“幸运者”的自觉,正因如此,我很难想象其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看这两本书,或者看后却无法进一步思考的头脑的想法。他们被迫停留在有所思考却无法迈出另外一步的境界。那对于我来说是个绝对不能触碰的黑箱。那些头脑中的绝望又能否与温斯顿的相比?他们口中玩笑般的“炸学校”一类,和温斯顿下意识写下的“打倒老大哥”,并无不同之处。更加绝望的是,在那些学校里,外界的社会完完全全地不存在,生命的逝去也并非罕见之事……我不敢再想下去。那该多么绝望?
……我绝非抱有某种优越感,更不可能是怜悯,但诚实地说,我确实怀有某种侥幸,甚至恐惧。
最后,我想要思考那些以社会的头脑思考学校的事情的旁观者。
我已经写了这么多文字,看了那么多讨论,参与了那么多次评论,早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不同的思考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一如新人类,就算能够完全读懂对方的想法,也无非走向更加尖锐的对立。因此,我也不指望那些旁观者就一定能够完全理解我的想法。
但我想,如果多些旁观者能够真正理解青少年们的想法,而不是只是把这当作谈资,该是多好。退一步讲,在不让更多的青少年意外坠楼这方面,这同样是旁观者们应该做的事情。
但我无法奢求。
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感慨自己的运气尚且足够,以至于有时间写下这些文字罢了。
我还想希望,一年之后,乃至多年以后的自己,也不要成为那些冷眼旁观的人——这是 natsuki 同样苦恼的问题——而我自己也不敢打包票。